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当你在体育场的操场上晨跑的次数多了就会发现,虽然每天跑道上人影憧憧,但都是些老的面孔。今天我来的比平时迟些,太阳已经起来了。阳光从屿山的另一侧倾斜过来,偌大的体育场上落下一半的阳光,一半的阴影。虽然立秋已过去了十多天了,但夏天的酷热似乎还在,好些人已经跑完回去了,操场的人所剩不多。当我跑完十圈后,已是汗流浃背。我一边擦着汗水,一边放缓脚步在操场边缓缓而行,以匀匀急促的呼吸。忽然从头顶飘来一阵阵歌声,我仰起头,歌声是从操场边屿山脚下的教堂里传出来的。我的视线在教堂那一排六十都个窗户上逡巡,想知道那歌声究竟是从哪个窗口传来的,但每个窗户都紧闭着。虽然我不是一个基督信徒,但我知道他们所唱的歌,可以统称为“赞美诗”。这种赞美诗我最初是从高中的周同学那里听到的,当然我起始并不知道他唱是什么。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男生的宿舍是在一个老旧的大教室里。四十多名男生拥挤里面,床铺挤得密密麻麻的,只留两条窄窄的甬道让人挤进挤出。夏天寝室里弥漫着刺鼻潮湿的霉味和汗臭味,夜晚蜂拥而至的蚊子竟然如蜂群般嗡嗡的轰鸣。睡觉时,你得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但总得露个脸呼吸吧,或者睡热了,夜里不小心把脚或者胳膊裸露出来,半夜胳膊或者脸上的奇痒使你从睡梦中醒来时,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断定定然又被蚊子吸取不少血。周同学的床铺就在我边上,他人高高瘦瘦的,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生,那年中考成绩距永嘉中学仅差四分。
学校的操场北面是个小丘,大概被人认为这个山丘风水极佳吧。那个低矮的山丘上坟茔累累。每天晚饭过后至晚自修开始前,中间学生们会有两个多钟头的暇余,这时候周同学会邀上我同去散步。沿着山丘泥泞的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山的另一侧有一条小溪,小溪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小溪从西边缓缓流淌过来,它也流过了我家的村口,夕阳照在溪水上,朵朵亮光在水面跳跃着。然而会在僻静的某处,周同学会掏出一个小本子,蹲在一角独自轻声地唱起来,这时我就静静地在边上听着他唱完。这样反复多次后,我听出他唱的歌与我平常听到歌有很大的不同。它永远是一副不急不躁平缓如水的调,听着它与其说是首歌,还不如说是在念词呢。有一次,我问:“你念的是什么书啊?”他递过来,我翻了翻,都是些什么的赞美诗。合上书,在扉页似乎是“新约全书”,或许是“旧约全书”几个字样,印象有点模糊了。那时我才知道他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也就是以前母亲口中所谓的“信道”的人。即使如此,接下来日子,我们与往常一样一同散步,他唱他的赞美诗,我看我的夕阳余晖,一切都没改变。然而在第二个学期,周同学却出人意外地辍学了。
新年过后是高一的第二学期,郑班主任告诉我,周同学还没有返校,希望我跟他去周同学家看看。一起去还有另外几位同学,他们都是班里的学生干部,就我不是。周同学家在上日川村。我们从学校步行约五六里的路到了渡头村渡口,然后在渡口脱了鞋子,卷起裤腿,横涉过一条溪流,溪水湍急,清澈的水底鹅卵石硌着我们的脚底生疼,我们摇摇晃晃地趟溪水,上岸后穿一片滩林,之后再徒步渡过一条小溪就到周同学的家了。那是两间二层的砖瓦房,房前有一堆一米来高的乱石堆,我们就站在那堆乱石前向屋里喊话:“朋!朋!朋!、、、、、、”喊声从敞开的前门穿过厅堂,如村边溪流里水流般顺畅地从后门滑出,没有一丝迟滞。在那堆乱石前我们喊了一会儿,寂静的空气里没有回应,屋里也没有人出来,静等了一会儿,大家沮丧而回。“老师,刚才有可能他不在家?”我猜测说。“今天早上他父母下地干活去了,他刚才就在家里。”郑班主任确信满满地告诉我。至今我不清楚那天郑班主任为何如此肯定,也许是他提前了解了些我们所不知消息。周同学为什么会半途放弃念书呢?后来听人说,他说念书太辛苦。以我跟他的熟悉,所谓辛苦不应该是他学习难以坚持,而是在学校的生活很是艰苦得难以持续。当时学校也有食堂可以买菜,一角钱一勺包菜,二角钱一勺的包菜里有二块肉丁,但是大部分学生会在周日回校时带足一周的菜。我每周的菜是一罐咸菜,周同学是一大瓶的炒黄豆,而睡在另侧过道的强同学和仁同学是俩兄弟,他们偶尔会撕少许的紫菜,剐点猪油,再冲一杯热腾腾的开水,就是鲜美的紫菜汤。后来仁同学也没有坚持满三年就辍学了。据说是家里难以承担两人读书的负担,作为弟弟的仁同学选择了放弃。就这样三年高中,中途陆陆续续班里有七、八人离开了。我与周同学的友谊如早春寒雨里的花蕾,未及绽放就早早零落了。
前段日子,听说他现在是一名画家,后又听说、、、、、、道听途说难以稽查。想起当时周同学自己决定停学后,不容一丝旁人劝说的决绝的样子,似曾相似。教堂里的歌声还在操场上空飘荡,那亘古不变的声调中似乎凭空多出些绵绵不绝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