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并不湛蓝,灰白中几片勾拉云牵扯着满空乱逛,西北风不太大,却甚是有劲,会裹挟雪粒,在白炽的太阳下硬钻进人的衣缝里、脖颈中,天气干冷干冷的。我坐在阳台上,设身地体验着窗外的天气,望着手中的一张照片,久久沉默着。是啊,这张照片,就是我当年和你一块儿去城上照的,也是这么个天气,这么个风,这么个云,我清楚地记得的。
照片上的你,那么自然地微笑,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羊绒大衣,还翘着腿,手中拿着一个吉他,作在弹状。嘿嘿,这些都是当时我给你设计的,在当时不是想你有点摹登的感觉吗?不是想让你留下点青春的记忆吗?尽管你当时压根不会弹,甚至不晓得那是什么乐器,但在我家的认知里面,已经是很现代很现代的了,我们不都年轻么,咋了?我们是在农村,我们的确什么也不懂,但人们的年轻不都一样吗?哪怕就装一下,不也照样引起了我缤纷的回忆吗?唉,你就是这样,事后拿上照片,还在不停地抱怨,说多么多么不好意思,可我呢,还在梗着脖子,不停地和你争辩,我就认为我设计的好!你看,你多时尚!
当然,趁着上城,那天你也买了几件衣服,不过,照相也好,买衣服也罢,趁现在你刚订婚,还有俩钱,你就先好好享受一下吧。这你是知道的,爹妈生了我们一共九个,你只比我大两岁,兄弟姐妹多,奇怪的是大家自动捉对儿地好,我们那时候主要由三姐领,因而除了和她关系好之外,我主要就是和你在一块儿玩。现在想起来,这种从小在一起玩大的感情,咋那么深呢?我们小时候的玩伴真多啊,我们在巷子里抓特务,你总是向我偷偷传情报;我们在场院里打尜尜,你总是早早站在远处给我捡尜尜;我们在街门前跳方格,我跳的不行,就老是帮你拿书包。我们一块编偏腿,转风筝,叠飞机,丢沙包,摔圆宝,打弹弓,跳三大步,打土块仗,那么多的游戏,我们总是在一起,你总为我提裤子、背书包、擦鼻涕,我也为你打哭过欺负你的赵狗屎、罗爱哭呢。有一次我淘气,你和三哥偷偷把我打了一顿,但又怕我的哭声被爹妈听到,就和三姐哄着我去商店拿着不知哪来的二角钱买了一帽子乌桂皮呢,三个人吃的好开心,就不给三哥吃!你和三姐还给我的头发扎了个牛角,被伙伴们好一顿笑话,我都羞死了!记得没?你当然记得,不是后来你还常常提起,反复臊我吗?还有好几次我俩打架,不知道是你打不过我,还是让着我,反正我得了便宜要么赶紧跑远,要么翻墙就跑,只留下你一个人气的直哭。你记得吗?我俩曾抬着那个大木桶到涝池里、到水库里抬水,你不也刚比我大两岁么,可你总抬在后头,把水桶近近地拉在你的身前,水桶又满,水漂也起不上多大作用,等抬到家,你满身都是水,如果遇到冬天,衣服全冻成了一个明片片。“我们的小时候,是真的有无穷快乐的”,多年以后,你常常向我提起这句话,然后整个人就静静地停住,眼神直直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好一会儿后,再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而做永远做不完的活,不过,一整天,你都是沉闷的,哪怕小外甥缠你,你也不理。
我们家人口多,生活困难,你和我一样,都穿的破烂,大多还是哥哥姐姐们穿小了的衣服,补丁都打了好几块呢,就连学习文具也是他们用剩下的,我是男孩子不太管,可你是女孩子嘛,难免闹个小情绪,不过闹了也白闹,爹妈都忙,才不会管你这破事。后来,大姐的孩子没人带,爹妈没法子,就让你辍学去帮她带孩子,那时候你不也小嘛,刚准备上五年级,也不知道上学的好处,只觉得可以去大姐家了,可以和小外甥玩了,就高兴地去了,你可知道,你的学习是挺好的,老师经常表扬你呢,常常是你学习好,刘老师就让你早早回家了,把那伙不好好学的家伙好一顿眼热。这不,你的学习就这样给耽误了,后来你常常为此懊悔不已,并常常不住嘴地责怪父母,你看,你照片上的表情不有明显的不忿吗?唉,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给人带了几年孩子,你也就回了家,可这几年,不光是我,家里其也人也和你生疏了不少。回家的你就立刻投入到了繁重的家务劳动中,犁地,播种,薅草,拔草,割麦,拉田,打场,上粮,喂猪,煨炕,洗衣,绱鞋,哪一样都少不了你,特别是姐姐们都出嫁了,哥哥们都成家了,我又在念书,家中只剩下你和爹妈,你就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春寒料峭,人多困乏,天还没亮,你就让爹叫醒,要上地了,女孩子春睡多,可你也才十多岁么,你一声没吭,直干到天黑。夏天天那么热,尤其是中午,太阳真毒啊,真能把人晒成血胡子(蜥蜴),还没有一丝风,你和妈两个人坚持拔草,我家土地又多,别人家早干完了,地上却只有你们母女。你抱怨着,可也不停地干着,母亲安慰着,尽量多抢着干。等到太阳落山,无法再识别草麦了,二人也就回家了,一进门,倒头就睡,再也不想起来。秋天割麦、拉田、打场,活更苦更累,又吃不好,一个女孩子家,你可真苦。冬天好些,可也有冬天的活,煨炕,喂猪,给我做上学的馍馍,还要学针线活,就没消停过。
你生性稍慢,但做活细心,煨的那个炕,别人是不能相比的,暖和的没法说,引起了大家的交口称赞,我还封你为“煨炕大将军”呢。那些年,我家年年养猪,但都不太理想,贼头滑脑的,像极了蓬老鼠,只有你,自从你喂开,那几年的猪,年年膘肥体壮的,不但能卖个好价钱,家里人的伙食还改善不少,不都是你的功劳吗?记得有一年,你把猪养的好,父亲在猪圈里看了一会儿后回到屋里,就开始不停地感叹并不住嘴地夸你,你趁势说如果猪卖的好,可不可以给你买条裤子?父亲当即笑着爽快地答应了。是啊,你受了那么多苦,又是个女孩子,都那么大了,可穿的实在太破烂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再过两天就过年了,我看到你和妈坐在南墙根的草窝里不住地抹眼泪,我上前一问,妈叹了口气说:“就过年了,你姐她连一件布丝子都没给挂,这么大的人了,没法和别人比啊,还又苦了一年,可家里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哥正月初四结婚,到现在东西都还没钱置办齐呢”。妈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泪又说:“你么,就别说了,连你的学费都不知道在哪,布丝子就更别想了!”爹正好过来了,铁青着脸看了我一眼说:“啥?买衣服,衣服都叫你念了书了,哪里有钱给你买衣服?再不好好念,滚球回来干活,把我们都苦滴!”我吓的大气不敢出,哪里还敢回嘴。妈和你也赶紧起来回到屋里,我苦笑着说:“妈,又不是我在闹!”你立马不行了,愤怒地对我说:“是我在闹,是我在闹,行了吧?一年什么活都不干,我们你看都苦成啥了,年头还落不下个好!呜呜呜”我唯唯喏喏地立在一旁,心虚地看都不敢看你们一眼。
1992年冬,我已考上大学,寒假里,你也要出嫁了,家里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可你却总显得心事重重,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这个家,爹妈年纪大了,还要种那么多地,我又在上学,帮不上任何忙,这个家,以后该咋办呢?而且你对这桩婚姻本身也不太满意,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当时的社会就是那个社会么!唉,我觉得我总是不懂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和你各骑一辆自行车上城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上坡多,你骑不动,我却不管不顾飞快地回了家,家里人向我问你,知道是我把你拉下自己早早回来了,好一顿训我,我才意识到,我也已经大了,是要保护你的,可我咋就这么不懂事呢?你都快出嫁了呀!唉,我不懂事的地方真多,有一次爹上城,在交流会上买了一条廉价的线裤,回家后商量给谁穿,从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基本上就确定为你我二人了,你急迫并有些兴奋地说:“给我”,但可惜,母亲更干脆地给了我,因为我在念书,我真切地看到了你失望的眼睛,耷拉着眼皮再不吭气,恹恹地坐了一会儿,就睡下了。唉,这在多年以后才理解的我,你该有怎样的尴尬与落寞啊,按说女孩子嘛,都那么大了,别说多好的内衣了,应该至少有一条哪怕廉价的线裤的,可你偏就遇到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弟弟!不知道你现在咋看?我想肯定是释然的,因为你一直都在那么的理解人,特别是对我。可我每每想起来却总揪心不已,惭愧万分,懊悔地恨不得干啥。
那年你得了腮腺炎,脖子疼的不能转动,家里忙的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关心,我呢,更是不停要以此做为笑料,经常嘲讽和挖苦你,你又吓又气,不知道怎样度过了那一段难挨的岁月,也不知道你的腮腺炎是怎么好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对你有一丝的关怀,这不是用不懂就能原谅的。现在你要出嫁了,还在用最朴素最深沉的爱来关心这个家,可我也并没有意识到,我也是时候该担当起这个家了,可我却真的没有意识到!真就如同爹说的,我念书都念瓜了!你出嫁的前一天,你坐在炕上哭了一整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你的不容易,第一次设身处地地为你思考,第一次想到你的艰难抉择。我想到了分别,我想到了前路茫茫,你远嫁张掖,你交通不便,你没有公婆,你的日子该怎样过啊!房子窄,你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在炕上只好被一众女人围成个圈换了婚服,我至今想起来都有不尽的哀怜与满腔的愤懑。
那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亲车早已等在了门外,哥抱着你上车,可你那个哭啊,那个无助啊,那个把手死命地扣着门边的不舍啊,全家人没有一个人不哭的,可这本应该是亲事,是喜事的,我们只好强忍着泪水,送你上车了。一路上,我押着亲车,第一次那么紧紧地抓着你的手,第一次感觉到你微微颤抖的身子,第一次不停地为你擦去腮边的泪水,第一次悄声不停地劝慰你,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了骨肉分离的滋味,第一次真实地为你不住呜咽。你,我的姐姐,我该做啥,我该怎样做,我能做啥,才能消除你心中不尽的悲愁与怅惘呢?永远忘不了,婚礼结束后,你站在高坡上送我们回家的场景,往前走了一段又一段,泪水洒了一路又一路,三姐扶着你哭肿的双眼,两个肩膀直抖,大哥强忍着,喝斥了你几句,坐回车里就哭。你看着我们的车走远了,还在站着,望着,想着,念着。
姐姐啊,“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姐姐啊,难道是真的有上天注定,难道真的有命运不幸,就在你生下了一对儿女,小男孩还不到一岁,你就受不了家庭的虐待含恨而亡了,这是成亲那天的过分悲痛了的吗?这是你本就对这桩婚姻不满而昭示的结果吗?要么这是谁在事先谶语了吗?你当姑娘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嫁过去更是吃够了苦,受够了气,你外表温柔,内心刚烈;你语言直白,内心善良;你话语不多,感情丰富;你处世宽容,很富耐心;你诚心待人,热心待客;你学历不高,情感不低。可这么优秀的你,为什么就一时想不开呢?
你看,你在照片上多富态,多有福相,那浅笑的面容,那微弯的眼角,那细长的眉梢,那大波浪的头发,那端庄的身材,能干活,肯吃苦,又细心,还顾家,你怎么就舍得抛下你一双儿女呢?你怎么就舍得抛下苍苍的父母呢,还有,你怎么就舍得抛下那么黏你的我呢?你不知道,我经常彻夜想你而无法入眠吗?你不知道我经常在街上出神地望着友好的姐弟吗?你不知道我经常望着你眼泪滴满了照片吗?
都新社会了,过一年都已经21世纪了,你咋这么想不开呢?是,我知道,我们家在农村,我们是从小就都过惯了封闭的生活,我们是不会产生更宏大的理想,我们是看不到更远的路,登不上更高的山,你的文化也不高,可我们也并没有愚昧到完全无知啊,至少我们知道离婚的概念吧?啊?尽管那时候以离婚为耻,但并非没有吧?妈不是常教育我们:“哪里的五谷不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抬头就是天,迈步就是地,我不也常给你出主意吗?尽管那个主意很单纯,可不也很直接吗?你咋能那么想不开呢?啊?你不知道你的离世,我看到的天空都是一片灰色吗?你不知道你离世前曾反复计划要怎样参加我两个月后的婚礼吗?可我的婚礼上的你呢?你说话呀,我的姐姐!
你看,照片上的你不就像过去一样这样微笑着望着我么?你身上穿的衣服那么得体,那都是我和你一块上城买的,爹妈知道你不容易,受苦了,所以你订婚后的钱就都给了你,说是你想咋花就咋花,娘家没咋穿过好衣服,订婚嫁人了,怎么样都得过几天好日子。这不,你就高兴地好好打扮了下自己。唉,你还是那么心善,手上刚有几个钱,除了自己,不是给这个买,就是给那个买,结果弄的自己所剩无几。你总得留几个给自己,以防以后不时之需吧?何况那钱本就不多!唉,农村的姑娘,一旦多了几个钱,就觉得自己成了有钱人了!你心里为什么总是老装着那么多的别人呢?别人总说娘家的炕檐高,可你却总是垫高了脚往里瞅,你不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家里的垫窝佬么?那是应该让人心疼的都!可你却老是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的,把自己当成老大似的。
对了,当年我上大学时说自己冷,你硬是跟人学了打毛衣的手艺,可不,你的处女作就给了我,说不论咋样,我都不冷了。后来你又硬要要,说是打的丑,别人笑话,丢人的很,我死活不给,到现在我都藏在柜子里,这可是你怀着小外甥,拖着重身子给我打的呢!哪天取出来你看看?
唉,今天又和你聊了会,心里好受多了,哭过了,笑过了,气过了,恨过了,也聊过了,我还得准备上班呢,你和爹不是常教导我:“师傅不高,教下的徒弟裂腰”吗?这么多年,这句话我常记在心里,时时规范着我的思想和行为,这么多年,同事和学生都对我很好,也做了一定的成绩,这应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吧?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儿吧,下次我们再聊点愉快的,别太沉重了,就这样吧,拜拜!
2023年12月26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