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庚的故事

岁月留馨
创建于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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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几公里外深山里的高山苗寨同龄青年认老庚了(老庚:方言,即朋友、或兄弟之意,本文中专指桂西苗族与汉族之间互相结拜作兄弟时对对方的友称),年龄还小的我和家人们都很高兴,我估计庚爹家也皆大欢喜。

认作老庚是件严肃的事,虽然不用拜天地,也不用磕头作揖或是烧香许愿。但男子汉大丈夫,讲的话就像吐出的唾沫,一口一个钉子,说了必须算数,否则今后在这一方山水间,再没人把你说的话当回事。

按传统礼俗,认作老庚的当年,年纪小的要来年纪大的家拜年。也就是大年初几,约定好时间或者不用约定时间,那时候没有什么的现代通讯方式,碰到了就约定时间或是托人带个话,表示某年某月会来“耍”一下。届时,年龄小的就会带着腊肉、玉米酒或者是家中拿得出手并且好吃的年货,或手提着或是用木棍子挑着,带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年纪尚小的兄弟们,来给新认的“大哥”拜新年。

拜年嘛,自然少不了大吃喝一顿。家乡的春节都是比较寒冷的季节,经常毛雨不断,整个冬季各家各户房前和各条山路大多泥泞不勘。春节期间家家基本上都只有腊肉,新来了客人,有鸡的杀鸡,有鸭的杀鸭。不管多挤,照例全都围在火坑边,接受一年中难得管饱管够的腊肉、鸡鸭肉和青菜豆腐等美食外,还得时常抹着眼泪接受着火堂里飘忽不断的烟熏火撩。算是男人身份的,还得接受一碗又一碗苞谷酒的临幸。

老庚之间开始入席时尚有些拘束,两碗苞谷酒下肚,话题就自然放开来。说说那边今年的喜乐,再听听这边一年的往事,议议张三李四的笑话,各自都在苦乐不均和又喜忧参半中,随着仰头干尽那碗酒的时候开始类似和下一个议题和故事。

几个钟头过去了,来拜年的庚哥们在酒足饭饱后经不住随同的弟弟或孩子们扯衣劝导,才想起来有家要回。于是一方坚持要回去,一方坚持要挽留的拉扯中,又尽心尽意了几碗酒,直到大家都再没力气和能量后,才歪歪斜斜地一步一回头往自己家方向的泥泞路上摇晃着走去。而那个时候,主人家早已把枕头粑、粽子,或是准备的其他回礼用竹篮子装好,送到村口,把这些笨重的礼物交给随同一道而来,尚是人间清醒的孩子们。

这随来的孩子即成了搬运工,也成了大人的守护人。即要耐心的听着酒醉后大人的重复唠叨,又负有一份反复催促走快点,要不等下天黑了更看不清回家的小路。

第二年,作为年长的哥哥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去给弟弟拜新年。这样的方式你来我往各拜三年后,便不再遵从每年必拜的俗例。往后的日子就看各自的交情,想拜就拜,一年四季中,随时都当作兄弟般你来我往。打老庚的目的,始是觉得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成老庚后多个兄弟多条路。你到那个苗族寨子有个兄弟家,不管是路过还是偶有难处,便多了个接济或是帮忙的兄弟。甚至寨中人知道你是某某的老庚,自然多了份亲近,更多了份人缘。

父亲结交的庚爹印象里有两个。一个是远在十多公里的大石山区,那地方条件十分的困难,缺田地更缺水,十分的贫穷。我曾与父亲去拜年过,庚爹一家住在茅草棚里,十分的拥挤,房前的空地上即是牛马又是猪羊的圈棚。但庚爹和庚妈都十分的和蔼可亲,用苗族人最高的礼仪来迎接我们,尽管火锅桥板上摆满了很多碗的好菜,我却独喜欢他们家做的那大糍粑。糍粑很大,直径足足有三四十米厘米那么大,厚度至少在2厘米以上。制作时大概是把蒸熟的的糯米,用木礁冲烂后摊到竹子做成的簸箕里压成的,因为糍粑一面有明显的簸箕图案。食用时拿菜刀用力切成小块,或在糖水里煮或放在火坑里烧成金黄鼓包时,香味四浮,又糯又脆。

或许是那地方的糯米种植在海拔近两千米的石头缝里,生长时间长,米质好才出那么好味道。反正比我二哥结交的附近泥山苗寨中庚哥家做的感觉要好吃许多。庚爹家有几块田在老家底下三公里处的壮族寨子边半坡上,每年雨季他们都要拉马赶牛来到我家居住一个星期左右。白天一大早下山去到田里,忙到晚上才又上山来到我家里一起吃夜饭。修水利引水、耙田翻田,然后到两三公里我家的秧田里拔秧苗再驮到几公里远他们的田里种植等。这样忙忙碌碌一个多星期,基本完成种植农活后,庚爹一家又牵着马赶着牛回到十多公里外另一个乡镇自己的家。

那年月,农村才开始生产联包到户不久,庚爹家寨子到这带种田的人有好多家。经常是秧苗不够或是育秧出问题,只好等别人种剩下的秧苗来移裁,或是四处去找苗。因为水利七八公里远太长,又时常坏,即便水源足也无法引到他们的农田里,加上经常被半路截水,他们位于水利末端的农田水稻种植下去后,基本上靠天吃饭了。

秋天他们收割稻谷时,照例会到我家居住两三天。晚上与父亲喝酒时,庚爹的心情随着收成的多少而变化,我在火苗的光亮中看得出庚爹脸上是欣慰还是忧愁。那个时候,父亲总是举起酒杯与他共同分摊那份喜悦与无奈。我时常听父亲说“不要紧,实在不行到时候带马来我家里驮几袋谷子去过年”。

庚爹家居住的自然环境比我家要恶劣得多。地无三尽平,小孩子又多,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虽然他们也一直很辛劳努力,但大地不会时常怜悯他们的付出。前些年我专程带父亲去庚爹家看看,庚爹早已过世多年,庚妈受不了那份苦,在他还算年轻时就已放弃几个孩子选择了改嫁他乡。好在庚爹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都长大成家,两个儿子都建起了砖混稳固的房屋,只是他们都不记得小时候的往事了。

第二位庚爹是离家只有四五公里的苗寨,在那寨子中算是稍富裕的人了。据说他自己名下就有几百亩的山林,而且也很慷慨地送给父亲几株大树,我的那老房子一半的木料就是庚爹送给的。我也因此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往返过庚爹家那一带的房屋和山林,在他家吃过最原始的“面面饭”。就是蒸熟的玉米饭,配上通红的辣椒汤。没有大米参杂的面面饭很干很粗糙,难吞咽。需要用汤瓢舀上辣椒汤来和着下饭才容易吞咽。庚爹家做的辣椒骨非常好,制作时里面放有好多一同腌制猪脖肉,煮好的辣椒汤里必然会有些已经纯化了的猪脖肉,吃起来又脆又爽口。

只可惜这位庚爹也命不长,大概在四十来岁左右就因一场意外的变故而离开人世。那两年去他家,我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在市里读高中,成绩非常好,一度成为当地远近家庭学习的榜样。我也受此影响,计划着要好好读书,能够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与苗族同胞打老庚的好处,当时在老家汉族寨子中没有多少人在意,并且好多邻居们也看不上这层关系。人往高处走,攀亲附贵,哪有去交些穷兄弟的理?但父亲认为苗族兄弟为人厚道实诚,讲信用不势利,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这种交情后面在二歌身上延续着,我也就有了更多的接触庚哥一家和他们寨子的风俗,从小了解到苗族兄弟的重情重义。

二哥和庚哥认作兄弟时他们都没有成家,都是年轻年气盛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们每年的来往时我已经稍谙些世事了,虽然他们的友情没有持续多少年,但有两件事却是无法遗忘的。

庚哥他们寨子里的男人们都会捕鸟,更掌握许多种捕鸟的方法,也有好多捕鸟的器具。比如用排套捕鸟,从马尾巴上扯来毛丝,编织成一条1米至1.5米左右长度的辫子,再每隔六七厘米的位置引出个单根马尾毛做成的滑套,这些滑套整齐地固定在辫子上。然后把辫子两端固定到一个木枝架上,再把支架放置在草林里鸟儿经常经过的地方。当鸟儿穿过草林时就会被滑套套住,越挣扎就会越勒越紧甚至把鸟儿勒死。

或是用一种青岗木上长出来的寄生植物籽籽,煮熟后把里面的胶质物挤出来,去掉渣籽杂质,弄成一团粘性极强的软胶,均匀地缠在笔直的木棍上。同样安放在草林里,守株待鸟。鸟儿一站上粘性极强的木棍粘胶,便会脱离不开,直至羽毛等全粘上动弹不得。树胶这法子用得不多,粘住鸟毛后很难扯掉,并且也经常粘在手上不好弄掉,不太适合重复利用。倒是那排套随时卷折起来,容易收纳方便携带,用几年都没问题,并且用直木棍子做的支架,随地取材,用完扔掉,又小又实用,是他们用得最多的工具。

庚哥他们的捕鸟队伍不会只是这样简单的安放后等鸟上套,他们会观察鸟群习性,每天必经过的地方,然后有选择性的安放捕鸟工具。甚至安放好后,多人从不同位置叫喊、扔石子赶鸟,甚至学鸟叫请鸟入瓮,让鸟群往他们布下的罗网里钻。

我小时候曾多次在公路边上看到他们每次都会有收获,多的一次一两个钟头就捕到几十只鸟儿。并且他们会用嘴唇吹出各种鸟儿的叫声,到达真假难辫的水平。画眉、簪帽雀、麻雀等鸟儿时常成了他们的战利品。长相精神,毛色亮泽的画眉时常会被他们供养起来,把笼子放在屋檐下。训养一些时日,叫声清脆的画眉,人人喜欢,也成为城市里人出大价钱购买的玩物。

稍大些的鸟儿想捕捉就不那么容易了,用普通工具就没办法逮到。他们就会用洋炮枪打,那年代没有收枪,农村中好多人家都备一支或两支洋炮枪。专门用来打老鹰、野兔、斑鸠等飞得高和体格稍大的飞鸟。苗族兄弟中很多成年以上的人都会打抢,并且从小接触,枪法相当的精准。那些停留在树稍上或是野地里奔跑的猎物,时常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有一年春节期间,满天雾蒙蒙的毛雨天气中,我和二歌去庚哥家拜年,大家围着火塘烤火取暖。一边闲谈中一边煮腊肉、鸡肉等佳肴。因为平时捕捉的鸟儿多,庚哥他们会去毛开膛取出内脏后,涂抹上生盐巴,用铁丝把鸟儿穿成窜,挂到火塘上熏烤制成腊鸟肉。制成腊的鸟肉平时也舍不得吃,留作过年或是亲朋好友来时待客的美味。一般来说,不是尊贵的客人这腊鸟肉是不会轻易被放上桌的,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庚哥把火坑上的几大窜腊鸟肉取下来,清洗后砍成小丁,用干辣椒一起用油炸到金黄色,装在大碗里,摆在火锅上的横板正中央。大人们在推杯换盏中不断的敬酒、聊着家常。我则在大人们不断夹给的油炸腊鸟肉中,咀嚼着口齿生香的美味,一点都毫无客气。那咀嚼的清脆声音,偶尔压过大人们说话的声音时,庚哥又一只手端着酒碗,另一只手一次次夹来鸟肉。那时候不知道讲究什么礼貌和礼节,所有的精力全集中在应对与生俱来的喜欢中。

那腊鸟肉或许是我童年最美的味道,也是那年春节里最幸福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清楚的记得,庚哥他们喝酒的风俗与汉族有好多的不同,自觉地遵守着俗成的规矩。比如酒过三巡,照例地会倒满一大碗酒,先从主人家开始,然后顺时针转下去。围着火塘的每个人接力轮留喝一口,不管这碗里的酒剩下多少,轮到最后的人必须一口喝完。继而按顺利从下一人开始下一轮的酒戏,直到陆续有好多人喝趴下后,这酒戏才会结束。

二哥摇摇晃晃和我回家的路上,我问二哥这样子喝,又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其他人都只喝一小口,最后挨喝完剩下碗中酒的那人岂不吃亏?这游戏感觉不是很不公平嘛?二哥说,大家都会按自己的酒量,都会自觉喝一大口,不会搞假的。如果谁偷奸耍滑头,也会挨大家批评。都是这样的风俗,不喝主人家不高兴,同桌的也会认为你不尊重他们。

我唯一不太接受的是他们总爱这样子喝,感觉一个碗一次次这样传递着喝,不太卫生多少。当然那个年代,农村中不讲究卫生的现象非常普遍,大家都认可的一句话:“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但总是喝醉一大帮人,经常有人滚在泥泞的稀泥路上,满身泥巴,实在是不太喜欢。

每年去庚哥家拜年,二哥时常喝醉,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几次跌倒在泥路里,我努力把他拉起来时,也会间接的挨弄脏了衣服,甚至他走不动时我同样得在毛风细雨中为他挣伞等待他酒清醒后继续赶路。或是赶紧走几公里路回家让家里人赶来把他弄回去,尽管我提着庚哥家送的糍粑等一大堆回礼,走起路来极为费劲。但每次二哥去庚哥家玩,我都会主动要求带上。毕竟庚哥家那些腊鸟肉的味道,早已捕获了我的味蕾,让我完全可以牺牲这点不喜欢,反正跌倒弄脏的不是我自己。

庚哥来我家拜年,同样享受着礼尚往来的待遇。二哥会叫上寨上的兄弟朋友,反正是要把庚哥灌醉才能让他回家。那年月,大家都是这想法,不醉不归,不醉说明主人家待客不热情。去你处这样子,来我家亦然。

苗族同胞中很多人都会从周围山川环境中汲取自然的馈赠,除了捕鸟这样的技术,他们还会找蜜蜂、马蜂、竹鼠。更会在冬天杂木林里通过几张枯滕叶子便会判断出野椎山的位置、大小等,继而挖出深坑取出美味的野椎山。如要举行野外生存能力比赛的话,同样居住在这些山川里的汉族、壮族和仡佬族同胞们,肯定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向野外索取这些自然生长的野物,苗族同胞实际上是我们的老师。二哥就从庚哥以及他的兄弟们那里学会找蜜蜂、马蜂并养殖这些动物技术。还间接的教会了我几种捕鸟的方法,甚至怎么去逮住藏在土洞里的竹鼠。

二哥好多次从野林子的树上把小马蜂窝弄到家附件的树上,等马蜂窝长大到几十厘米后的秋天里再弄回来。那些白胖胖的蜂蛹成了大家的美食,那些黑色的成年蜂则被活活放到酒瓶里泡酒,据说那马蜂酒是治疗通风的特效药。而弄那种直径达六七十厘米大窝的马蜂,二哥会通知庚哥他们来后一起弄。他们会爬到高高的树顶上,用茅草烧马蜂窝处壳,从窝里爬出来护家的黑马蜂要么被直接烧死,要么被烧毁翅膀后掉落地上再没攻击能力。后面大家似乎突然发现导火索燃烧喷出来的青烟能够熏昏马蜂,就把点燃的导火索直接插进蜂窝口。被熏昏的马蜂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一下子就被全窝端了。

这样取回来的马蜂窝大概半个小时后成年蜂便会回过神来,同样会爬出洞口慢慢攻击人。但庚哥他们会弄个小网袋,让成年蜂直接钻到口袋里。或是又故技重演,点燃导火索再熏一下,这些成年蜂最后都被泡酒了。未成年的蜂蛹被取来作美食,又让不成吃的成年蜂作了酒用,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再不用扛一大捆干茅草爬上树,更不会担心引起森林火灾,导火索烟熏取蜂这操作后面成了大家惯用的方法,许多马蜂就这样安乐地死去了。

后来我离开故乡到武汉上学时,放假回来二哥说庚哥跌树受伤,之后生病死掉了。说是晚上和别人一起爬上一株很大的树,那窝马蜂很大,好多人都不敢冒险上去烧蜂子。在十多米高的大树上烧马蜂,风险确实非同小可。庚哥让马蜂蛰了很多处,顶不住痛从大树上往下撒的时候,跌到地上摔断了腿。继而又是生病无钱到医院治疗,不久就病死了。那时候还没有人会用导火索烟熏取蜂,如有,庚哥可能不至于掉树受伤,继而在当年竟意外死去。

因为烧马蜂摔死的人的悲剧,那年代偶尔会发生。农村人大多有些迷信生死由命,宝贵在天。所以庚哥胆子很大,听二哥说他爬那些很高的大树一点都不害怕,却不想一个年轻的生命便因此间接地消失了。

没有庚哥了,有几年二哥再不敢徒手爬高的树木,我再吃不到那金黄香脆的腊鸟肉,也再没见到农村围炉传酒的那份风俗……

2027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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