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鄂东小镇三日

行走北上广
创建于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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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乡
在伏天热浪的八月中下之交,我携妻带子从大城市广州驱车出发,辗转回到了位于鄂东某低山丘陵区的故乡,暂住于镇上。日间往返于村镇,约摸三四里地。
这次回乡的背景是,我那向来不爱读书、成绩总在普通高中普通班中下游徘徊的儿子,高考前两三个月紧急发力,类似于他三年前中考,把他高中阶段最好的表现留给了高考,最终考上了广东一所公办普通本科院校。在有些人看来这不算什么,但于我夫妻俩则是个很大的心灵慰籍,毕竟我们曾一路目睹他十几年来的学习状况。孩子考上大学,循例我要向关心此事的故乡亲友有个告知,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呼朋接友,摆几桌酒席集中热闹一下,另外于我也很重要的是在父母坟前禀告此事。我那罹患糖尿病多年的老娘生前曾表达过一个愿望,希望能活到她孙子上大学,那时算得十几年后。没想到说了这话的当年下半年老娘便猝然病发撒手人寰。她是一个人孤零零在家的时候去世的,给我留下长久的遗憾和心痛。如今是时候让孙子给奶奶上香祭拜,告慰奶奶在天之灵。
回到村里是中午时分,如约落脚在我婶婶家(我唯一的嫡亲叔叔多年前已去世),婶婶为我们燃放了一挂鞭炮以示隆重迎接。老娘去世多年,我在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房子钥匙交给了婶婶,托她时不时帮照看一下。我们开门走进自家房子,楼下楼上楼顶各处都看了看。看到满屋的灰尘,墙角随处可见的蜘蛛网,渐趋松脱的门窗,散发霉味的衣柜,还有楼顶漏水的痕迹,不禁相顾默然。房子果然是需要人住的,再新的房子没人住没人打理,只会沉沦和了无人气。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遑论不常有的归途?我凝视着挂在堂屋中间的父母黑白遗像,悲从中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吃了婶婶为我们做的午饭,又跟婶婶闲聊了一阵后面几天的打算。老房子长期无人收拾不宜直接居住,我们行程又只有短短三天,为此搞大扫除殊无必要。再说今夏长时间炎热,白天气温三十八九度,农村又不是普遍安装空调,而没有空调夜里热得难以入睡。因此我们一早便考虑到这一节,托长年在镇上做包工头、熟人熟面的表妹夫帮联系了镇上一家环境较好、吃住一体的酒店。回乡期间我们晚上住酒店,摆酒也同是安排在这家酒店,这样比较方便。白天我们探亲访友四处走走,不在话下。
我们村虽大,却也是典型的“空心化”乡村。青壮年常年外出务工,留守的多是老年人、中年妇女和儿童,还有少数身体状况欠佳的中年男人。今年是高考年,村里考上大学的高中生颇有几个。汝飞的小儿子考上长江大学,细歪的大儿子考上江西财大,我长住武汉的堂弟的儿子也考上了三峡大学,村里可能还有其他考上大学但没有声张的。自古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这些孩子的父辈基本都是初中及以下学历,而他们通过高考都给各自的父母争了一口气。考学在农村一向被视为人生大事,值得摆酒庆祝。为此汝飞暂停在省城工地打桩,细歪从外省市保安脱岗,各自回来筹备此事。这都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也算是一种粘性吧。我适逢其会,自当参与捧场,而他们几家摆酒的时间恰好与我家摆酒的时间是错开的,并无时间冲突。
(二)小镇
当我们到镇上酒店安顿下来,有时间到街上走走并稍微细致地观察,禁不住对我们家乡这个小镇的面貌变化刮目相看。事实上,老娘过世后我除了疫情那几年之外每年清明节都会回乡祭祖,都会从镇上经过。但是,我每次只是在镇上买了祭祀用的香纸火炮纸花之类,急匆匆上山祭祖,结束后通常快速去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小住,然后返程,从不在镇上多做逗留,因此对小镇印象不深。这次因利趁便,在镇上住了几晚,活动范围大了些,刷新了我对家乡小镇的认知。
我们这个小镇叫做团陂镇。据说本地当初有几家小店铺设在一小团山丘上,因地处交通要道,逐渐形成集镇,镇由此得名(陂与坡同义)。镇附近有发源于大别山南麓的巴水,为长江支流之一。难得的是武英高速公路穿镇而过,并在本镇有一高速出口,旋即连接上邻县的318国道,交通之便利可说是杠杠的。我们镇并不直接在省界,但此地距离北部的安徽省六安市地界可说是近在咫尺。这在几十年前我们读高中时还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国家发展日新月异,交通建设极大拉近了距离,“变幻了时空”。
团陂镇是本县北部大镇,户籍人口八万多,但镇上只有一条长不过一公里,宽不足四车道的主街,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店铺,有超市、杂货店、餐馆、水果店、服装店、猪肉案板、菜贩摊位、眼镜店、口腔诊所、银行、信用社等等,布局难言整齐,也没有专门的人行道。但考虑到这只是一个半山区的乡镇,居民生活生态还是比较完整的。
可能是历史原因,也可能是地理因素,本镇的规划呈倒L型,镇区并不依主街延伸,而是“往横里长”,附近的几个村庄和镇街连成一片,镇上到处是各式独栋小楼、新农村住宅,目测空置率甚高。联想到泥工出身的表妹夫前些年收入颇丰,远胜于一般外出务工者,显是拜小镇房地产建设如火如荼带来的红利所赐。由于街道较窄,逢重大节假日,街道总是堵的水泄不通,机动车辆寸步难行。好在镇里另外规划了一条绕镇公路,完美地避开了主街。若是知情的本地人,大可驱车绕道,解了拥堵之苦。
山不转水转。小镇的扩张促使一些公用机构外迁。当年去看病的、窝在里面的镇卫生院也搬出来了,新院区矗立在新的公路边上,建筑齐整,面积不小。更称奇的是,我当年读书的团陂高中,原本离街道大老远,如今校门原地未动,离街道却只有两三百米。从我住的酒店看过去,几乎是举步即达。
走在团陂镇的大街上,发现了这个山区镇与外部世界的连接性。单看五花八门的店铺名称便知端倪。这里有京东家电、义乌小商品直营超市、铜锣湾服饰、蜜雪冰城、周黑鸭等等,是不是耳熟?这些字号是否本尊不得而知,反正外地人不以为意而本地人对此习以为常。谁不是为了讨个生活,那么较真干嘛?
镇上一家大超市楼上楼下两层,每层均有几百平方米的经营面积。那天晚上九点,我带着儿子去买牙膏牙刷、毛巾和拖鞋(这些用品镇上旅社也有配备,但我们习惯用自己的),赶上超市打烊,正在做关门前的盘点。售货员说今天营业结束了,叫我们明天再来。我说我们急着用,她便放我们入内选购。超市商品品种多,跟我在城市寻常超市见到的差别不大,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乡镇超市经营人员良好的通融性。
镇上居然还有一家面积蛮大的“零食很忙”,摆出来的零食堪称琳琅满目,引得我那身为湖南人的妻子大加赞赏。她说,“想不到你们这个镇上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零食店!跟以前相比变化太大了”。妻子有很多年不曾随我回家乡,感受不一样。也是,我前两年去过她老家那个湘北小镇,从早到晚比较冷清,远不如我们这个镇繁华。妻子分析认为,我们这个镇的发展现状较好,一则是因为基层行政中心所在,人口聚集多,二来有毗邻高速公路的地利,容易成为人员和物资的聚散地。也许是吧!
镇上的早餐多且丰富。除了本地常见的稀饭、油条、热干面、面窝这些早点,外地来的餐饮品种也不少。牛肉面固然不缺,包子馒头花卷显然是外地人做的更好,这里甚至还有潮州粉面馆。我们一家三口在镇上吃早餐,每人一碗热干面一杯豆浆一根油条,加起来不到二十元,还不够我在广州吃一碗牛腩粉的价钱。这里的豆腐脑我最爱,满满一碗洁白滑溜温热的豆腐花,加一大勺白糖,大快朵颐,甜到心里。在镇上住的几天,我几乎每天都要来上一碗豆腐脑。谁让我这人对吃容易满足呢?
比较遗憾的是对本地“剁馍”的无感。传统的剁馍以老面揉团发酵,经反复火烤而成,口感蓬松、筋斗、香甜。今天在城市生活的我们可能对馍这种“碳水”食物不太上心,但当年我读中学时“剁馍”可是本镇远近闻名、风靡一时的美味食品。能经常吃剁馍的人绝对是令人羡慕的、有钱的主。我高中班上的夏同学身高一米八几,早餐常常是手上拿一块剁馍在那里啃,时人因此戏称其“剁馍”。夏同学的父母都是镇供销社的职工,有条件常吃剁馍,而他对此绰号似乎并不在意。以致于若干年后同学群中有人故意叫他“剁馍”,我们才惊觉那是个遥远而不陌生的称谓,有点喜感。这次回乡看到镇上路边摊的“剁馍”,我迫不及待买了一块来尝,却觉得既不香也不松,明显不是老面做的,简直索然寡味。当年的味道哪里去了?就在几天后一起吃别人家的酒席时我提起此事,村里妇女告诉我,好的“剁馍”如今不在这条街上,已经转到几公里外团陂镇下辖的松山街了。想吃可去松山街吃,全天都有。
比起“剁馍”,更令我失望的是团陂镇那条百十年历史、无数老一辈见证过的石板街道的完全消失。那是一条怎样的老街啊,不经过主街,从这头到那头,弯弯曲曲一两公里。老街由高低不平的石条、石板铺成,无数双脚从上面踩过,把路面磨得光溜溜,叠加日晒雨淋,隐然有青绿的痕迹。街道两边的民居以木质结构房屋居多,甚至还有可拆卸的门板,跟影视剧中民国时期的街道一个式子。老街有我那时特别喜欢的文化站,我常从那里租小说来看,如饥似渴的感觉至今难忘。街道拐弯处有个历史悠久的头匠铺(理发店),里面有老中青三代头匠,我将其分别称为老头匠、大头匠和细头匠。我找大头匠剃过头,也找细头匠剪过发。他们手艺一般,而我的要求也简单,学生头么。我曾无数次经老街步行上学,那里没有机动车,也比较安静,可以边走边想心思。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着,一只黑狗狂吠着向我冲来,吓得我拔腿就跑。眼看跑不过,情急之下闪身躲进旁边开着门的一户人家,才躲过攻击,吓出一身汗。一句话,这条老街承载了我好多记忆。
当不知情的我带着妻儿想重走老街,述说当年情景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的老街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当年踪影。石板路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沙石路面。木质框架房屋不知何时已拆除,原址建起了钢筋水泥的院落,院落的房前屋后一般都种了蔬菜。老街既无其实,也无其形,眼前看到的是没有章法的房屋分布。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发现一处未及改造的断壁残垣,几节黑黑的木头房梁孤独地在烈日下岿然不动,仿佛对这一切变化已经麻木。看来成长的岁月以后只能从脑海回忆了。
(三)高中
入夜的镇街灯火尚明,许多店铺还开着门。考虑到距离下榻的酒店很近,晚上八点,有念旧情结的我想带妻儿去我曾就读三年的团陂高中校园看看,他们也同意了。站在高中校门口朝里面望,除了正对校门的那百十米长坡和坡下的大操场依然是当年的轮廓,从校门到校内建筑到校内路面完全是新的模样,变化太大了。此时未到开学季,大多数学生尚未返校,主体教学楼中间有部分教室亮着灯,想必是刚从高二升入高三的学生提前开学在上晚自习。
我问门口的保安,“我是从这所高中毕业的,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年轻的保安看着我问道,”你是哪年毕业的?认识里面老师吗?”。我愣了愣,我高中毕业30多年了,毕业后几乎就没怎么进来过高中校园,当年的老师或退休或调走或去世了,我还认识谁呢?梳理了一下之后,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保安,“我九零年毕业的。我跟皮书记是同届的同学,但是听说他调走了。现在的王书记我不认识,我也没有其他认识的老师”。保安让我等等,他拿起电话请示上级,“有个九零年的毕业生说想进来看看,给不给他进?”。几秒钟后,保安放下电话,给我们打开了电动门。母校对阔别多年的学子保持了基本的信任!道一声谢,我带妻儿走进了久别的高中校园。
我们沿着斜坡向主体教学楼方向走,边走我边向妻儿简短介绍这所乡镇高中的历史和曾经的荣耀,他们只是哦哦地应着。行至教学楼一楼的走廊,看到墙上的杰出校友介绍,例如慷慨捐建图书馆的李校友、曾任这所高中老师的王院士等人时,他们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观看介绍和拍照。
我们靠近一间亮着灯的教室窗口。教室内几十名学生在上晚自习,一位长发及腰的年轻女老师正在写板书。看到窗外有人,几名学生转头朝我们看。我们赶紧退到一旁,怕影响学生们上课。儿子突然跟我说,“这学校比我们学校要好”。我问儿子为什么,儿子说,“我们高三上晚自习时没人照管,大家独自学习,这里上晚自习还有老师辅导”。
我试图凭记忆寻找昔年上课的几处教室和住过的集体宿舍,发现是徒劳的。校园内部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假期的夜晚灯光没有全部开放,借助远灯的余光影影绰绰地看到高高低低一排排的房子,有一些内部环境设计。几块黄白相间的大石头散布在草丛中,上面刻有文字,显是纪念或励志用途。
这天是8月20号,农历七月半过了才两天,半空中的月亮依旧圆且亮。从寂静的校园看过去,月光似乎有几分孤独。我突然意识到,我曾在这个地方无数次看到过这轮月亮,而这个月亮也曾无数次照拂在我深夜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我上高三时,经济方面美国遥遥领先,苏联尚在但已日薄西山,日德增长强劲,中国的GDP只排在世界第八。但仅仅20年后一直到现在,中国的GDP稳居全球第二且总量不断增长,默默见证这个过程的也有这天上的月亮啊。
我在月光下绕着大操场边走边回想。走到操场靠近当年教工宿舍区的一角,我放慢了脚步,是了,就是这里。我对妻子说,我曾在这里被罚站半个上午。妻子很好奇,“你这么本份的人也会罚站?”。我苦笑不语,脑海里却迅速闪过一幕幕的画面。高一那个寒冷的冬天,课间我和其他十来个男同学挤在教室外面的围墙边晒太阳,上课铃响了没有及时返回课室,被时任学校教导主任的夏主任抓了现行。素来不苟言笑的夏主任施以霹雳手段,罚我们这些同学在外面排队站了两节课,美其名曰晒太阳晒个够。最后还是班主任高老师出面求情,夏主任才放我们回教室上课。人总有个成长过程。多年来我对夏主任当年的这般处理从无怨言,但这件事对我养成自律习惯委实影响甚大,待我有空写一篇《晒太阳》予以追记。
一路走一路想,不觉来到操场另一端的学生饭堂外。隔着玻璃看着两三层小楼的饭堂内扫码收费设施的莹莹光亮,回想起我们当年如急行军般冲向旧式食堂抢着打饭的情景,不禁莞尔。时代真是在不断进步,鸟枪换大炮,如今的乡镇中学食堂已实现初步数智化了。
走出团陂高中校园,我忍不住回头端详了一眼,像道别一位老朋友。青春不打烊,梦想在前方。老朋友,希望你发展得更好,希望你的学子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四)酒店
回到我们暂住的满庭芳酒店,一眼看到酒店的主人王老板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在大堂座椅上纳凉。王老板六十多岁,团陂沈坳人,话语宏亮,言谈举止有几分江湖之气。我们在前台登记入住问及房价是否可优惠时,他兼任酒店前台的儿媳妇便让我们跟王老板直接讲,她说她爹爹(即公公)是个好说话的人。这一点后来在同王老板商谈我几天后的酒宴安排时得到了证实。
王老板无疑是个有板眼(意即有能力,会干事)的人。他早年曾是镇上卫生院食堂的厨师,做得一手好菜,再加上头脑灵活会经营,折腾出这一家在镇上比较拿得出手的酒店。楼高八层,下面两层餐厅上面几层客房和住家,装有电梯。楼顶平台纵横交错紧绷着几根长长的、拇指粗的尼龙绳,用于住客晾晒衣物。
酒店房间相比外地着实经济、舒适。房间宽敞、干净、明亮,空调凉快。虽然对着马路,夜里也还安静。至于价格,大床房每晚100元,双床房每晚120元,真心不算贵。搞卫生的阿姨也很尽责,连我们随身携带的茶具也给洗的干干净净。
入住之初我便找王老板问过酒菜如何安排的事宜。我告诉王老板,我的基本要求是环境好、菜品好,不能让人有话说。王老板大气地说,这好办,我这儿的就餐环境你是亲眼看到的了,没的说吧?至于菜式,就按当地的较高标准,800元一桌,每桌10人,酒水喝多少算多少。其中当地宴客的主流白酒稻花香一号的价格基本按进价给我结算,肯定不高于隔壁某某商店的零售价。和别家一样,菜式中甲鱼是标配,份量足。“当然了,如果你要求的是野生甲鱼,那得另外加钱了”,王老板打趣道。我的天,800元一桌,人均80元?这得有多实惠?在广州我家附近的某大牌酒楼,两三个人吃一餐饭都不止800元。我赶忙点头表示满意,并抽出一支烟递了过去,王老板却摆手谢绝了,“我不抽烟”,他说。他是真的不抽烟,但酒是喝的。几天后我们摆酒宴宾朋时,王老板拎着一壶自制的酿酒逐桌敬酒,很是热情。
王老板还就菜品质量保证向我说了一句豪气干云的兜底话,“保证满意。如果有一半人说不满意,我不收你一分钱!”。这加深了我对他的印象。后来的酒席效果也确实好,我们感到满意。
看到我们踏进酒店大堂,王老板起身和我们打招呼,“出去转了转?”。我说刚在我以前读过的团陂高中转了一圈回来。得知我上世纪九零年代初从团陂高中考学出去,王老板劲头来了。“你们那时候考学真不简单!一个中专也要顶今天的211大学!”,王老板竖起了拇指。这王老板还真是天上地下都知道一半,也不知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听回来的。我笑着回应,“考试相对难度可能有得一比。但中专就是中专,不好折算成现在的211”。王老板看着我,忽然不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完全呼应和佐证他的观点。他左下腹那条手术后留下的刀疤一鼓一鼓的,引人注目。
(五)赶集
两天后的清早,我没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跟往常不一样,我感到有点奇怪。洗漱完毕下楼准备去吃早餐时,看到街道两边密集地摆满了地摊,路人熙熙攘攘,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问了站在酒店门口的老板娘,才知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本镇逢二(二号、十二号和二十二号)赶集,让我这久不回乡的游子碰上了。
我有点纳闷,我们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有赶集的习俗了?印象中以前没有啊,我只记得早年每月一号还是三十号村民们不约而同来镇上某处买卖猪仔的惯例。看来自己还是离开家乡太久了,没有跟上时代。旧的习俗可能消亡,而新的习俗可能产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吃完早餐后我们开始现场观摩小镇集市状况。集市的布置明显是杂乱无章的,小贩们自找地盘,将兜售的物品纷纷摆出来。香蕉和西瓜装在黑色的筐子里摆了一地,红色喇叭循环播放着千篇一律的叫卖声,黄色空箱盖板上放着碗装稀饭,女摊主顾不上吃早饭,忙不迭地给顾客挑选的水果打包和称重。看来赚钱比吃饭更重要。旁边还有农民挑着自种的苦瓜、茄子和葡萄叫卖,蔬果看相一般,但可能实实在在是他们自家种的。
加油站旁边一辆小货车满载着黄皮梨在叫卖,一问车主,安徽来的。我们这小镇向来不排外,早年就有外省人来此做生意,不标准的普通话成了本地方言外的第二语言。
一个地摊上摆满了菜刀、剪刀和削皮器,旁边竟还有一堆待处理的篮球和足球,也分不清其主业是什么。摊主戴着话筒卖力地叫唤。看到我举着手机对着他和他的地摊拍照,他只是瞟了一眼便转开视线,仿佛我的行动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一位头戴草帽的老农民一边和摊主说着什么,一边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着什么,大约是掏钞票吧。原来在手机普及的今天,仍有人没有成为扫码一簇,这算不算是一种对传统的坚守?
一个烟丝摊引起了我的注意。几筐黄澄澄的烟丝一字排开,竖着的简易纸牌上分别写着“X群”、“X溪”、“X鹤楼”、“X华”,都是烟草知名品牌,价格每斤80元至130元不等。一台简陋的卷烟机搁在一旁,几十支卷好的烟支整齐地码在红色的盒子中。摊主见我探头探脑地张望,便热情相邀,“试试,来一支试试”。我赶紧谢绝。
我正寻思着会不会有卖狗皮膏药的,一抬头果真看到了。一堆药膏摆放在白色帆布上,跌打损伤图片特别突兀。一位皮肤黝黑的光头大爷光着上身裸露出小半臀部坐在红色塑料凳上,由一位身着红杉的男子给他现场做理疗。狗皮膏药本是中医中具有祛风、除湿、止痛等功效,治疗风湿痹痛、跌打损伤等疾病的常用药物,但在方言中常常被用来隐喻假的、骗人的东西,带有贬义。这实在污名化了狗皮膏药。虽然不能排除有不良郎中以所谓“祖传秘方“行骗,但在普罗大众看来,这玩意是外用物,可能会有点外在效果,价钱通常不贵,风险也不高,试试无妨。更重要的是,狗皮膏药代表了一种平民化的烟火气,是基层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怎能没有狗皮膏药呢,开放的社会容得下狗皮膏药式的东西存在。
一路看下来,小镇的集市实在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基本是个大杂烩。但这种卖场是对固定店铺经商的必要补充。它促进了商品流通,让农民有了变现途径,是大市场的一部分,是乡镇生态的重要一环。
(六)离开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这三天我们探访了必要的亲友,连着吃了几场升学酒,也成功办完了自家孩子的升学酒,见到的人普遍热情洋溢,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似乎不虚此行。
但也像有所失落。失落的是什么?真的是失落吗?我感觉自己也说不准。我在镇街盘桓了几日,虽未渗透式了解小镇社区,但所见所闻,无不提示自己这里也在持续变革中。这里的变革虽然不及大城市快速和明显,但它有自己的节奏和特色,没有失去自我,亦不必随大流。
我是找不到某种回忆,看到了某种孤独,也对曾经的懵懂和失误感到些许悔恨,但这又能怎样呢?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中所说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我们不能沉溺于回忆之中,因为过去无法改变;我们更要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珍惜那些真正有意义的经历,尤其要珍惜当下。
离开的那天是二十三号。赶集日已过,下午依旧炎热,团陂镇的街道恢复了平日的秩序。我站在加油站旁边下坡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街头,喧嚣似乎已远远隔离在身后。
我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车辆启动,一家人扬长而去,开启下一个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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