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茨沟三题

丁学民
创建于2019-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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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坝   楼子洞   老杏树

  时间拉长了人们对故乡的怀念。说起故乡,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情怀。当你远离故土,身处异乡时,也许尽管前方繁花似锦,风光明媚,似乎都会用同一个姿态去回头,回望那段曾经青涩晦暗或者甜蜜忧伤的历程,回望那永远回不去的山水和时光,回望那块安宁的土地,以及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

  故乡的山水一直拨动着我们历经世事的心,即使沧桑了年华,也苍老了心情,可是对故土的那种守望与眷恋,却久久无法抹去,只是平日里我们都不愿触碰,怕一碰就会伤怀,一碰就怕让那些碎片分崩离析。

  也许,对我们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来说,故乡将成为永远的记忆,可是无论它曾经的面目如何,我们的骨子里已经深深的打上了它的铬印,不管你我是否愿意,它总是拂之又来,挥之不去,这种与生俱来的特质,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静静的燃烧,沸腾。

  时光让曾经生活在那方水土的人们站在了生活的十字路口,在即将迷失的瞬间,在纵横交错的前方,不妨来一次回望和凝视,去坚定即将启程的步履,去奔赴前方。                                                                        ——题记

                                   河坝      

        都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算不上仁智之士,也没有水的品性和山的胸怀,但我庆幸我生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更庆幸我的生命里有一条河流在流淌。    

                        

  河坝,是家的风向标,沿着河岸走,就能找到故乡,就能找到家。河坝在村子的东边,它犹如不知疲倦的小白龙,把村子驮在背上,那淙淙不息的流水,整天在为村子唱着不倦的情歌。

  都说水是生命之源,河流是大地的血脉。世人都爱亲近水,孩童时代的我就与小河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家穿过一条巷道下个坡就到了河坝边。夏日来临,妇女们都爱去河边清洗衣物,小孩也会尾随而至,在河边妈妈们洗衣物,孩子们则聚在一起卷着裤管光着脚丫嬉水玩乐,有时爱干净的妈妈也会把脏兮兮的孩子拽过来塞到河里去洗澡,在杀猪般的哭闹声中一阵搓揉,洗去污垢,掉了“垢甲”,然后从河水中冲出,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原始的生活方式总是让人难以捉摸,那时候河水就是饮用水,生活在现代的人们或许认为这多不卫生。不过,那时人们常说,河流百步能自净,河水到底有没有自净功能,我不得而知,只是那时候男女老少都很健康,轻易都不得病。也许河坝是在污浊自己,清净他人吧。

  当然,干旱在这里也是出了名的,十几年一遇的干旱也偶有发生。干旱之年,小河就如奄奄一息的老人,气若游丝。每逢这样的年景,小河就像一条细瘦的蜈蚣,有气无力的流着线丝般的细水。大旱之年,这些细流更是弥足珍贵,庄家人都知道一勺水一碗面的道理,为了田地里的麦苗和其它作物,常去水沟旁熬夜守水,连夜打坝也是常有的事。

  熬夜守水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干旱,谁愿意这样干,这虽说是吃力也讨好的事,但毕竟是为自己,总有那么一丁点不光彩在里面。沿河那么多的村庄和庄稼,都指望着这条河坝。本来就少的可怜的水,养育这么多的子民真有点勉为其难。上游打了坝,中游再打个坝,到了下游几乎就点水皆无了。不过当时同饮一条河的人们,还知道给下游的人们留点水量,还好,那时为争水闹矛盾还不是那么的激烈。

  影响当中缺水最严重的是夏天,端午过后,瓦蓝的天空中云彩就很少了,就是有那么三两朵,也经不住西北风的撕扯。大地在太阳的烧烤下面目浮肿,踩在路面上,没脚深的趟土如放烟幕弹般腾起一溜烟尘。这时最快活的要数骡马了,灰头土脸的青草早已激不起它们吞噬的欲望,一个个躺倒在干热的趟土里,左右翻滚着,尽情的享受起日光浴来,让四溅的土灰落在周围焉头搭脑的庄稼和草叶上。站直身子之后又是一阵摇滚让刚才上腾的烟尘继续扶摇直上,这样干旱的天气倒让骡马比平日里快活了许多。 

  然而,河坝发大水也是在夏天,偶尔春秋也发,只是没那么暴脾气。几天大雨或者雷阵雨过后,各沟各岔的水汇在一起,小河脾气瞬间暴涨,白茫茫,雾腾腾的水波,再加上电闪雷鸣,声势立马就浩大起来了。本来几米宽的小河,这时大了好几倍,湍急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再不受约束。两岸低洼处的庄稼被它吞噬的干干净净,有时连平常步行过河的木桥也难以幸免。虽然夏天小河喜怒无常,庆幸的是村上男女老少从未在小河里出过差错,就连牲畜都很少。这让我对小河又多了几分亲近。

  村上还没有自来水的年月里,当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声时,早起的人们,赶着牛羊,挑着水桶,就咯吱咯吱的忙碌起来了。挑水时孩子们也比较常见,大点的肩挑一担水,小点的两个人抬一桶。我也常和姐姐去抬水。遗憾的是,身板瘦小的我,扁担在肩上根本放不实,扁担中间的水桶不是前后溜,就是左右晃,满满一桶水,到家就只剩十有六七了。妈妈看着辛苦一趟才抬回半桶水,忍不住就要数落几句,说我俩抬水不好好走路就想着玩,把水晃出去了,其实我们真是冤枉,就算我们不玩,水也要晃出去的。我和姐姐力气都小,肩上的水桶像个调皮的孩子,不听使唤,不停摇晃,水自然就撒出去了。去河边抬水很累,从河边回来上那家小坡,平时蹦蹦跳跳几步就上去了,抬着水总要歇一两次,有时姐姐心疼我还要把水桶向后掰一掰。不过,小孩的世界快乐是第一要素,抬水上坡,都不顾重担在肩,肩甲疼痛,叽叽喳喳的说着笑着,不知不觉一桶水也就抬回来了。

  冬天吃水是最艰难的,入冬以后,河坝开始结冰,冰慢慢增厚,水越流越少,取水的距离也在日渐拉长。天冷的时候,只听下面哗啦啦,就是不见水的踪影,只能在有“冒咕叮”的地方用石头砸个窟窿取水。抬满一缸水常常累的腰酸腿疼,此时最羡慕那些养驴的人家,把两只大木桶灌满水往驴身上一驮,然后拉着毛驴、哼着小调、听着木桶抑扬顿挫的声音,又省事又省力。

  进入腊月门,各家用水量大增,洗衣物,下粉条,淘粮食,蒸馒头都要用大量的水,偏偏这时候挑水无比艰辛,早晨去河坝里挑水,即使“冒咕叮”下也不见水影,河坝里的冰冻得“叭叭”响,顺着河坝往上找,好不容易找到水,可河坝周围的石头早就和大地结为一体,挖金子般舀到两桶水,走在银光闪闪的冰面上,一不小心就被浇成企鹅,腊月取水让人哭笑不得,无比神伤。

  后来村上修了五眼压井,从此,再也不用去河里挑水了,饮水解决了,村上人们都乐滋滋的。压井刚修好那会,着实让村里人兴奋了一阵子,很多人有事没事就去围着这个新奇玩意看,似乎看着天外之物,那种兴奋劲外人难以理解,夏天,有时口渴难耐,不管三七二十一,接在井嘴下就是一阵猛灌,完了用袖子左右两抹,那畅快劲无以言表。

  再后来,河坝的水引入了家家户户,用水更加的方便。没人再去河边洗衣物了,孩子们也不再去河边玩耍了,昔日热闹嘈杂的小河清净了许多,也荒芜了许多。数十年时间弹指一挥,远离家乡多年的我偶尔回乡,还会看见窄窄的,亮晶晶的水流,这时常唤起我儿时暖暖的故乡情怀。

  承载我童年脚印和少年时光的河坝,如今犹如老人,已老的骨瘦如柴,只要一点星火,就能将它们化作灰烬,融入生我养我的贫瘠土地。

  雨雪依然还会飘落,只是再不能汇集成昔日那条河坝,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而清冽的河水,却只能永远活在我温馨的记忆里,在梦境中辗转反侧,奔流不息。不管日月怎么轮回,河坝依然顽强的向北奔流着,喝着河坝水长大的我们,即使为了生活别离了这条小河,可被河坝拴着的灵魂,依旧在他乡魂牵梦绕,这条河流的沧桑注定已经流入到了我们的血液里。

                                     楼子洞  

     村口叫楼子洞,是村子的入口,是家乡五十多年前的地标建筑,相传它外形高大宏伟,具有浓厚的乡土特色,是家乡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被全村人视作圣地,也是村子辉煌的象征。遗憾的是,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在一九六七年前后被拆除了,没能保存下来。

  每逢远行,都要在这里和家人辞行,与家乡告别,惆怅之情不免油然而生。而当我们风尘仆仆出外归来,远远望见村口笼罩的炊烟时,疲惫之色瞬间烟消云散。

  村口有一面土坯墙,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不管出外求学,还是出门搞副业,或者异地安家都要从他旁边过去,当你低着头悄悄从它身旁缓缓离开时,那种牵挂、期盼和思念之情就会瞬间蔓延开来……           

  小时候,沿着小河坐落的几个村庄人气都很旺,不管是村里还是村外,白天还是晚上都很热闹。秋收以后,村子里充满着宁静和欢乐,老人们喜欢聚在村口说丰年,攒收成。这个说准备去卖几袋粮食,制几件家什和农具,那个说要粜一些豆子,买辆自行车当座驾。小孩子们,也喜欢聚集在村口旁的麦场上,拱铁环,打锅锅,捉迷藏,打垒球。村口,充斥着农家的烟叶味和庄户人家的喧嚣声,也留下了我们无数打闹和欢快的身影。

  秋忙以后,不光老人小孩喜欢往村口凑,小青年,扫盲班的也喜欢到村口溜,村口、巷道,总是人影攒动,男女老少在自个的阵营里畅聊着各自的江湖,男人们常聚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女人们爱围成一圈话家长里短,大姑娘小媳妇则交头接耳诉说着自己的莹莹衷肠,直到夜幕降临,才意兴阑珊的各自回家。不过那时,最让我奇怪的是三妈和几个叔婶,每次高谈阔论完毕时,总爱站在楼子洞口,顺着村道向外张望,直望到十字路的拐弯处,才慢慢回过头来,一边张望,一边捂着袖筒慢慢回家而去。

  要是过年,村口更是人气爆棚。过年除了闹社火还唱大戏,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唱秦腔,什么《铡美案》《窦娥冤》《三堂会审》等等。演出完毕之后,社火队伍都要去楼子洞口祭拜祈福。

  走在社火最前面的是高举着庄严 “威武回避” 牌匾的‘’衙役‘’,和锣鼓喧天的“仪仗”,精神抖擞的“狮子”在后面上窜下跳, 象征着神圣的“大老爷”在“跟班”的搀扶下摆着“龙步”耀武扬威的走在正位上,“二老爷”手拿蒲扇随后护驾,“三老爷”则反穿皮袄,高举着五彩的蓬伞大声吆喝着指挥队伍,穿着时尚的“高跷”,走着猫步左摇右晃地卖弄着自己的大长腿,神采奕奕的“鼓子”,潇洒的敲打着身上的腰鼓,英姿飒爽的“鞭子”,挥动着装有铜钱的木棒前跳后踢,如花似玉的“姐儿”,扇动着花扇轻盈的扭着秧歌,聪明伶俐的“棒棒娃”,画着脸谱敲打着两截短棒呐喊助威,夹在队伍中间的“大肚子”,左端招财小簸箕,右拿袪魔小笤把,每走到一个巷口就被一群妇女小孩夹在中间,扫头扫脚,祛病除魔,扫完以后妇女们还随心向小簸箕中放些零钱,还愿了灾,以示灵验,吃力不讨好的“大头”,和憨态可掬的“灰熊”,则可怜的被一群孩子你敲我打,为队伍结尾。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到村口,进行庄严的上香仪式,轮流祭拜祈福完毕,德高望重和口齿伶俐的老人一般都要唱朗朗上口的“言格”,总结今年的五谷丰登,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时看热闹的人们则把村口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人家的门台上,路边的石墙上,下边的麦场上,男女老少,花红满绿,叫卖声,呼喊声,追逐声,道贺声,此起彼伏盛况空前。见人就打招呼的掌柜奶奶,留着山羊胡写的一手正楷字的四爷,还有留着阿福头和锅盖头的半大小子们,在拥挤的人群中个个都笑面如花。节日的气氛在此起彼伏的叫嚣声中徐徐上升,此时的村口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显得隆重而神圣,温馨而祥和。

  坐月子的女人气血两亏,需要大补,要喝家里精心准备的小米粥,这个小米粥可不一般,里面有红糖,花生仁,红枣还有小河边挖的蕨麻等等,那时很少有猪蹄羊脖,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其实更适合坐月子的女人,小米粥容易吸收更便于消化,看着小孩红扑扑的脸蛋就知道营养又滋养。当然为了孩子的健康,加强营养是必须的,那时没有现在的条件可以缺什么补什么。增加营养的方法就是在小米粥里追加荷包蛋。一般坐完月子要吃完上百个土鸡蛋,吃完之后家人将鸡蛋壳倒在路中央,让万人踩,千人踏。据说,经过路人的反复踩踏,小孩就能健康成长,长命百岁。

 比起过年时的水泄不通,具有神秘色彩的要数村口煤灰上那些神气的鸡蛋壳。那时,只要看到村口路中央松软的煤灰上爬着一摞鸡蛋壳,八成是村里有媳妇坐月子了,那些神气的鸡蛋壳,就是一个小生命的出生证。在楼楼洞口倒鸡蛋壳,是村上的老风俗,不过我觉的这些鸡蛋壳倒像是庄户人家的一种炫耀,也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假如生的是男孩,那对一个农家来说,就是有了希望,有了家族兴旺的希望,有了光宗耀祖的希望,也有了改变家族命运的希望。

  有些小孩出月之后,每逢初一十五,父母便抱着裹了褥子的小孩,早早到楼子洞口去“闯干爹”,就是认第一个路过村口的男人做干爹,村里人认为,小孩只有闯了干爹,才有依靠,才好养大,才能压住身上的各种蛮毛病,才能出类拔萃。

  很多大老爷们生怕当干爹,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家里睡懒觉,孩子暂时没闯到“干爹”,村口的水泥杆上就会看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样的夜哭单。婴儿夜晚大声啼哭是一件让人非常烦心的事情。那时年轻的父母们或者揪心的奶奶往往放心不下,只要孩子一哭就抱在怀里哄,累的筋疲力尽,被孩子实在折腾的没有办法,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其实大伙都清楚,婴儿半夜啼哭大多数都是照顾惯了,抱管了居多。不过我也听老人们说,爱哭爱闹的孩子,长大本事可是不同凡响。

  楼子洞,好比村庄的眼睛,用它独特的视角记录着村子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就是每个进入村庄的人,在这里都要受到热烈欢迎,站着坐着或蹲着的人,都会发出浅浅的微笑,用眼神悄悄向你问好。 

  有时,乘着人多村长也会在这里召集大家商讨一些事务。比如秋收时节要修整田路,队长就在村口吆喝“修路了”,各家就会派出壮劳力,带上铁锨和䦆头到楼楼洞口集合,商议如何修,修哪里。商讨安排好整修路段以后,队伍就向自己所修路段进发,用心尽力的去平整拉麦捆的山路。或者浇灌春水、冬水之前,村长就会在村口吆喝“修沟了”,大家就又带上䦆头和铁锨,去清理水沟内的淤泥和树叶,顺便堵上豁口,让水沟内的流水通行无阻。那时的楼子洞,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一派生机,意气风发。

  不知何故,村口热议的话题渐渐变成了上新疆、上安西。俞家老大,刘家老二先后离开了村庄,紧接着,李家的、徐家的等等,还有几个哥哥也陆陆续续远走他乡,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村口慢慢没落了,失去了活力,村子也在向中年人的头发靠拢,慢慢的变成空心。几年了偶尔闹一次社火,人群也变得稀稀拉拉,修路俢沟也没人去村口喊了,变成了喇叭通知,村口煤灰上的鸡蛋壳也被一些喝过的蒙牛袋或者伊犁盒替代,初一十五即使凌晨起来也只能和凌冽的东南风照个面,至于村口电线杆上,那些白色的污斑只能说明还有鸟在光顾,夜哭单只能当做原始封存,和这些变化不同的是,三妈依旧捂着袖筒常去村口张望,且次数在日益增加。

  如今,三妈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次回乡,只要前方一出现村庄的轮廓,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等待儿女回家的身影,就会想起这儿发生的点点滴滴。   

  人们说村口是守望幸福的地方,我以为,村口就是故乡的味道,想到楼子洞,总觉着那里站着一位亲人,每次回到村口,总是很激动,很兴奋,也很幸福,当离开村口时,总是那么恋恋不舍,总觉着身后有亲人不舍的目光。

                                    老杏树      

      老杏树是一棵大树,大杏树扎着几根青枝,挑着几片绿叶,支棱着干枯粗糙的树干,默默地立在村南哑叔家的门台上,这地方叫刘家台台。大杏树高二三十米,曾是村上最粗的树,也是方圆几个村最粗的树,周围村子的人都知道这棵大杏树。     

  打我记事起,他就站在那里,尽责的看着村上儿女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久而久之,他便站成了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他的枝干上记载着村庄的炊烟,年轮上铭刻着故土的五味,树叶上书写着记忆的诗篇,我觉着老杏树就是我们村庄儿女寻根的“罗盘”。

  清明过后,大杏树就慢慢开花了。山上还没有绿色,只有杏花独自开放,黑黑的树干,到处伸展的枝条,枝条上浓密的花朵,姹紫嫣红。站在远处向上望去,高耸入云,就像一把花之伞。来到树下,浓密的花朵遮住了天空,浓郁的香气萦绕四周。老树上的杏花,或粗枝之上三两朵,孤傲争春;或枝条长长浓密一串,彰显生机;或枝条折曲有度,层次分明,挂花疏密有致,就像天然画卷一般。此时,正是山地翻耕的季节,南来北往的人们,有的套着骡车去山上犁豌豆,有的抬着铁锨去水地散粪堆,也有的扛着镂铧去二阴地抄化肥。路过大杏树都免不了停留片刻,孩子们路过时都想蹦着跳着上去摘上一朵。

  杏花慢慢由红变白,花瓣开始平展,花蕾也渐渐退去了嫩黄。和煦的风儿吹来以后,花瓣就开始徐徐飘落,路上就像下起了杏花雨。几天后,杏花落了,蜜蜂开始移情别恋,酱红色的杏叶闪着光泽,毛杏长出来了,大概麦粒大小,从花蒂中探出了小脑袋,还有一丝干黑的细尾巴。端午前后,毛杏就变成绿杏了,指头蛋大小。这时,大人小孩嘴里寡淡,害喜一样馋绿杏。可老杏树长在路边坎上身粗枝又高,够不着摘,就只能站在路上仰望,望的脖子酸痛,盯得嘴里酸水直打转转。找块土块瞄准了打,上天后一碰树枝就散成了一片黄土渣渣,树叶掉下几片,绿杏依然呆在叶子中间。这么一闹,惊动了刘奶奶,挥动着指头挪着小脚就撵了出来,我们便受惊一样四散。“谁家的娃子,没人管了我收拾他。” 

  盛夏,杏子红了,望着那一抹红,常有伙伴受到女生的蛊惑,领着几个喽啰去偷杏,回来迟到被校长抓住站在菜园前面晒烈日。对着那红杏,我的口水不知咽了几百回,可很少有机会得手,不是哑叔看着,就是树下一只狗,这熟了的红杏,看得比当年的大姑娘还紧。好不容易放假,想去虎口拔牙,可金贵的骡马还需去照管。时至今日,大杏树老了容颜,缺了枝桠我还是没正儿八经尝到过它身上的一颗红杏。

  大杏树依旧郁郁葱葱,可它还是超不过楼房的高度,拼不过白墙、红瓦和闪亮的玻璃窗子在人们心目中上升的速度,开始有人悄悄退出村庄,退出故乡的土地。不过大杏树任旧耐得了清贫又守得住凄凉,默默无闻,年复一年地在岁月的风雨中勤勉地生长,回报着这块明净的大地。无论在严寒霜雪和盛夏烈日中,它总是神采奕奕,从来都不知什么叫忧郁和畏惧。

  有时去村子西南头的姐家,路过大杏树,在树底下总喜欢向上张望,望着杏树那粗大的枝丫,我总有种感觉,这树是有知觉的,它每天看着过往的人流,可能在说,小子,你祖上当年路过时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呢。

  春种,夏管,秋收,冬藏,是村子90年代前期的生活,尤其是留在大杏树底下的那些匆匆的脚步。冬天,大杏树见证了人们吆着骡车,把积的家肥运往田间,堆成丰收的小土堆,到了秋天,满脸喜悦地将麦子装在柜中,豌豆揽在仓中,土豆藏在窖中。大杏树也见证了油灯换为电灯,电视从黑白换成彩色,车子从脚踏换成机动,两轮换成三轮,大杏树更是见证了村道从泥泞变成整洁。

  有时路过大杏树常抬起头看大杏树的叶子,总感觉它像一颗颗心,叶生叶落伴我成长。大杏树的树根深深地扎在了泥土里,枝叶繁茂遮挡着村庄的蓝天,任凭风吹雨打,总是默默地守候在那里。  

  随着我们这群人的慢慢长大,大家的心也开始渐渐泛滥,故乡的土留不住家乡的人,也留着不住大伙的脚步,任凭故乡春风劝说,绿水召唤,大伙毅然奔向他乡。大树即使舍去半身枝桠也依然挺立在村道旁的高坎上,而大伙却早已寻梦他乡。

  那天,去村部拿到拆迁协议书时,很想再去看看老杏树。当我转过村道丁字路,转过墙角看到大杏树时,修路时砍断的臂上又结了新的枝桠,而且明显变粗了,一股冷风吹响它的枝干,老树沉默不语,就像当年大伙离开时的沉默,多亏路边枯黄的落叶和青苔做伴,才不显得老树这多年来的孤独与寂寞。

  老树的枝干已残缺不全,脸上爬满了岁月的印痕,它的叶子绿过又黄过,可我们谁又曾会记得。也许只有这老树和故土记得。老树的根部,每一条都和故土紧密相连,无论起风还是落叶,都与故土不离不弃。我甚至觉得老树比人更懂得守候故土。如果那一天老房子真被推土机推倒了,只要老杏树还在,家乡的魂就会一直在。因为老杏树比我们更懂得守候故土,它能与家乡风雨相依。

  我甚至觉得老杏树就是我的故乡记忆,对老杏树来说,红杏是它至高无上的骄傲,可对于村庄来说,远走他乡的游子是无时无刻的思念,老杏树和人的静与动,是家乡的两个极致,老杏树会眺望远方漂泊的人们,而人们也会回望故乡的老杏树,理不清道不尽的乡愁,在哪相互凝望的瞬间,留下了行行热泪,愿故乡的老杏树,能安然站在原地,当推土机过去后,能留下这棵老树去守望故乡,或许若干年后,让我们这些村庄的儿女还能顺着这张‘’罗盘‘’寻找到自己的根脉,给自己孤独的灵魂带来一丝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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