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草长莺飞。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干燥而温暖的春风就像一个孩子，兴奋地满世界奔跑，搅得杨柳舞动、百花争艳。枯黄的草地泛出绒毛般的嫩绿，一切都挣脱冬日的束缚自由了。醉人的是那气味，洁净中透露着万物生长的气息，让人思绪万千。哦，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和景明的午后，那个值得铭记一生的小院。
那是一个地处西南边陲的部队卫生所，是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整个小院呈“口”字型，三面是青瓦白墙环绕的诊室，一面是黄底的围墙和银漆斑驳的大门，围墙上隐约可见曾经的标语口号，见证了那个时代特殊的风景。中间的院子被水泥小径分成四块，里面长满野草，一些色彩斑斓的不知名小花隐匿期间。花坛里种着西南地区特有的山茶花，枝干健硕，叶片厚实，花朵红艳而热烈，含着金黄的花蕊朝着蔚蓝的天空努力绽放。四周整齐地种着各种树木，果树居多，有桃、李、梨、柚等，还有竹子、高大而香气四溢的缅桂花和一棵叫不上名的树。
这棵叫不上名的树可是我童年的最佳伙伴。它长在药房旁边，高大却并不笔直，树干倾斜着，树冠亭亭如盖，我可以很轻松地爬上去，然后坐在一个树杈之间，手握前方的树枝，随着凉风来回摇晃。这时，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名驾驶战机的飞行员，正在敌方上空执行轰炸任务。我把一些石块不停仍下去，嘴里还不时发出“轰、轰”的配音，树下是一丛丛的草，那就是炸弹爆炸后产生的“蘑菇云”吧。
小院是我的天堂。仲夏时节，树上硕果累累，每天中午上学路过，我都会进去摘一个果子，或桃、或李、或梨，用水随便冲洗一下，边吃边向学校走去，吃完还会打一个嗝，舒坦！放学后，我会先到父亲诊室的抽屉里翻找一番，里面一般都会有我最爱吃的桃酥、鸡蛋面包、巧克力等，边吃边冲出去和伙伴追跑。我们会趁人不注意溜进化验室，用显微镜观察捉来的小虫；最期待的是去注射室里找废弃的玻璃注射器，用酒精擦一擦可以当水枪。冬日，西南地区的正午空气温暖，我和父亲躺在柚子树下的干草地上午睡，四周静逸，能听见风的呼吸；阳光灿烂，把衣服晒得微微发烫；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橙红。父亲喜欢用军帽盖在脸上，不多时就发出微微的鼾声。
一个夏日，母亲带我去游泳。回来路过小院，母亲站在门口对着父亲的诊室喊了一声：“老李！”我和母亲笑着，等着父亲也转头看向我们。他招呼我们进去，拿出他的宝贝相机说：“我给你娘俩拍张照片吧。”我和母亲欣然同意。照片里，母亲推着单车，戴着白色花边的遮阳帽，我斜挎着游泳圈，偎依在她身边，阳光正好，明亮纯净。我们笑着，看着镜头那头同样笑着的父亲。
小院后面还有一片不小的菜地，所里每个医生都分到一小块。父亲把我们的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随着季节更替，种下小葱、白菜、辣椒，我也从野地里挖来西红柿苗，等着它长大结果。父亲经常带着我整地、播种、浇水、施肥、收获，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周围疯跑，摘枸杞、捅蜂窝，或在地里翻找彩色的石块。菜地附近没有自来水管，浇水要到五十米外的井里担水。打水可是需要一定技巧的，如果把桶随意扔进井里，桶只会漂浮在水面上，无论如何也打不上来。要一手抓住桶绳，一手抓住桶底，让桶以倒扣的方式落水，听到桶撞击水面发出“砰”的声响，迅速左右摇晃桶绳，桶里随即灌满水，这时再左右手交替用力，将水桶提上来。菜地旁有一棵柿子树，只有到冬日果子才会成熟，瑟瑟秋风把满树的叶子吹落，抬起头，碧空如洗，只剩下红通通的柿子在空中摇曳。
上世纪八十年代，南方的边境还有战事。我们经常看到一辆辆满载士兵的卡车上小院旁边的公路上飞驰而过，车后拖着身披迷彩的大炮，炮口高昂，圆而漆黑，仿佛高唱着胜利的战歌，隆隆向前，驶向南方。那一年，父亲带过的一名卫生员也申请参战。他姓罗，来自四川，个子不高但非常敦实，刚劲有力的寸头下有一张红红的脸庞。小罗叔叔很健谈，也喜欢带我玩，经常在小院的树下给我讲川军抗战的故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父亲在小院为小罗叔叔的出征送行，说了很多话，最后还给他正了正军帽。军帽上的红色五角星熠熠生辉，就像小院里昂首怒放的山茶花。小罗叔叔向父亲立正敬礼，然后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川军出发”，红色的脸庞因为激动涨得更红了。他转身跑向运兵车，父亲眼睛湿润了，向运兵车的方向不停挥着手，我也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小院已经荒芜，父亲也因病离开了我们。每次路过那个小院，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再后来，上学、工作、远走他乡，小院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默默无闻；一旦闪现，却依然耀眼。记得在父亲的葬礼上，一只蜜蜂围着我不停旋转，伸出手，它却飞远不知所踪了。在以后的时间里，时不时总会有一只蜜蜂出现在我的身旁，萦绕四周，有时会在窗户上挪来挪去，有时安静地一动不动，仿佛在强烈的日光下睡着一般。
小院依旧，记忆依旧；逝去的人，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