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用生花妙笔为读者创造了妙趣横生的故事,红学家李西凡先生独具只眼,揭示了故事的深刻内涵,带我们走进《红楼梦》的深处。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从王熙凤那里得到了贾府二十两银子,通过一家人的辛苦努力,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于是在这一年丰收之后,她“二进荣国府”来送礼。刘姥姥的目的并不单纯,其一,有报恩的因素,可见刘姥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后文救巧姐一段埋下伏笔;其二,以刘姥姥的见识来看,绝不会轻易断掉和贾府的这层关系。她深知,贾家能给自己带来的绝对不止那二十两白银!实际证明了刘姥姥的判断完全正确。
刘姥姥这“二进荣国府”,是走进了荣国府的核心所在——大观园,与贾母和荣国府的少爷小姐及丫鬟们在一起凑趣玩乐,那光景比之“一进荣国府”时仅走进王凤姐的堂屋自是大大的不同。刘姥姥所见识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并非公府大宴,只是“老祖宗”贾母携女眷在大观园自得其乐的小家宴。作者的意图,主要还是借刘姥姥游园之机,用这位村奴的眼睛,对比地写出天壤之别的贫富悬殊,观照这个贵族之家养尊处优、奢侈糜费的生活景象。
从“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第四十回),到“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第四十一回),再到“潇湘子雅滤补余香”(第四十二回)这几回书中,我们看到刘姥姥谈笑风生的大观园之行,给这个贵族之家的生活所带来的“妙趣横生”的搅动。若与“元妃省亲”的一幕相较,尽管省亲场面豪华、肃穆,但却是“省亲别墅”的皇家威仪气派和朝拜的繁文缛节的展现,难得见到活泼跃动的个性生命,也难得见到大观园生机盎然的美景。而这次“刘姥姥进大观园”,却是在特殊的生活氛围里,细腻、丰富而富有动感地展现着大观园“诸艳”居所的“细部”,使我们得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筑造起自己心中的“大观园”。
小说围绕刘姥姥这个行动的主体,通过她的感官和言行,不断地在这个贵族之家老老少少心中扩展着饶有情趣的喜剧冲突。表面看,似乎是刘姥姥一个人在演滑稽的独角戏,实际上作者是要在雅俗异趣交织的生活经纬里,描绘大观园贵族生活的良辰美景。且看,大观园在这位老奴的心中、目中、口中的形态:
“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里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
“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第四十回)
戚蓼生所谓“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境界,大概正是如此吧。作者只让时间作了短暂的停留,对在场人物各不相同的“笑”进行了传神的描绘,使这一时刻发生的各色的表现,构成了一幅神采姿态迥异的图画。从这段情节里,我们还看到,曹雪芹是那样的善于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在特定的生活情景里,刻画着她们各自独有的、生动的、富于个性色彩的行动、姿态和语言。这是何等的功力啊!
尊贵的宝二爷的卧室,在刘姥姥眼里是那样的富丽堂皇:“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
极具嘲讽意味的是这怡红院的“劫遇”。贾宝玉是个连黛玉卧房“外间”的枕头,也疑为“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而不肯枕(第十九回),这次却是自己“最精致的床帐”,被酒后的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上”,“鼾齁如雷”,“只闻见酒屁臭气”。经过刘姥姥的一番“劫遇”,即便有了袭人的薰香、收拾、掩饰过去,我们闭目思之,替宝玉想想,也会哑然失笑!
曹雪芹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家,他虽然着意营造了富有诗情画意的大观园,作为他心爱的男女主人公的“活动舞台”、“理想王国”,却又并没有把它的“营造”疏离于社会现实之外。他在描写这个贵族之家末世繁华时,富有理智的批判精神。在大观园主人们的良辰美景中、成为他们奢华糜费生活见证的,正是这位来自乡间的刘姥姥。刘姥姥的那些在荣府女眷眼中看似可笑的言谈举止,虽不免有乡下人的少见多怪,但其中更有着不少是她们在荣府生活的圈子里,永远无法感知的事理。王熙凤和大观园的小姐丫头们故作聪明、挖空心思地拿刘姥姥打趣取乐,其实她们不过是刘姥姥在故作呆傻的表演中哄弄和取悦的对象。刘姥姥惊讶于“一两银子(一-个鸽子蛋掉在地上),也没有听见响声儿就没了”;感慨于大观园里吃一次螃蟹的银子,她估量是“够庄稼人过一年了”。她把“二进荣国府”的感受说得实在、贴切。
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位乡村老的感慨和体验,展示着封建社会的贫富悬殊的不公平,批判着封建贵族不劳而获、挥金如土的罪恶,从而揭示了他们必然衰亡的历史命运。
来自乡村的她有着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有着庄户人特有的机智和淳朴,她既是世故的、幽默的、善于逢迎和博人欢心的,又是善良的、朴实的。她虽因“没见过世面”,受到贾府娘妇、小姐和丫头们的“取笑”,但她的狡黠、圆滑、故作张智,又显然是在愚弄着贾府那些自以为高贵的老少娘儿们。没有她,也就没有这段情节如此活跃、生动的“两宴大观园”的艺术场面。刘姥姥的举动和村言俚语,给贾府的女眷们带来了空前的欢乐。其实,她的不少可笑的言谈举止,是为了配合着王凤姐、鸳鸯故意装傻,“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而她在大观园的这场表演就很得实惠,不仅吃得酒足饭饱,还满载“赏赐”而去。这“二进荣国府”,用她自己的话说:“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对一个贫家老妇而言,这三天的生活可谓神仙一般的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大观园的艺术境界通过刘姥姥这一特殊人物的“切入”,又有了一番下层平民眼中的皴染。此前,有贾宝玉和贾府清客眼中的大观园,见“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第十七回);有元妃归省时,贾宝玉和众姐妹诗中的大观园,见“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十八回)。这“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茶品梅花雪”、“劫遇母蝗虫”,以至“雅谴补徐香”等章回,则是一幕幕在大观园中不断转换的“舞台”——各擅特色的小院落,可谓弥漫着这贵族之家花团锦簇、合家欢乐的氛围,一并融入主人公们的赏心悦目之中,图解着大观园的鼎盛时代。
可以说,大观园承载着作者美与情的艺术创造与审美追求,或融情入景,或借景抒情,或景中有人,或景与人合,通过人物即景的感受和抒发,以及个性、心绪色彩的渲染,使人物活动与环境互借互生“浑然一体”,显豁着各院主人公的个性风采与心灵世界,这些独特的氛围和境界融汇成立体而生动的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刘姥姥进大观园”即“二进荣国府”,由于曹雪芹生动传神、深入人心的创造,已成为我国尽人皆知的“口头禅”。现代生活中人们也时常会引用这个“典故”,通常是用来形容那些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的人,其原由就是《红楼梦》这几章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后的种种可笑的、风趣的言谈举止。它在曹雪芹的创作意旨里,包蕴着极为深刻、广阔的社会和思想意义。它带给荣府老少娘们和每一位读者的无限新鲜和欢喜,则永远与《红楼梦》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