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羯,百年不遇的超强风台(海南东部地区习惯地把台风倒装叫它风台),怕它来,更怕它乱来。但它还是像预报那样精准地来了。是夜,我住的顶层,透过窗口借着还亮着的路灯,只见风雨暴虐,路边椰树顽强地来回延屈着足有45度大小的身躯,头顶已经怒发冲冠。狂风挟持着像大海里的鱼群,若隐若现地傲游在社区树木的上空。风雨咆哮中,忽闻物体与疾风磨擦发出的尖叫声,偶尔还感觉到楼体在颤抖。
此时此景,让我想起当年的风台“九一三”,就是1973年9月13日(实际是9月14日,但琼海六叔总是习惯把当日白天和紧接着的晚上算是一天)的那场风台。相信我这代的“六叔”们都会对它记忆犹新,甚至还会心存余悸。我应该是后者。
73年那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两个月后被派工参加南塘水利渠道建设大会战,驻扎在文市公社棉坡大队我高中同学云昌山的那个村里。那时村里兴“一带一”优良传统,我是堂叔仲泽叔“一带一”带过去的。
记得“九一三”那天晚上,天空格外恬静,万里天空寥廓无云,但西边天际,还有稀拉的残云如血。这景象倒让人撩发许多遐想。于是,几个好事的叔辈们捣呼起做“公道”来。那时,参加大会战的大多是基干民兵,基干民兵当中又以退伍军人居多,他们有一个传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不出做一箩框“椰子粿”功夫(琼海坊间一种杂食),公道做成了。
仲泽叔鼓动我也掺份了。当我们到公道现场时,约有十几个掺份者他们已经东倒西歪的涮起公道来。特别是那种别样香味扑面而来,让我加快步伐拿下属于自己的那份公道:一个“卑凸”(饭团),盛在一小碗里不足以填住底部的两块稍大一点和几片只有牙签那么粗细的鸡肉。做公道的“主持”(分发食品的活计,一般由村里长者来完成)比较让人贴心,搞了三个“蘸地”(佐料)共用共享。“蘸地”制做很朴素粗暴,就是用酱油加盐,还有村边房前屋后摘来小米辣椒,捣碎后丢进蘸地里加持。“蘸地”做了三个,一个方在厅间的供奉香火的八仙桌上,一个在厅一侧的“寿屋”(当地六十岁的老人,后辈会帮助整个棺材备用)上方,一个放在做公道的簸箕里。经叔指点,我拿起一块鸡肉沾了蘸地即狼吞虎起来。虽辣劲正旺,但滋味却让你一生难忘,乃至后来每每入餐时,总会想起这个英语里说到的“艾皮台惹”(appetizer,开胃菜)。
公道之后,立马钻进屋间里在横条上架起的临时床铺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掀掉瓦片时冲进来的硕大雨点打脸惊醒的。我叔个头高,还踮起脚跟伸手紧促拍了我的脸蛋,紧接着又拽着我的手往外跑。
叔有经验,尽挑有点光明的方向带我跑。但光明地方风速快,后来回味感觉是脚有时不着地,就像孙大圣那样腾云驾雾的。游走了一段路,在村头有一条见方大的路道。只见路边有一棵长得比较苗条矮小的椰树,还是顽强站着。我叔见状,用力捏了我一下,我们连滚带爬终于在那株椰树下相依为命了。我双手紧抱着树干,叔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抱着我。生怕风把我掳起。
风很凶狠的,但叔更淡定。期间,还教导我两个科普知识:其他树都倒了,但它不倒,说明它抗争能力强,因此,我们选它做依靠。他还作“抬头望明月”的动作,树上没有椰果了。说明这里安全了。
闻之,我第一感觉是,叔很淡定睿智。
这样的煎熬,可能有个把钟头。风终于停了下来。但暴雨依然如注。
凭经验,这是回南风前的征兆。叔嘱我一起回驻地。因为床头还有尚未上交有大几斤的稻米。想回去把值钱的东西都抢拿出来。
当我爬上床铺抓米袋的那刹那。“不好。快地走”。叔拉下我,又往门口用力一推。我顺势飞腿前行。当我跳进“外庭”(民居前庭)时,本能感觉到背后有一片光白,之后就渲泻来一股凉风,我们住的房子崩塌了。
见状,心里虚惊一场。真不敢想象,若没有叔这么一推,后果会怎样?
“九一三”风台,当年称百年不遇,给琼海重创,死伤逾万。我们村虽然房屋像割韭菜建样,难逃劫数,但所幸仅伤一人,是我的曾祖辈老人。令人深受教育的是,家乡人民不惧风雨蹂躏,迎难而上,全县上下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开展气吞山河的抗风救灾、恢复家园、奋发图强的大会战。
作为那场大会战的见证者和参与者,至今我依然备感荣光。其中一些生活画面,至今依然备感亲切。它们甚至影响着我后来的人生。
遭受重创的家园,重建需要大量的砖瓦。村里响应县政府的号召,自已动手自力更生解决,立马成立做砖灶专班。专班由堂叔山泽叔“三白”(师傅)为首的6人组成,我跟堂兄梓哥在列。做砖灶是重活,节奏还很快,一环衔接着一环的。如做土坯块,是首个环节,活计又脏又累。先是在莫约10水井大小的臼池里挖土,垒成足有二三尺厚的土堆。之后往土堆里灌水让土堆吃透水。接着的活计很有趣。就是牵来一头血气方刚的“公牛青年”和一头发情的“母牛少妇”。它们在臼池里一见钟情,之后便是忘情的一脚深一脚浅的你追我赶,这个场景终于把土坯块做成了。接着就是“行土”了,步骤是用粗塑料绳与两枝木棍叉排成的直角型像圆规般的割土坯尺切割成二三拃大的方形土块,这种土块三尺厚,当时我们称过每块有百二三斤。我们当时不分大小不分年少年长,排队下池里弯着腰两手往下一插一拿用力抡起土块往肩上一堆,直起腰便往打砖棚走去。一池土坯足有200块开外,能打砖五千块。我们专班六人周而复始必须一个钟头内完成。我高中毕业时体重不足70斤,梓哥体魄跟我差不多,每次“行土”都是体重的一倍半,但我们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山泽叔对我们竖起大拇指,称我们做得海(方语,能成事)。
做砖灶,我们专班干了近一年,一共出了四灶砖,圆满完成了生产队交给我们的任务。可能是山泽叔的传帮带,我们不怕脏不怕累的劳动态度和意志也在这段时间里日积月累地形成了并加固起来了,着实为日后融入社会积极作为争取了宝贵的主动。
做砖灶期间,有两件事对我融动很大很深切。
做砖灶,山泽叔起初并不内行,等多也只是“半桶水”。之前跟万宁师傅当过短期帮工,他为人谦虚肯学,相信当帮工时向师傅了解学习了一些技巧要求。但即便这样他也敢把做砖灶专班应承下来。为解决做砖灶遇到的问题,他使了三招。一招是不耻下问。我们现场还开过诸葛亮会议,商品对策。另一招就是借助外脑。请来万宁师傅现场指导,手把手指导我们如何搭灶(在烧灶里堆放砖坯)、如何控制放烘烧火的火候等,之后就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总结经验,以利再战。
山泽叔胆量,真让人刮目相看。多年后,我向他请教其间的究竟。他先是淡然一笑,不经意间来了这么一句:“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呵。”
担当,山泽叔的人生品格,让人油然而生起敬意。
另一件事,就是公社李副书记在我们这里掺份做公道。一天,一个充其量够得上农村叔伯模样的中年人到我们砖灶,说是检查工作。当时没有电视,只有公社广播,我们不知道他是何方大圣。他很平和,也不生份。他先是从桌上拾起一碗白开水仰头豪饮,之后跟我们做起自我介绍,说是来看看恢复家园工作情况。
那天,我们正好讨教万宁师傅现场指导烧砖技术,杀了嘉积鸭款待师傅。李书记见状,便地提出,“柴只”(方语,现在)都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我也不处去,做不做得留下来掺一份?
我虽然对他产生一些好感,但闻之对他的好感顿然打折子一大半。他真是皮厚过柚!
山泽叔连忙接过话柄,做得做得呵。
见大家都在各忙各个活,他闲不得,先打饭捏“卑凸”(方语,饭团),然后操起菜刀切肉分份公道。
当大家回来吃饭时,我发现李书记人很细心,很懂人情世故。我们共10人,他捏了“卑凸”29个,我们干重活,每人3个,他领2个。嘉积鸭,仅拿半只出来分份,留下半只,下午备用餐饭。
李书记没有官架子,饭后稍息时还跟我们有说有笑。知道我和梓哥是高中毕业生时,他给我们来一个脑袋急转弯。他绘声绘色说了一个有点黄的故事:你们做砖灶的拔爹,“行土”时两只手还沾着泥,不知是乜事就急忙跑到“篓解蓬”(方语,野菠箩)后边,又折了两枝柴枝,一兴子(方语,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猜他做了乜?
我跟梓哥对视了一会,就猜不到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书记低头一笑:“土生仔,去放尿呵。”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的胃口比刚才的公道还香啊。
让我深切感动的是李书记作别时的画面。他执意要留下三毛二分钱,说是按当时价格,每份公道是三毛,“卑凸”一分钱一个。
我们僵持不下,最后李书记来了一个下马威。你们不能让我犯错误呵。若不收,我就留下来做帮工顶数了。
他是真心实意的,心中装着共产党人的宗旨。此时,他的形象在我跟前高大了许多。
当时,我就想,倘若未来我有机会当领导,一定要像李书记那样,不占人家的便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有一个热词叫做“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十五年后我有幸到昌江县工作。可能当年比较年富力强,工作分工的联系点,我都是挑硬骨头和大块头的,扶贫点是全县最贫穷的王下乡,计划生育是全县人数最多的乌烈镇,抗风救灾是全县“风台窝”的南罗镇。
记得89年8号风台,据预报,风力10级,但有暴雨大暴雨连续14个小时,据说这种状况是50年不遇。我们县领导照例赶赴各自联系点,靠前指挥。晚九点我主持召开联席会议,通报部署落实防风防洪事宜。当得知有6人没有从船上撤下来时,我“脑热”(方语,发火)了,“抗灾面前,生命至上”的决策冲动,当即指令基干民兵连长带一个排上去,就是绑了也要把他们全部撤回来。
第二天,风雨、洪水和海潮三家共同做力,原来他们打算驻守的几艘船全都卷入北部湾喂鱼去了。那6位渔民兄弟知道后,通过镇领导要请我吃“海蛇酒”(当地盛产海蛇,海蛇酒是高端宴请方式),谨表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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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羯第二天一大早,在体制内呆子一辈子的“路径依赖”让我下去,看看能否为社区清障和恢复家园做些什么。“九一三”风台那阵子都是这么做的,每每遇到风灾水灾,都能见到全民皆兵的光景,还会涌现出可歌可泣的抗灾英雄。98年抗洪抢险,我们海口还涌现出让海南人引以骄傲的时代英雄李向群。现在情势不同了,社会分工细化,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去做。比如,清理“躺平”的树木,扫除路面卫生,都有专门工具和机械,由经过训练的人去操作摆弄,他们很专业,效率很高。对此,我们真是插不入手,帮不上忙。我在想,我们安份呆着,不添乱,就是对抗风救灾的支持。
此番“摩羯”。通讯微信设施全部中断瘫痪,水电恢复正常也需要时日,这给居民带来诸多不便。几天来,我也是涉水而逃,闻电而动。过着“打游击”的起居生活。
然而,这样的生活状态,却使我收获了很多正能量。一天,晨练后,我路过一个新建小区,人行道上一对夫妇在那里摆地滩买青菜和猪肉,我紧步上去,抓起了一把青菜,习惯地抓起手机找二维码要付款。那位少妇朝我憨厚一笑。“没通电,哪有码扫呵?”
“哪怎办?我不带现款的。”
她不加思索:“没事,很快会好起来的,到时再来给钱。”
闻之,我心头一热,眼眶都湿了。我跟他们只有一见之缘,也不问我住何处?或要个联系方式。多好的兄弟姐妹啊。
记得电视剧《盖世太保枪下的中国女人》里有一句至理名句,说是,战争在继续,生活在继续。战争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衷心期待我们老的少的,我们的兄弟姐妹坚定地走出摩羯浩劫的阴影,拥抱我们所要的幸福生活。
2024年9月11日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