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源的山上有贺龙公园，公园内有贺龙铜像，他的双眼眺望着家乡的方向。

　　导游解释说，从长征之后到去世，贺龙再没有回过他的家乡。为什么没有回去呢？因为他对家乡有一种愧疚感，跟着他闹革命的人牺牲得太多太多了。如果回去了，别人问他我的亲人在哪里，贺龙没法和乡亲们交代。

　　对导游的说法，我心存疑虑，贺龙是因为愧疚才不回家的吗？

　　贺龙是我敬仰的人，既然到了张家界，我决定还是去看看贺龙的家乡，桑植县洪家关。

        没有去过桑植，但我知道桑植在大山里边，那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我计划坐长途汽车到桑植汽车站，然后打的到洪家关；或者从张家界直接打的到洪家关。两个办法各有利弊，一个时间长，一个费用大。我的朋友提醒可以坐火车过去，我一看，果然是好办法，没想到竟然有动车到桑植，而且速度更快，半个小时就到了。

        桑植在张家界的北边，洪家关在桑植的北边，全程100公里 。一路上全是山，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火车一会儿钻山洞，一会儿过桥梁；出租车也不例外，一会儿爬到山顶，一会儿跌到沟底。洪家关坐落在大山深处，贺龙故居的门口是两条溪水的交汇处。

　　看贺龙故居，不大的地方，120平米的大房子，被分割成不同的用途，三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间火炕屋。贺龙的家很穷，父亲贺士道是个裁缝，母亲王金姑是家庭妇女，贺龙还有年迈的祖父母，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靠父亲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十一口人挤住在狭小的空间。

　　贺龙故居的南边，是贺龙纪念馆，内设桑植骄子、北伐名将、南昌起义总指挥、创建革命根据地、率部长征、威震抗日战场、征战大西北解放大西南、人民功臣、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等九个部分，全面介绍了贺龙的生平和事迹。

　　为了革命，贺龙的家人、族人、乡亲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在贺龙纪念馆，我看到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

　　首先，是他的家人牺牲。

        1920年5月，贺龙已经加入中华革命党，时任湘西靖国军团长，他派父亲贺士道、弟弟贺文掌去澧州镇守使王子豳处领取枪弹，土匪谷膏如、陈继之在竹叶坪三声潭设伏，贺士道中弹牺牲；贺文掌被捕，被土匪用蒸笼活活蒸死，年仅15岁。

        1928年9月19日，贺龙的妹妹贺满姑被凌迟处死，她是湘鄂西工农革命军最早的军事干部和妇女干部。桑植县档案馆至今保存着贺满姑被凌迟的照片，其中一幅定格在她的双乳和大腿肌肉被割去的瞬间，惨不忍睹。

　　1935年5月6日，贺龙大姐、《洪湖赤卫队》韩英的原型贺英在战斗中牺牲，二姐贺戊妹重伤昏迷，被捕后也壮烈牺牲。敌人将她们的头颅、被肢解的躯干和四肢悬挂在鹤峰城门示众。

　　其次，是他的族人的牺牲。

        贺龙堂弟贺锦斋，1919年投身革命，1927年冬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北伐战争、南昌起义和创建湘鄂边根据地，曾任国民革命军第9军1师团长、代理旅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第1师师长，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红四军）第一师师长。1928年9月9日，在石门泥沙镇，红四军突遭敌李云杰部袭击，为掩护贺龙突围，贺锦斋亲率警卫营、手枪连奋勇冲杀，不幸牺牲，年仅27岁。建国初期，毛泽东主席签署烈士令，贺锦斋是共和国第一号烈士。

        贺龙侄儿贺贵如，红四军一团团长。1929年10月10日，红四军在向鄂西南转移的途中被敌人包围，何贵如高喊着“为了下一代吃上大米饭，冲啊！”全团将士跟着他朝敌人的阵地扑去，结果贺贵如被机枪射中，倒在血泊之中，壮烈牺牲。

        贺龙堂弟何文新，护旗班班长，1928年为给贺龙送情报，一路奔跑，活活累死在路上。

        除了这些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还有被敌人报复无辜丧生的妇孺老人。因为贺龙的缘故，洪家关三次遭血洗之灾。

         第一次发生在1919年7月24日。反动神兵烧毁了洪家关贺姓房屋半边街，贺龙堂兄贺连元的两个儿子被砍死，年仅6个月的小女儿被活活摔死。贺龙的侄媳妇郭三妹右耳被砍掉，身上被砍21刀，扔进河里之后侥幸逃生，成了血洗洪家关的见证人。一夜烧杀，贺姓族人遇难14人，伤30余人。

        第二次发生在南昌起义后。敌人出于对贺龙和共产党的仇恨，对洪家关进行了疯狂的烧杀抢掠。

        第三次发生在长征开始之后。在“诛灭贺龙九族，鸡犬不留”的叫嚣声中，洪家关外逃他乡的达36户，贺氏族人被杀害80多人，其中年龄最大的80岁，最小的贺学如出生仅仅50天。

　　从大革命到新中国成立，贺氏家族及沾亲带故的亲戚们牺牲的达2050人，其中贺氏本家牺牲的有109人，这是贺龙外孙女贺来毅在《永远的祭奠》中的记录，她花费了两年时间，遍访英烈牺牲地，将烈士的姓名、生平简历尽可能完整地收集起来。

　　第三，是父老乡亲的牺牲。

        在桑植烈士陵园，我看到了两首湘西民歌，《送郎当红军》、《马桑树儿搭灯台》，这是当地人民支持红军的真挚表白。

        1916年3月16日，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捣毁芭茅溪盐局，缴枪12支，成立了桑植讨袁军，从桑植带走了两三千人，这批人经过北伐战争的洗礼，参加了南昌起义，之后南下潮汕，一路恶战，队伍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贺龙成了光杆司令。

        1928年2月28日，贺龙赤手空拳回到桑植，举行“年关暴动”，重新组织了3000人的武装，几起几落，先后开辟了湘鄂边根据地、洪湖根据地、襄枣宜根据地、鄂西北根据地、巴归兴根据地和湘鄂川黔根据地，在多年的肃反和反围剿中，有的人牺牲在这场上，有的被自己人无辜错杀。

        1935年11月19日，红二方面军从桑植刘家坪开始长征，又扩充了三千多名新战士。这批人在二万五千里的跋涉中，斩关夺隘，忍饥挨饿，许多人倒在了雪山和草地之中。

　　我觉得导游的说法有点阴暗，哗众取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时的人们为了生存，跟着贺龙闹革命，既是被迫的行为，也是自觉的行为。

　　打仗总会有牺牲，谁都有这种可能性，包括贺龙的家人和族人，包括贺龙自己。至少有两次，贺龙差点儿丢掉了性命，一次在1927年4月中旬，宁汉分流，蒋介石拉拢贺龙不成，指使朱绍良煽动贺龙部下闹饷，贺龙在讲话时被暗枪打飞帽子；一次在1939年4月23日，齐会战斗，日本人施放毒气弹，贺龙中毒负伤。战后，中共中央机关报《新中华报》发表社论，称贺龙是“抗日前线的民族英雄”，蒋介石也发来慰勉电，称“贺师长杀敌致果，奋不顾身，殊堪嘉奖”。

　　不独桑植有牺牲，全国各地无不如此，井冈山有牺牲，瑞金有牺牲，太行山有牺牲，哪个地方没有牺牲呢？据民政部发布的消息：“自中国革命战争以来，约有2000万烈士为国捐躯，他们中大多数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有姓名可考并列入各级政府编纂的烈士英名录的仅有180万人左右。”

        在那样的社会，哪样的环境，每个人都面临着选择，是苟且偷生，还是拼死一搏。苟且偷生的未必能活着，拼死一搏的未必就牺牲。无论是活着的还是牺牲的，无论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拼死一搏的人都是英雄，因为他们选择的不是小我，而是大我，是国家的前途，民族的解放，是子孙后代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他们不会因为牺牲而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已经做出了牺牲的准备。

　　贺龙之所以没有回桑植，我认为是忙的缘故。解放后，贺龙历任西南军区司令员、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国防工业委员会主任，无论是剿匪还是修建康藏公路，无论是体育事业还是国防建设，百废待兴，以他的性格和精神，工作始终是第一位的，私人的事情只能为工作让路。“三大球上不去，我是死不瞑目的”，这句话足以说明贺龙对工作的态度。

　　愧疚吗？肯定会有的，毕竟那是他的亲人和父老乡亲。在《父亲骨子里有桑植人的侠肝义胆》中，贺捷生写道，“解放后父亲从未回过桑植，是否因为无法面对那么多失去亲人的父老乡亲？我想，肯定有此因素。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共和国刚刚诞生，从故乡寄来的寻找亲人的信件，雪片般落在父亲的书桌上，而父亲每当读这些信，都会眼睛湿润，叹声连连。”

        但是，贺捷生所说的愧疚，不同于导游所说的愧疚。贺捷生所说的愧疚，是贺龙对自己的更高的要求，是因为同志们的牺牲而对自己的责备和反思；导游所说的愧疚，似乎将战士们的牺牲归咎于贺龙，一将功成万骨枯，认为贺龙对不起牺牲的乡亲们。其实，贺龙何尝不想每一个战士毫发无损呢，只是他不是神仙，做不到杀敌一千自损为零的事情。

　　2009年6月28日，贺龙的骨灰由北京迁葬武陵源的天子山，生前没有回家，死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