小时候,老家有五间老屋,到底是哪位老祖兴建的不可考,房龄至少一百年开外了,经历过几次潍河泛滥,地面未见抬高,老屋地基似乎下沉不少,接近地面的墙砖,年久风蚀凹进去小半,青砖垒就的东山墙有了明晃晃的裂缝。
1976年村里开始房屋规划,原来每家每户风格各异、规格不一的房屋,进深、高度有了统一标准,沿着村东的潍河大堤一字排开,坐北朝南,成趟成行。我家这处老屋赶上了五年后的第二波改造。当时生活拮据,因陋就简,用上了老屋拆下的旧砖,大部分墙体还是用的自制土坯砖,樑檩用料是粗细不一且有裂纹的杂木,看上去细而弯。覆盖屋顶的,内面是高粱秫秸,外面是麦秸草。多年后日子稍微宽裕了才换成红瓦。
这处老屋,是当时干瓦工的二哥领人盖起来的。大概除去管了几顿当时条件下的好饭(所谓八个大盘),人工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少小离家求学并工作,一晃过去了40多年,这处老屋也闲置了40多年,叶落归根也好,预留一条后路也罢,加上老家还有兄弟姐妹等等牵挂,在老家总是需要有个落脚点。这处历经沧桑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屋也到了应该大修的时候了。
修葺房屋,还真不是个出钱就能摆平的轻松事儿,筹划和不断地更新装修计划颇费脑筋。今年八次回乡,历时半年,房屋修葺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入住了。坐在焕然一新的新屋里,回想起老屋的蝶变、半年来春燕衔泥般的辛苦,不由得感慨万端。
还没开工就有人善意提醒,现在的人工太贵了。后来竣工决算发现,人工费竟然是这次房屋修缮费用的40%还多。泥瓦匠、木匠甚至刷墙工的工作技巧也不怎么高深,无非就是积累些经验,加上使用电动工具,效率高、质量高、省力气,日工费都在300元以上,而且什么时候开工不是主家决定,要看施工师傅们的档期,是否有空,什么时候能排上号。几次协商碰壁之后,我不由喟叹,城里人要么找不到工作,要么工资三两千,照这样看来远不如在乡下滋润,进城打工,还打个什么劲?
路遇同龄或年长的乡邻,一如既往的热乎。自然亲切地喊着乳名。小时候的玩伴、同学、左邻右舍,时不时地来施工现场看看、聊聊,即使路过,也主动地打招呼,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嫂都不由地感叹,没想到打小不在村里住,我的人缘还这么好。
大哥属虎,端午节才满74岁,已经老态毕现。发须花白,步履蹒跚,双目浑浊,稍微喝点酒,表达能力就会明显下降,语无伦次。与此同时,我在游泳池里经常见到他的不少同龄人在劈波斩浪,每天游上千米,泳速还很快呢。堂哥告诉我,大哥现在已经是本族里最年长的男性了。闻听此言,我大吃一惊,眼下国人的平均寿命已经是78.2岁,家乡所在的潍坊市人均寿命79.76岁,怎么家乡人还是这么短寿呢。在村口跟邻居大婶、堂嫂闲聊中,眼见到两个男人路过,一个是本家堂哥,曾经常年赶集现场制作腰带为业。还不到70岁,去年轻微中风,小碎步前冲走路,越走越快。另一位自称有着同样病情,是我同学的弟弟,言语迟缓,有气无力。
现在的人,日子好过了,虽然过日子俭省的积习深入骨髓,但是偷懒了,图省事了。以前待客,总是自己采买食材、一通叮叮当当之后,菜肴就满桌了。现在,无论去姐姐家还是哥哥家吃饭,他们直接去村里的饭馆叫菜,几乎不用自己做饭了,省事是省事,但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是热热闹闹忙活之中蕴含的亲情、温情。要不,现代人一致认定最高的招待不是去富丽堂皇的星级酒店用餐,而是家宴;最高级的家宴,不是从饭店叫来的丰盛大餐,而是主人自己下厨烧制的普通家肴。
不少游子退休后回乡收拾老房子,往往过度装修,弄得像是城市里的公园、大户人家的豪华。我则喜欢简约,一向认为房屋的功能仅仅是为了居住,追求方便、舒适,没有农耕用具、柴草,不饲养鸡鸭狗鹅,也就不需要厢房。院子地面大部分硬化,只保留一小块土地,显得空旷、简洁。
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以前想老家,时空距离和交通成本、时间成本加剧了怀念,现在父母去世了,加之对人情世故的顾虑,对老家的想念淡化多了,更加上院内、屋内分别安装上了监控,可以实时看到;通过村里的微信群可以随时了解村里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喜欢玩抖音的老乡时不时拍摄的家乡景物,已经消除了真实的时空距离。
窃以为一个地方有水才显得灵动有生气。儿时的故乡,虽然地处北方,一向缺水,但有省内第一大的峡山水库不时放水,村东潍河、村北小龙河里总是水流不断,清澈见底。岸边的芦苇、蒲草蔚然成林,徜徉其间,时不时碰上鸟窝,捡拾些鸟蛋;水下的鱼鳖虾蟹乃至菱角鲜美,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变成美味的晚餐。现在的村庄地貌,已经跟儿时印象相去甚远,说有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动不动就河沟干涸如同垃圾场。我在一次与老乡聚餐时聊起过家乡旧貌,席间曾立下宏愿,凭印象把儿时村庄的平面布局画下来,老乡兴趣大发,踊跃表示要协助我一起完成这项工程。过后冷静下来仔细想,这是一桩难以完成的巨大工程。首先,年代久远,儿时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楚了,其次村庄较大,是由四个自然村合并而成的昌北第一人口大村,我家附近的,我还算熟悉;离我家远些的胡同,从没去过,谈何印象,又怎能画得出来呢?何况,绘图又不是我的专长。
老家新窝筑成了,我却难得有时间回乡居住;同龄以及更年长的乡邻经不住岁月打磨,回乡还能认识的也会越来越少了。每念及此,不由得怅然若失,回得去的家乡,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