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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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的背影

创建于2018-11-11 阅读1.1万

      山无水不壮,水无山不媚,酸茨沟就是这样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村子刚有人居住时,漫山遍野和整个山沟都被一种叫黄三刺的灌木所包围,黄三刺是一种喜欢成簇生长的植物,一簇簇、一丛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富有活力的小刺。这种彰显活力的小刺尖而硬,不小心扎上它那真叫一个疼。它上面结一种小红果,用来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四喝汤”中就有它靓丽的身影。那时候,黄三刺在松柏常绿的身影下,在青草萌动的沃土里,在扁麻含情的呵护中,尽情的绽放着自身的魅力。夏去秋至,漫山的黄三刺红叶更是为村子涂上一层艳丽的色调,让村子燃烧,为村子喝彩。现在这种当时绚烂的一塌糊涂的灌木早已饱经风霜,零零星星中失去了往日的壮观,作为村子象征的它只能向大地泣诉自己的凄凉。 

  村子四面环山,向南是绵延数十里的苍松古柏和奇山峻岭,一直延伸到和祁连山相接的“大山”。(毛毛山因巍峨磅礴,气势不凡,村上的人都叫它“大山”)。从大山顺流而下的一泓溪水清清澈澈,晶莹剔透,像块会流动的水晶玻璃一样缓缓绕过村东头。溪水身下细细的沙粒与碎碎的卵石一路潺潺湲湲,叮叮咚咚,撒着欢儿,唱着歌儿,欣欣然奔向了大靖水库。

         生活在这里的父亲有着一张浓厚乡土气息的国字脸,如果说父亲额头上的道道皱纹是他饱经风霜的见证,那么父亲深邃眼角的周围便是他厚重而又辉煌的人生写照。和大部分山里人一样,父亲时常戴着一顶帽檐周边镶嵌着白色汗渍的蓝帽子。小时候,每当天气炎热,父亲把帽子反放到膝盖上,在屋檐下纳凉时,就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地中海”,这时我常拿小手去搓他贫瘠的“地中海”,此时,父亲总是笑眯眯的轻轻抓住我的手说“来,把你的借些……”

  记忆是深深的酒杯,总有一些深刻的影响难以忘记。周围一片寂静,望着窗外的星光,就连窗外一向热闹的小城广场也出现了难得的清净,思绪中一个个我再也熟悉不过的背影,一帧一帧的在我脑海中闪过,让我泛起阵阵心潮。打开记忆的闸门,聆听思绪的声音,寻觅曾经的成长之路,那一个个逐渐放大的背影,承载着我所有的童年往事,回眸中,一种暖温润了眼角的泪痕,一种爱抚平了心灵的酸楚。

1.端煤块

        孩提时代,那可是每一个人幸福指数的高光时刻,我也不例外,老大不小了,还在“母亲怀里抱,父亲背上驼”。那些年每过一段时间,村子的麦场上便会免费放电影,父亲常带着我去看电影,电影快要结束时,我就假装睡着了,想让父亲背着我,出了麦场到路上,我就睁开眼睛听大人们说话,到了家门口,看着“睡熟”的我,父亲把我半放在怀里,开上锁的门,开门进屋之后,便轻轻把我放在炕上,这时父亲就看着我跳动的眼皮,开始咯吱我说,“把眼睛睁开吧,小赖皮……”

        那时,家里的伙房中都是用土坯和泥巴垒成烧劈柴的那种灶,一日三餐,烧水、做饭,烧的全是扁麻、松塔、劈柴等物。常年烧柴禾,伙房不仅房顶黑黢黢的,连四壁也是黑明,只有晚上点亮煤油灯以后,泛黄的灯晕才能为伙房里带来一丝色彩。

         入冬以后家里才开始用煤取暖,那阵子还没听说过块煤,用的是煤块。煤块和块煤好像很相近,经济地位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在我的记忆里大概得有十个年头的距离吧!块煤是天然的,煤块却是我们十里八乡夏天必须储备的过冬“物资”。煤块加工可不简单,先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去到暗无天日的小煤窑里拉完煤,再去凶险异常的山崖下取到黄胶泥,二者按一定比例混合均匀后,加水浸泡,再用铁锨反复翻铲若干个回合后,或抹或端成大约二十乘四十厘米的煤块,晾干以后码在家里靠墙干燥的地方。煤块表面看起来区别不大,可是架在火中之后便知真假。黄胶泥和面煤的比例要适中之外,和煤时水的多少可是要见真功夫的,水多了太软,煤块不耐烧,火头也不好,水少了太硬,浪费除外,烟多可是烧煤的一大禁忌,“火候”可是煤块的精髓。  

  父亲爱挖“牛九”,冬天农闲时他的牌友们都爱聚到我家“书房”来“掀牛”,次数多了母亲和几个姐姐收拾房间都有了情绪,父亲的牌友们依旧视而不见,乐此不疲,父亲看在眼里也不多说。我心里好生奇怪,父亲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

        那阵子,家里取暖用的都是生铁做的“洋炉子”,在那个几乎没什么零食的年代里,“洋炉子”上烤吃山药片可是一种享受,到了下雪天,外面天冷出不去,亮灯以后,炉面上搭一壶砖茶,滋滋冒着热气,壶四周烤上一个个山药片,一家人围坐在炉子旁开始说笑取暖。母亲则坐在灯旁,一手拿鞋底,一手拽麻线,来回舞动,上下翻飞,哧溜哧溜地纳着鞋底。有一次,父亲和他的牌友们在炕上正热火朝天的“掀牛”,我和姐姐还有妈妈围在火炉旁烧山药,窗外雪花飞舞,而屋内热的我已经在开始脱身上妈妈缝制的小棉袄了。这时我突然若有所思的对着姐姐们说:“我知道了,‘大大’们爱来我家挖牌是因为热火”。炕上和父亲挖牌的几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伯伯则对着我说“这娃能”,父亲则对着我直瞪眼,而妈妈和姐姐们则悄悄向我伸大拇指。冬日的寒夜里,在温暖的小屋里喝着砖茶,吆五喝六的翻着“牛九”牌,谁不喜欢呢?

  我们家“书房”冬天向来都很暖和,这当然和父亲端的煤块有很大的关系。父亲和煤每次都是亲自光脚站在泡好的煤中间度水量,和好之后更是用手把煤放在木质模型里用手拍瓷实,加工好晾干以后整齐的码在厨房里靠墙的位置,整洁干燥之外也方便取用,煤块的质量更是上乘,用脚度的水量,用手测的硬度,“火候”还用的着说?屋里能不暖和吗?

        如今,岁月已斑驳了村庄的朱门和高墙,用煤块取暖早已成为了历史。穿过漫长的时空隧道,父亲时而躬着身子,时而俯着身子,在冰凉的煤堆中深一脚浅一脚用力和煤的背影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一份亲情早已让我萦满胸怀,这份亲情,就如同每天都冉冉升起的那一轮旭日,在我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洒满温暖的阳光。

2.烧山灰

        初入学堂那会,我们家离村校很近,即使踏着铃声跑进去也不会迟到,尽管如此,冬天上学,满天星星,外面漆黑一片,胆小的我还是少不了父亲的护送。如果挨上冬天值日,教室生炉子的时候,起的更早。夜里四五点钟,还是眉月高悬,满天星斗的时候,值日的同学们就背着书包拿着扁麻、提着松塔,踏着如水的月光,数着星星,叽叽喳喳的走在尘土飞扬的坑洼大路上,胆大的同学还引吭高歌,惹得沿途庄户人家鸡鸣狗吠,好不热闹。轮到我值日父亲都是让我窝在被窝里,自己去替我代班,惹得同学们常说我是小宝宝,让我好没面子。

        村子溪水的东西两岸是水地,每当冬去春来,杨柳吐绿,温暖的春风就会吹绿两岸的麦田,吹皱静静流淌的溪水。一到夏天,两岸绿茸茸的麦田、湉湉的流水、幽微的花香、安谧的村子还有那山间幽雅的情调、湛蓝无暇的天空都会让人痴迷,使人沉醉!那“天人合一”的感觉随瞬间绽放的蒲公英,飘向无边的远方……

  村子的夏天的确壮美,可美中不足的是水地在全村一千多口人面前有点微不足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农业当家的过去,那时没有农药和化肥,就是所有的农产品都是纯天然、纯绿色,可经济的落后和物质的匮乏是每家每户直面的问题。如何增产增收是摆在大部分人面前的课题。能增产的化肥只能在收音机中过过耳瘾,要多产几斤粮全靠自给自足。家里的那点水地,肥料都是家畜和炕灰混在一起腐熟的农家肥,而大头的山地肥可是难倒了村上一大把庄稼汉。

        牛羊满圈的我家除了想方设法让粮食增产之外,还要为那大小几百张嘴发愁。父亲为解决这两个问题,每年我们家都要烧山灰来给山地施肥。烧山灰简直就是一项工程,从踏灰、挖灰、垒灰、烧灰、荆灰(把垒的灰堆按烧的进度每天用土裹上一截)、砸灰、拉灰到散灰时间跨度有好几个月。其中烧山灰中踏灰的晕,挖灰的疼,垒灰的困,烧灰的烫,荆灰的累,砸灰的疼,拉灰的迷,除了散灰没有一项是庄稼人肯干的。不过这种原始的制肥方法倒是很适合当今提倡的无公害化农产品。

        那时人们都不知道无污染无公害,烧制山灰,很多人当然都不愿意干。可是动物产的肥料上到水地之后,指望养活全家的山地肥就没了着落。偏偏山地又只能靠天吃饭,遇到麦子拔节,十天半月不下雨,人人都有捅天一个窟窿的心。

        我们家养的牲畜多,每年山灰是雷打不动要烧的,即使庄稼不增产,麦草增产也算是丰收年。烧山灰的那段时间,父亲基本上就是披星戴月。灰点着之后,全部烧过大概得六七天,这些天里,要像照顾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照顾它。早上下午要按灰烧的进度及时给灰堆裹好土,一旦发觉着的不理想,还要及时作出应变措施。如果灰没有烧成功,前功尽弃不说,麻烦可是接踵而至。首先要拆掉灰堆,然后把那些没被烧过的土疙瘩用榔头敲碎,平时敲地里天然的土块都费劲,灰堆上的土块可是骡马在秋天湿地上一圈圈踏成的,不费九牛二虎之力是很难把它们降服的。

        因为山灰是有机肥,上了山灰的麦田成熟更晚一些,踏过灰的地盘土质受损,地盘上长得庄稼一般都是骡马犁地头天晚上的开胃菜,麦田里其它地方一片金黄了,地盘上的麦子还绿的可爱。村上麦田大部分是旱地,麦子成熟以后各家都忙碌起来,当东方泛鱼肚白时,全家人在麦地里已忙碌多时了。拔麦子时,我最怕那飘起的麦土,粘在脖上脸上很痒。而父亲不怕,好像没有知觉,常常是蹲着迎着风去拔,每次掉下的麦穗都是一个个捡起来放在麦捆中。熟透的麦子被父亲一把一把拔下来,然后再捆起来,十个或者二十个一摞整齐的码在麦地上。如果遇上雨水冲洗过的坝地,那就要用镰刀了,通常父亲在午休时磨镰刀,磨刀石上的镰刀来回的徘徊:叮叮、叮叮。声音停下,父亲便向着刀口撒一层水,一道道浑浊的铁锈便沿着磨刀石流淌下来。

        父亲常说“人勤地不懒”,只要勤劳,总是会有收获的。那些年上了山灰的地收成总是要比没上的要好一些,有时即使粮食收成不好,麦草总是丰收的。这样家里年年饲草旺盛,六畜兴旺,牛羊成群,马肥骡壮。

        站在阳台前,凝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父亲踏着冬日清晨冰冷的雪花,面对着凛冽的西北风,抬着冰凉的大铁锨去地上荆灰的背影,在我眼前再次浮现,终于明白,父亲,是一份依靠,更是一份责任。

3.架柳车

        儿时,天真烂漫的我们都会追随太阳的脚步,来到村东芳草菲菲的小溪边追逐玩闹,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洗澡抓鱼,在白里透紫的马莲花丛中骑骡赛马,在纵横交错的田埂间掏鸟采蜜,那自在的潇洒、那无忧的神色,顷刻间让人觉得这里和“桃花源”只差一个陶渊明……

        那时候,过完年左邻右舍忙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准备建房的伙伴去山里拉柳。家家户户修房建舍都是土木结构,除了必备的大梁、檩条、柱子、椽子之外,柳条也是盖房的必备品。柳条一般铺在椽子的上面,茅草的下面,起支撑和隔离的作用。

        这段时间掌握大山中各种灌木生长特点和生产队中有过皮车“驾龄”的父亲绝对是村上的大忙人。那一年正好我们家准备盖新房,好奇的我在几个哥哥的激将下也跟着去山里拉柳,一路上兴奋的听着他们谈论着山里发生的各种奇人异事。

        中午大伙砍好柳枝之后,父亲在结了冰的小溪上为我们展示了他娴熟的装车技术,柳车装的高而不乱,柳根向前,柳梢靠后拖在冰面上,一层一层向前向上逐渐延伸,望着柳车上父亲越来越小的身影,真担心他一会怎么下来?最后流线造型足以秒杀“解放”的柳车装好了。随着武哥一句“四门兜底好了”,一切捆绑妥当,父亲从车后的柳梢滑下来。收了工具,入了车辕架着柳车,在众人的随扶下顺着小溪这条 “冰路”扬长而去,冰面简直就是柳车行驶的“高速公路”。不知是村上哪个大神的发明,几千斤重的柳车在冰面上犹如“农家超跑”,虽然没有马达,甚至比那些机车还要快上几分。一会的功夫,已经从冰面远远望见了村庄。

  歇气的功夫,几个哥哥打趣我,左拉右拽硬是把我塞到了辕里,说是让我感受一下开“解放”的滋味。在父亲的应允下我小心翼翼地钻到了辕条中间,大家扶起车头,在大家的帮扶下试着用力拉,感觉还没发力车子就开始移动了,不费力就能轻松向前,人在辕里只不过就是把把方向而已,真是太神奇了。正想着,突然脚底一滑,当场摔倒在冰面上,我顿时吓了个半死。见我摔倒,辕外的父亲倒不慌不忙,将车头轻轻一扬,辕条往外一拨,车子就乖乖的停在了冰面上。看着冰面上惊魂未定加怪异表情的我,大伙笑的前俯后仰。起来之后我暗自思忖,父亲不愧是赶过“皮车”的老把式,在冰面上刹停“解放”简直手到擒来。

  吃完饭码好柳之后,父亲又为同去帮忙的伙伴们,分发了今天他帮大伙砍的榔头把,镢头把,还有铁锨把,鞭把等等。分发完毕,众人都为父亲的周到拍手叫好,在相互带有致意的句句“麻搭了”声中满意的回家而去。要知道再过几日就到了春忙时节,地间的土块,屋后的粪堆,田间的车路,还有那些犟嘴的骡马,没有这些顺手的“把”征服起来可是很有难度的。

  说起父亲吆“皮车”的本领,那可是非常出众。有一次跟二叔去放羊,听到山路上清脆刺耳的“挂木声”,我捂着耳朵问二叔,什么声音最难听,二叔顺口就说了一句顺口溜“刮锅刷锯驴叫唤,石头窝里瓷铁锨”,是老汉们总结的四大难听声音,我说这个挂木声音加上就能凑成五大难听了,二叔笑呵呵的对我说,这个架子车挂木声比上你老子赶过的皮车挂木声只能算是 “小巫见大巫”,接着他就跟我说起了父亲在生产队吆“皮车”的那段历史。

        那时候人们把吆皮车的车把式叫“车户”。那时的“车户”常年奔波在人烟稀少、道路崎岖的山路上,有时候去大靖拉东西,有时候去年家井拉粮食,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所有生产和生活的事情都要自己解决。那时村上去干城四中上学的学生,没少搭父亲的皮车,对父亲的吆车技术和驾驶本领更是赞赏有加。“车户”不但要有丰富的经验和技术,还要熟悉皮车的维修和构造,出门时要预测天气的阴晴冷暖,要有娴熟的养马驯马能力,要精通保护和装卸货物的方法,还要有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因为要经常野宿。二叔说父亲小时候勤奋好学,再加上身强力壮,早早就掌握了吆车的技术,十六岁以后,就成了生产队独当一面的“车户”,用其稚嫩的肩膀撑起了一半的家业。听着听着我肃然起敬,心里也恍然大悟,难怪父亲架柳车就跟玩似的。

        村东的溪水,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流,当冬天沿着小溪向上张望冰面,父亲在冰面上开足马力,架着“解放牌”柳车高速滑行笔直挺拔的背影轮廓又清晰起来,逐渐放大,慢慢的又模糊不清,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方,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全瞬间齐聚心头。

4.牧牦牛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随父亲和牦牛一起在故乡广阔山野的奔跑中度过的。假如没有牦牛,故乡广阔的山野对于我来说,绝对不会那么广阔和丰富,如果没有牦牛,也许我认识的家乡将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

         那时候,我就像父亲身边一只温顺的羔羊,跟随着父亲和牦牛走遍了故乡方圆二三十里左右的山野。对于那个养育了我的村庄之外的世界,更多的时候,我都在父亲和牦牛的带领下得以了解和认识。牦牛在我生命里肯定不亚于我后来读过的书籍。书籍给予我的不过是些词藻和故事,而牦牛所给予我的却是感受生活和感悟生命的能力。   

        也许没有牦牛的话,我很有可能就会是故乡山路上行走的一个汉子。牦牛把我带出了村庄以外的世界,让我在那片土地上,长出了张扬的个性,而且,这样的个性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在我体内奇怪的生长。 

  牦牛是父亲的命根子。长期和牦牛相处。在父亲的眼中,牦牛和人只是外形长相不同,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父亲牧牛很有一套,夏天他把牛群赶往离家较远的毛毛山周围的高山上,那里嫩草多,牛爱吃,肯揽膘;冬天是草枯期,他把牛群赶到靠近溪水的峡谷两边,让牛去舔吃那些沾附在山石中间的碱土,舔完碱土,父亲又把牛群赶往小溪两边的柳丛中啃树叶。这样父亲的牦牛春来秋往总是春光满面,体健肉厚。那像别家的牦牛,一到春天,瘦骨嶙峋,毛掉得东一片,西一块的。一看,就像个营养不良的癞蛤蟆。

        每年冬天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一个接个的降临,牛群不断的兴旺,父亲整天乐呵呵的。小牛犊有时也会撒野,父亲骂起来口气亲热得,就像在骂邻居刘大爷家调皮的小孙子。

        一到每年春秋季节,父亲总要从山上赶回来为他们剪毛。剪下的毛父亲一般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撕开,空闲时打成细细的绳子,一部分毛绳请人制成毛口袋,用来装托粮食。至今家里都还有父亲织的七八条毛口袋,因为笨重和不便的缘故,作为“文物”藏在家里的架上。另一部分自己动手把它制成绳子,有些用于秋天捆绑麦草,有些当做骡马的缰绳。那时候家里从不缺绳子,犁地的,套车的,拉麦捆的,背草的,赶牛用的鞭梢,统统都是父亲编制清一色的毛绳。

         剪牛毛的时候,抓牛可不是稀松活,那些牦牛赶到用石头围成的牛圈里之后,就一个个怒目圆睁,准备和你决一死战。这时一般都要找几个亲朋好友帮忙,父亲自己拿着套绳精准的扔到牛角上,迅速转一圈,让绳子把牛绊倒,然后几个人上前按住,迅速将绳子打结绾住三只蹄子,牛才乖乖的束手就擒。当然如果失败,又会大翻一番周折。有一年剪毛父亲因为套绳失误被一个小骟牛踢伤,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养牛,让父亲终日生活在刀尖上。 

        牦牛更是父亲一生的痛。那年家里可以说是祸不单行,姐姐因为感冒起了严重的急性肺炎,父亲不得已只能连夜背姐姐去大靖医院治疗,这一去就是小十天。等父亲回来他心爱的四十多头牦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发动左邻右舍和所有的亲朋好友愣是没找回来。父亲整日愁眉蹙额,眼带血丝,两鬓的银丝也日渐凸显,可牦牛的踪迹仍然还是石沉大海。

        家里牦牛就这样既没有虚惊一场,也没有失而复得,更没有劫后余生,而是实实在在的消失在了父亲的生活之中。我们几个兄妹也不愿相信牦牛的离开是真的,不管全家人多么的不舍,即使后来有公安的介入,牦牛终归还是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幸运的是,受到这种打击,父亲并没有一蹶不振,在教育我们要坚强面对生活的同时,他更是用一个父亲的脊梁和担当让全家人挺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那时候,感觉父亲就是我的图腾,他那坚挺的背脖,宽阔的肩膀,就是我最开心最安全的领地,我就像父亲的小尾巴,追随着他那大山一样的背影,跟着他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崇山峻岭,那时,心里是那么踏实,幸福,安稳。

5.杀年猪

       小学五六年级那会儿,一直对一句话耿耿于怀,“没了张屠户,你就着毛吃”。一则这句话本身不讨喜,二则在我的眼中,屠户就是一幅凶声恶煞样,听着都害怕。可父亲偏偏就是我“嫌弃”的屠户。说起来也奇怪,家里从不养猪,可父亲怎么就成了村上杀年猪的屠户,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每年进了腊月门,我就想起一句成语:“人怕出名猪怕壮。”应该是猪长到既肥又壮的时候就该宰杀了吧。每年腊月父亲都要把前户后院、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家的年猪杀个遍。这段日子父亲每天拿着杀猪的工具东奔西跑,可谓是疲于奔命,有时父亲害怕为杀年猪不公使邻里之间闹纠纷,一天连着杀好几头。

        杀年猪这天,主人都会叫来四五个街坊邻居,帮着抓猪。他们一起走进圈里,一拥而上,揪耳朵的,扯猪尾巴的,捉前腿的、压后腿的,折腾一番后便把猪按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猪从猪圈里抬到矮墙上,这时猪一般都会歇斯底里,一直不停地嚎叫。父亲吆喝着把猪摆好位置,顺手拿起足有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朝着猪的喉咙处就捅了进去,刀一拔出,猪身体里的血便喷涌而出,流到事先备好的撒了盐的盆子里。猪血放完后,父亲一般都要用力向猪的身体里吹气,直吹得猪全身鼓胀四腿绷直才作罢。

        接下来,就是给猪褪毛,父亲招呼着大伙把猪抬到烫猪锅里,时不时地向猪身上浇些开水,不一会儿,猪身上的毛就能用手拔下来了,父亲拿出早已备好的青砖按猪身上来回搓动,先除去大片的猪毛,再用刀子和刀片,仔细的边刮边洗猪身上的细毛,直把猪刮洗的白白净净方才作罢。接下来是开膛,猪杀多了,父亲动作很流畅,几刀下去,内脏全部裸露出来,再将心、肺、肝等内脏割下来,放到案板上。最后将大肠、小肠、猪肚掏割下来进行翻洗。完了用筷子把猪的肠子反过来,倒掉里面的粪便,用盐和碱来回搓揉,反复用清水清洗几遍,觉得差不多了,再把它翻回去,撒了盐和面碱后浸泡在大盆里面去消毒。       

        父亲杀猪,我常去凑热闹,一是好奇“杀猪似的嚎叫”,主要还是去要猪尿泡,那时小伙伴们都等着、抢着要,争到手的就很得意地拿着跑回家把它冲洗干净,吹起来,用线扎起来,和同伴们一起跑到小溪中的冰面上,嬉闹着去滑冰,刚开始是在冰面上踢猪尿泡,慢慢的就变成了滑冰,有的猫腰,有的直立,还有的手拉手刺溜刺溜滑着,过瘾极了。直到酸菜肉上齐,在大人们的呵斥声中向家里跑去。

  几年前,去参观过屠宰场,亲身经历了他们宰杀生猪的场面,并也晓得了平时超市里猪肉上常会带毛的原因。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定点屠宰场,几十头猪被挨个赶进待宰区的铁栅栏内,等待他们的是高压电击。猪被赶进来后,对准脖颈触动开关一击,猪瞬间便被释放出来的高压电弧击倒在地。来不及做过多的抽搐。          

        击倒放血之后,工人用电动绞车的钩子,将它从腿脚处挂了投到热水锅中泡烫,那边依旧按次序对赶进栏的生猪施着电刑。待那只猪被电倒放了血,这边大锅内的猪已被烫好,坐着绞车被提到扒毛机里,一番翻滚出来后便变成白生生、赤条条的猪了。

       被机器脱过毛的猪,其腋下、脖颈、头脸等褶皱多且柔软的部位,毛是不能被完全脱净的。这边接续的工人对未脱净处大致手动刮上几刀,便用铁钩将其挂在架子上进行分割肢解。肢解剖开后的两扇肉打上蓝色的检验检疫章后,便被商贩们拉走进行售卖。一头猪也由此完成了从生猪到猪肉的转变,只待需要的人买了回去,做成各样的菜肴,就成了我们腹中的餐饭。只是这样制作过程,常会被猪皮上或多或少的猪毛所困扰。拔吧,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将其拔干净;不拔吧,心理上又感觉犯膈应。

        回想起父亲用自己的技艺给大伙带来的干净无毛的肉,无论看着或吃着都是种享受。想起父亲把褪干净毛的猪,托着用铁钩挂吊在木制架杆上,先用快刀割了猪头,再依次去了猪尾、猪蹄,复又从桶里舀些净水冲洗,再用小刀把细碎的短毛污物刮干净。收拾停当,主人便在火上架上大锅,煮上猪脖、专属屠家的杀命骨,下水等物。有时父亲也按主人要求灌血肠、装面肠,完毕之后一起下锅,而炉火旁是孩子们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这样的场景在我的生活里再也无法看到。从超市或市场里,买上几块带着或多或少猪毛的肉,回家慢慢打理。于是,那个站在院子架杆下面,屠刀横咬,两手毫不拖泥带水开膛扒肚的背影,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父亲的人生犹如他手中的屠刀利落中透着干脆,亦如他打理过的猪肉,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6.养绵羊

        步入初中,我慢慢的发现,父亲不但勤劳能干,而且心灵手巧。他的勤劳和智慧,使我从小就过着村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也因此成为伙伴们羡慕的对象。那时候,村上生活条件很差,很多家庭都是刚刚解决温饱问题,农闲时父亲就去山里弄点野味,弄的多了有时也会给我们换回一点好吃的,或者买一件新衣服,购一些新文具,所以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幸福。

        二叔是我们村专职的牧羊人,他的一生都是和羊群一起度过的。家里养牛那阵子,家里的几十只绵羊都由二叔协助管理。家里牦牛丢失之后,父亲便接过了二叔的倌。从此,父亲便和绵羊打了半辈子交道。说起来,父亲的绵羊为家的贡献很大,可以说是居功至伟。我上学的学费,家里房屋的升级,还有后来我成家,都是父亲绵羊的功劳。父亲做事的执着,体现在他养牛、羊的一丝不苟上。母亲有时也抱怨:你爹的心里就只有牛羊。父亲都是一笑了之。 

  放绵羊其实是个苦差事,根本没有《草原牧歌》中唱的那么悠闲浪漫。家乡四周都是山,没有草原可言,更没有“风吹草低”才能“见牛羊”的肥美牧草。父亲放绵羊都是辗转迁徙,早上东山头,下午就去依溪的山根边。遇到大旱天,还要把羊群赶到深山里去住宿。为了让绵羊吃饱,经常是天蒙蒙亮就出发,星星眨眼才回来。

        父亲放绵羊那会,除了我们家的羊,还带上别人家的。你家七八只,我家十几只,施行轮岗制。如果谁都赶着自家的羊去放,真的是既费功夫,又费人力。劳动出智慧,人们慢慢也发现了合作的必要性。所谓靠山吃山,村上很多人家都要养上几只羊,养到一定时候可贴补家用不说,庄稼人擀毡做被用羊毛更是不在少数,过年过节杀只羊还能为全家老小胃中添点油水。这样的合作,我们这叫“骈工”,“骈工”就是几家合作,你几天,我几天,临时有事,可以调整天数或者次序。这样大家放羊就有了节假日,羊养了,也不耽误干农活。

  冬天,村子的世界谢幕的谢幕,卸妆的卸妆,枯萎的枯萎,不一而足。鸟鸣稀落,山上脱去羽毛的黄三刺,收完庄稼的大地,它们全身裸露,风骨翩翩,厚重而坚韧,启迪着庄稼人的心灵,考验着山里人的意志。冬天是养绵羊最难熬的日子。数九寒冬放牧本生就很煎熬,可下雪之后吃不到野草的绵羊更难伺候。靠近大山的酸茨沟冬天非常冷,雪是常客,一下就碗口深。雪一下,田野,村庄,院落,屋顶上都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白的耀眼,纯的炫目,如同全村人纯朴洁净的心灵。雪一化,土院落土墙的村庄到处都渗出泥泞,粘的鞋子到处都是。因此,雪一停家家户户都出动,忙着扫雪,房顶屋外,人影攒动,场景堪称浩大。

  我那时似乎格外讨厌雪。因为下雪之后父母就会分工去扫雪,母亲扫院落,父亲扫房顶和屋后,雪扫堆父母再合作将院中的雪背到门外。然后就在院内准备喂绵羊,绵羊料口大,下雪之后羊群出不去圈,只能在家里喂养,本来备好一周的料草三天不到就会被一扫而光。扫完雪父母先在大羊槽中拌上麸皮、切碎的土豆和粉好的豌豆草喂那些瘦弱的和有孕的,奶羔的则要放在小槽之中喂上好的“豆瓣子”,而羯羊们只能圈在羊圈里“咩咩”的流口水。雪天早上喂羊,父亲要煞费一番周折,经过好一阵围追堵截,才能把瘦弱的、有孕的、奶羔的和那些壮实的羯羊们分开。等各路绵羊在属于自己的区域内各行其事时,父亲早已从头上摘下了他的蓝帽子,抹着“地中海”上流下的滴滴汗珠喘粗气。

  我曾经很不解的问父亲,我们家除了养牛就是养羊,干的尽是苦差事,别人家开铺子既清闲又赚钱。父亲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我们家水地少,旱地多,收成再好能进几个钱?你父亲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家里要用钱,你将来上学要用钱,你几个姐姐都大了,她们也要用钱。养牛放羊是辛苦,可投入低啊!以后,你们用的钱都在羊身上呢。”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对待羊为什么那么细心,羊一有病他马上就能看出来,经常为羊打针喂药。有时宁肯自己多走出几里的路,也不让羊饿肚子,原来他心里真真装着的是我们啊! 

        父亲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忠实拥趸,放羊时,常背个毡包,他那个毡包从不闲着,冬天放牧时装柴禾,夏天装一些野葱、野果、野味,秋天更是装的鼓鼓的。日子虽然重复却也忙的不亦乐乎。这样日久天长,家里柴垛大了,各种生活点缀品也应有尽有,日子简单中也透着红火。当然一年当中遇上刮风下雨,风霜雨雪,受罪也是在所难免的。

  恍兮惚兮,白驹过隙。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成了家,也有了稳定的工作。可是父亲还是舍不得他的羊群。每每回家,看到父亲被太阳晒的焦黑的脸,我都心疼地劝他把羊卖了。可他总是说,趁现在身体还好,我们自己攒点养老钱,将来少给你们添麻烦。

  父亲的话让我感动又惭愧,感动的是他为我们奉献了大半生,却不愿给我们添一点麻烦,心甘情愿的付出却不计回报;惭愧的是儿子成家立业了,却依然看着他们自己赚钱养老。 前年在我和姐姐们的轮番“轰炸”下,父亲终于决定秋天把羊卖了,和母亲一起种点水地,享受几天清静的日子,可一年之后的秋天“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句话却像一根黄三刺一样深深的扎在了我的心里。

        脑海中又凌乱地回放着父亲左肩挎着毡包,手中提着一股扎紧的芨芨,右手拿着土块撵羊的背影,心里一股无法言说的揪心之疼直达心底,拥有父亲的日子里一切自然而然,而我却从未对父亲亲口说过一句哪怕感恩或者充满爱意的话语,这种愧疚和煎熬在今后的岁月中将日夜与我相伴……

7.送月饼

        又是一年月圆时,今年中秋,秋雨霏霏,不见了该见的满月。仰望天空月色泛白,可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映照的城市灯光,也许那轮满月正在雨丝的掩护下赶路,只是我们看不见她而已,这时早已没有了和月亮比赛跑,更没有了和父亲一起剜月饼吃西瓜的趣事。中秋,月满,人团圆,而此刻得我,沐浴着潮湿的月光,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一提到圆月,不免想到月饼。可在我的脑海里从来没有东坡的“把酒问青天”,或是诗仙“举杯邀明月”的记忆。我们家的中秋节几乎都是在秋收的忙碌中度过的。因为村子靠山,海拔较高的缘由,庄稼每年成熟都比较晚。每年中秋时节,恰好就是秋收农忙季节。劳累一天的人们到八九点以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倦困加上饥肠辘辘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它月圆月缺。如果此刻他们有酒可饮,肯定不是发“明月几时有”之慨,可能是借酒来驱除一天的劳累。   

         每年中秋虽然忙碌,家里还是要挤出时间来蒸月饼。十五之前,妈妈就泡好发面,大概在十三最迟十四就要蒸好月饼。比起平时的馍馍,我们这的月饼还是很有特点的,除了大之外,虽不是千层饼,里面却也一层一层的夹了胡麻、玫瑰、红花、香豆、红曲、灯盏花等足有七八层。因为放了清油和香料的缘故,月饼吃起来香甜酥软,可口无比。父亲常拿月饼和西瓜一块儿吃,说是叫“西瓜下月饼”,平日干活都是凉水就馒头,唯有那几日的西瓜加月饼,是我们兄妹几个拔麦子起劲的额外动力。

  在外地求学的第二年,那天恰好是中秋节,中午下课当我回到宿舍时,发现宿舍窗台边放着一个纸箱,出于好奇我轻轻打开一看,放着四踏切得方方正正的月饼,室友家应该没有这种月饼,不会是我家的吧,怎么可能呢,家里交通闭塞不说,这几天正是农忙时节,父亲不是放羊就是干农活,怎么会抽身来给我送月饼呢?心里正思忖着,楼管满老爷子的大嗓门已经进了宿舍,跟在身后的父亲乐呵呵的望着我,看到父亲进来,我尽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家只通一班车,中午父亲也没顾得上吃饭就急着回家,到了等车的临时站台,随着一声低沉的汽笛声,“班车”慢吞吞的开了过来。父亲说:“车来了,我去,你回去吧。”便转身走向车门,上车时父亲用右手扶住门框,左脚踏上车门,再抬右脚时似乎很沉重,显出吃力的样子,将右脚慢慢提进去,我说:“爹,你的腿……”父亲说:“没事,好着哩。”很显然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再挺拔,昔日宽阔的肩膀已显萎缩。望着父亲戴着蓝帽子,穿着中山装,帽顶和衣背有点发白的佝偻背影时,一股酸味不禁袭上心头,父亲真的是太累了。上车之后父亲显得很轻松,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挪到车后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推开窗子对着我说:“回去吧,十月一有空我再给你拿些包子来。”车渐行渐远, 慢慢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送完父亲回来,我邀几个同学一起去分享月饼,只记得那天中午特别热闹,父亲带来的月饼没出半小时便被扫荡一空。末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丁是老幺”。我才猛然想起,已快花甲之年的父亲为了赶车,从天麻麻亮,就摸黑赶十多里的漫漫山路,尤其一到秋天,被雨水冲刷的山路更是泥泞不堪,从那遥远的小山村,在中午之前赶到这里的“辛酸”,我每学期回家都深有体会,一向寡言的父亲,到达学校不用脑袋想也知道要经历不少“挫折” ……

        仰望夜空,月影婆娑,万籁俱寂。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亮缓缓落在沉重的夜里,心,涌动思念无数,泪,滑过月色的指间,一切都了无声息。望断明月泪,秋思尽染尘。朦朦胧胧中心头又爬起了父亲穿着他一年上身不超过五次的“中山装”,踏着他略带泥巴的“千层底”,背着那个用细毛绳捆绑装有月饼的纸箱,借着清晨昏暗的星光,在伴有沙石的泥泞山路上匆忙赶“班车”的背影,我坐如针毡,心如刀绞。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月圆之夜,万家灯火的欢乐之时,我却失去了那泥土与阳光共同滋养的颜色。父亲 ,你让我感受了无痕父爱的同时,也捎给了我无尽的痛楚。你将生命的精华遗传给了我,却在自己的脸上刻下了年轮的印痕,烙下了沧桑的斑痕。这个中秋之后,我的生命里再也升不起那轮明月。

8.扳蘑菇

        每年八月以后,一场细雨过后毛毛山周围的松树林下就能见到村上人们扳蘑菇的影子。父亲是大山的孩子,从小到大都喜欢跑山,这也造就了他强健的体魄。不知是山里的野蘑菇造就了父亲的强健,还是父亲成就了野蘑菇的名望,父亲对山中的野蘑菇能如数家珍,村里人更是经常邀请父亲,带他们去扳蘑菇。山中的野蘑菇种类繁多,松根,青头,草蘑菇,肉蘑菇,马皮泡,树菇等等。蘑菇样子不同,味道也不同,父亲对蘑菇可谓烂熟于心,他甚至能说出一套扳蘑菇的“公式”来。

        父亲扳蘑菇一般都是背个背篼,提个筐子。蘑菇放在背篼里便于保存,筐子用于扳蘑菇途中运送零散的蘑菇,对节省体力有很大的帮助。许多人说山中的青苔和落叶是蘑菇的温床,但父亲扳蘑菇可不去茂密松树林的苔藓下,那地方因为潮湿,蘑菇生的少之外,还容易生蛆。用他的话说,蘑菇虽不喜阳光,可成长却需要阳光。所以很多人扳蘑菇都是顺着树林跑,翻着苔藓找,累的要死,收效甚微。父亲每次去都是大获而归,即使当季气候干燥,蘑菇年份不好,只要父亲出马,全家一两顿蘑菇饭的要求还是妥妥滴。

        父亲一般都是早晨去扳蘑菇,那时可以采摘到夜里新长出的鲜嫩蘑菇。野蘑菇时间一长容易老化、变黑、生虫子。父亲扳蘑菇时,我常是他的小尾巴,虽然经常会雾沾衣衫、露湿鞋袜,可呼吸着含有花草芳香的清新空气,聆听着清晨树枝间鸟儿的鸣唱,还可以亲眼看见连片的嫩乳般洁白的蘑菇,不时还可发现家族式生长在苔藓下面,清新滑嫩的“极品小可爱”,那种愉悦的心情,常常就会禁不住就哼出歌来。对庄稼人来说扳蘑菇那是非常有益的活动,既有物质的收获,又愉悦了身心,还锻炼了身体,父亲身体硬朗想必也与此有关吧。

        每当父亲扳来蘑菇,家中的院落里,就会弥漫着野蘑菇独有的香气,家人们清理土根时,就馋得人直流口水,这时我们都会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几个姐姐撒娇的拽着母亲的衣襟,求母亲快点给我们炒。此时,母亲一般都是虎着脸,“这些都要晒干了,留着过年吃”。嘴上说着,还是会挑一些上好的炒给我们吃。蘑菇炒熟,一股我们倾心已久的香味直抵心底,刚开始我们几个都是轻轻地咬上一口,感受那满嘴留香,口舌生津的感觉。接着就是饿虎扑食一样,咔嚓咔嚓地大快朵颐。吃炒熟新鲜的野蘑菇,除了放在口中,芳香滑顺,鲜嫩异常之外。还真有一种望眼欲穿的小尴尬,上好的蘑菇炒熟之后,容易打滑夹不起来,好不容易夹起一块,快到嘴边时又调皮的溜到地上,让你再伸筷子去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只能自己体会。当然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吃鲜蘑菇最好悄悄地把一只手放在下面,随时准备拦截快到嘴边突然掉落的“鲜菇”。

  父亲称蘑菇为山珍,说蘑菇才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味道鲜美、营养丰富不说,能产出蘑菇的地方可是屈指可数的。苏东坡用“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赞美荔枝的美好。而土生土长的父亲也说过一句至今能惊掉我下巴的一句话“日食蘑菇七八个,不辞长作深山人”。  

        扳蘑菇虽好,也有危险性,有的蘑菇有毒甚至是剧毒,误食之后是有生命之忧的。偶尔,我和几个姐姐要去扳得时候,父亲都会再三叮嘱;颜色太艳的,难闻的、奇形怪状的,还有什么马皮泡,树菇等等都不要去扳。

   每年父亲都会把扳的蘑菇晾干,逢年过节送给亲朋好友。父亲说庄稼人没有什么拿出手的,唯有蘑菇能上的了台面。其实,蘑菇这东西源自深山,经过清理土根晾晒水分,变干以后,产出率是很低的。一大背篼鲜蘑菇晒干还不到一公斤,干的蘑菇又很轻,所以有时候就会出现亲人之间的一些小插曲,送的人觉着送了自己几天的劳动成果,而拿的人觉着送这么点未免也小气点了吧。为避免误会父亲每次都是装满塑料袋,让拿的人心满意足。

        去年秋天,拖着病躯的父亲仍然“笔耕不辍,辛勤耕耘”,给我们三姐妹每人晾晒了一箱干蘑菇。只是这几箱蘑菇竟成了父亲给我们三兄妹最后的礼物。每每看到家中放着的那箱蘑菇,心情久久无法释怀,仿佛看到了父亲背着背篼,提着筐子,迎着露珠,踏着朝阳去搬蘑菇的背影。心颤颤,隐隐疼,蘑菇亦如父亲的一生,一路洒过阳光、飘过风雨、笼过风霜,全是无法预知的生命礼赞!

  父亲是大山的儿子,他深爱着大山之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小径、每一孔山泉和每一个山岭。作为大山儿子的父亲一生熠熠生辉,他用自己忙碌的汗水浇灌着幸福的家园,用自己丰厚的经历积淀着快乐的人生,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和坚挺的脊梁承担着家里的世界。他更用自己的忙碌塑造了我,我的生活也因为父亲的忙碌和他遗传给我的倔强性格而行进。大气人生在忙碌中,是父亲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独自走在村庄的水泥路上,吹着凉凉的秋风,在夕阳西下的衬托下,秋天的黄三刺红叶簌簌落下,翩然起舞与枝干告别,是那样的不舍,而我对父亲的思念正像那依恋着大树的叶,想着想着,眼角的泪不禁潸然而下。

  放眼远眺,山峦连绵起伏,郁郁葱葱。山脚下,一排挺拔翠绿的松树就像手握钢枪的战士静静的站立着。一片茂密的树林旁边,突兀小山丘的下边,一方葱郁连片的黄三刺上面,是一块长满草丛的荒地。这里是父亲长眠的地方,如他所愿,这块地方是他亲自选的,大山的儿子靠大山,从大山中来,到大山中去,冥冥之中上苍给了父亲最好的安排。泪水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掉进我的灵魂深处,冲刷着我的心灵……

  蓦然回首,记忆却如此清晰,我犹能感到和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正应了那句话:“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虽然他走了,可是父亲却给我的人生增添了更多的色彩,有苦涩,也有甜蜜,有悲伤,也有欢乐,力不从心时他给予我更多的动力,孤独寂寞时,他给予我更多的慰藉,我知道,我从来都很幸福,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陪伴着我,他的那一个个背影,犹如毛毛山上的一座座明灯,时刻指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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