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公的回忆
“我苦命的老子”!舅父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啕,使本已微曦的黎明重又归于黑暗。沉寂的天空,沉闷的大地,悲痛的气氛,悲伤的人群。泪水伴着细雨,泣声盖风声簌簌,寒天催心丧戚戚。天塌了!
一九七八年(丁巳年腊月)春节前,外公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使之一切都成了追忆。
外公本家姓曾,荆门人氏。上世纪三十年代落籍六合垸,主家黄姓。据曾姓堂舅推算,大概出生于十九世纪末。
同其他外孙之于外公一样,孩提时与外公相处的时间多些,但尚未纪事,印象模糊。但可想像的是,外公之于我,较之于别他公孙关系则更甚亲切。在本家,外公与外姑祖相依为命,别无亲人。我又是我母亲的头男长子。外表舅和舅舅都尚未成年。
外公的语音及用词带北方方言,上学前,对外公的“叔叔、明天、伙伴”等词,我只有张口听的份,莫名所以,只有经过“翻译” 后才明所指。外公说话一直声音不大。很重的话经外公说出来都是慈祥的。打我记事起,我记得外公对我说的最重的话是:“手脏的像鸡爪。袜子穿成酱巴了”。那时还未上学,按现在的情形,应该是批评母亲的。可母亲哪有时间啊!
或春头,或腊尾,外公每年都会到我家玩几天。说是玩,其实并未闲着。整米、纺纱、缠把子,甚么事都做。因此,祖父对外公的印象特别好。
外公大概未念过甚么书,但对字纸带着敬畏的心态。凡看见书页纸片,都要把它抻平、折好,然后收藏起来。“除四旧”时,舅父买的与当时不合时宜的一些书得以保存,当归功于外公。这些书,日后使我成为了同时代人的中心:每天晚上,小伙伴们都要听我讲一回合的《西游记》。同时也结束了我的“数字作文”(《序》中有提及)。
辛勤一辈子的外公,古稀之年竟双目失明,其痛苦实难想像。失明是因砂眼得不到有效医治导致的。其根本原因是营养缺乏、缺医少药造成的。外公的晚年,生活非常艰苦,稍微一点好吃的,都要让给儿孙,自己则吃些辛辣的以调节口味。一年暑期,我到舅舅家去玩。刚一到,外公就从碗柜里捧出半边香瓜给我,说先吃了等舅舅回来了再去称(凭票到生产队领)。我想,半边香瓜肯定是舅妈留给外公、而他不舍得吃而留下的。吃饭时,他只夹了很少一点烧辣椒,其他菜基本上未夹。油盐当时都是计划物质。眼疾确诊后,其治疗方法就是用清水泡眼,用利福平眼药水滴眼。没能得到有效医治。利福平眼药水就要几角钱一支,而当时舅舅和舅妈的工资合起来才四十块钱,要管全家人的吃饭穿衣。渐渐地,外公的双目就在痛苦中失明了。
失明后的外公痛不欲生,只因表弟妹们尚幼,外公还舍不得丢开。即使失明了,切猪菜、缠把子等家务都还是外公在操持。
一九七八年春节前,最小的表妹都有六岁多了。外公问舅舅还有几天发工资。没几天,外公痛苦地离开了我们。
十多年后,我做了一个关于外公而十分奇特的梦。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说这个梦十分奇特,就是该梦绝无所思而得此梦;另一奇特之处就是一说到某事,立马就出现某景,且非常真实,有色彩,有声音,有动态影像,十分清晰,只是有些跳跃。
梦是一天夜晚做的。下面记录的是梦的全过程:
中午,我在原刘世万的台基上的那个老屋里午睡,位子在东边后边那间房,母亲在西边厨房里做饭,看见外公从外面正准备进屋来,劬着腰,右脚已抬起,正准备踏上台阶。忽然间,他端坐在戴四英的堂屋里,头上缠着青头巾,身着旧蓝大布长衫,坐在一条古老的中型条凳上。我说:“您怎么在这里坐,不到我们的去呢?”外公说:“我是来还钱的,开始做生意我找□□(名字未听清,肯定是指的四英姑)借了三cāo(操音,不知是一个甚么单位)钱*,今天来还了就回去,再不差账了”。 当时想:外公怎么会向她借钱呢?哦,外公在阴间,四英姑在阴间存的有钱,她不是经常敬菩萨嚰,钱未用就存起来了。这时就出现了三cāo钱的影像:像三座宝塔一样,有五、六十公分高,由黄表纸一样的东西垒成,四周有一圈黄色光晕。 “我刚才是准备看你们去的,又怕吓着你们,没进去,你爹爹(祖父)在门口,我只好偷偷地看了你们一会,我回去后就再也不来了,多看了一会”。这时出现的影像是:母亲在厨房里炒菜,看着锅里,祖父穿着过世时母亲做的寿衣,站在大门东边,两眼瞪着外公,外公躲在门前那棵栾树(正对着厨房)后面看着母亲。
“我要回去了”。说完,已是半夜时分,外公从居民点老屋的西边腰门出来,径直朝前面水坑走去,在离水坑大约两、三米的地方站了一会,然后又返回西边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在枕头下摸了一下,手里不知拿了一个甚么东西,还是从腰门出来,转到门前后直接向东走,已经走过文同哥的大门口又折了回来,在自己的大门口的一个椅子上坐着,流着泪,一直擦着眼睛,文同哥家的鸡叫了,外公站起来,拄着只有一根后背的椅子,下台阶后向东走去,到与文同哥交界的巷子这里,外公下了台坡,向东走,走了几步,偏向了东南,外公落入水沟,外公慌了手脚,慌乱着向上爬,爬了四、五次,终于爬上去了,然后不见了。
影像到了黄家祠堂。坐姿同在四英姑家里一样。
然后,影像到了老屋(五房台)。从天井飘进去,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堂屋的神龛下。坐了大约一袋烟的时间,然后,弯着腰,从后门出去,往北面台坡大舅的厕所旁那条苗田界上走了。
后来到了一个贫瘠的山坡:一片稀疏的茅草中夹杂着几个石块,几株瘦弱的马尾松才及人高;缓坡开向东南,西南是七、八尺高一个坎,东北坡稍陡;缓坡背后较陡,东角有一个用石块垒成的小土地庙一样的建筑,二尺见方。外公在山坡上走得很快,像风一样,脚不点地,长袍的后摆都飘起来了。一会,外公说:“到了。”唿的一下,飘进了那个“小土地庙”。
以后,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公。
对外公的记忆确实太少了,而外公对于我们就差给摘星星了。小时候去外公家,大多是外公专门撑船来接的。上学后,几乎每个寒暑假外公都要来接。寒假期间,总是年关近了外公才把我送回来。外公去世后,连一篇像样的纪念文章都写不出,实在是……
唉
* 关于三cāo(操音,不知是一个甚么单位)钱的单位大概是“烧”或“刀”。2024年8月我在阅读《道医祝由十三科》时偶然发现:祝鬼神烧纸钱是以“烧”为单位的,一般一千张纸钱叫“一千烧”,而祝鬼神烧纸钱都是烧一千烧的倍数,大概是货币贬值的原故吧,“一千烧”就简称为一“烧”了,也就是俗称的一两纸,一两在中药单位中通常用符号“ 丮”(那的左半部)表示,近似刀字,所以也称一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