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回忆二题

创建于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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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寓真

本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一《“末代大学生”的最后日子》

茅屋生涯

五指山西麓有条昌化江,辗转流入了北部湾,昌江县因此而得名。古代的昌江一带,是朝廷流放罪人的地方。宋代著名状元赵鼎被贬做昌化知事,最后就死在这里。被放到昌江做官的人, 都说那种地方去不去就罢了。有的来了一看,扭头就抛官弃印回了家。清朝后期有个叫陶元询的人在昌江当县令,他归纳的“昌江六败”即是:“岭出东门,莫启图书之府;江冲南阁,难寻润色之女;西侧水逆,一文不积;北风吹散,万瓦霄飞;城内土粗,无养苍生之谷;井中水厉,揭尽赤子之肠。”当地也有民谣说:“昌江天地远,稀饭照人脸;瓜皮填肚满,穿衣用血染。”还有一位县太守写过这样一首诗:“煮饭不如煮粥香,各人忍耐过饥荒。一餐分派三餐食,三日均开九日尝。人客到家茶作酒,亲朋邻里水如汤。莫嫌太守诗章陋,但愿人人寿命长。”这首诗倒是苦中有乐的。

1968年8月,在广州给我换发派遣证之时,我对昌江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抱着一点探险的胆气踏上了征程。上了轮船,遇上两名石碌铁矿的女技术员,一个姓张,家在河北唐山;一个姓俞,家在广东顺德。攀谈起来,才知道海南铁矿所在地石碌,也就是昌江县城。她俩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分配去的,为躲避武斗回了家,现在武斗平息了,矿上通知上班。她们听说我分配到昌江县,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同时就对我关心起来,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那种同情感。她们说那儿很苦,但又说大陆去的人很多,住久了就习惯了,这便使我感到了一点宽慰。 

乘船到海口后,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到汽车站排队上了班车。海口到昌江,有两百多公里的一条砂石公路。途中,车被纠察队拦住,我们被抖开行李搜查了一回,又在儋州吃了一次饭, 到达石碌时大约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下车一望,只见山野中稀稀落落散布着些平房,间杂有些热带树木。尽管我已有心理准备,仍然不能不为国中还有如此荒旷的县城而惊异。我在下车的丁字路口仿徨片刻,北边是班车来时的砂石路,南边通往铁矿, 矿山抬眼可见。朝东的一条水泥路较为宽畅,挑着畚箕的黎族妇女三三两两赤脚而行。虽不通语言,不便问话,但不难猜想这就是本县的“长安街”了。我朝那“长安街”走去,路旁有县“革委会”和武装部的牌子,大约二三百米就到了“街”的尽头,也就到了我报到的县公安局。

接受我报到的是一个军队干部,那时全国的公安局都已经军管。这个军人说有过通知,知道有个学生要来,说着便把我领到了一间茅草房中。县公安局就只有十来间办公用的砖瓦平房和十来间宿舍,当然都已占满。瓦房后还有两间茅草小屋,其中一间便给了我作住宿兼办公两用室。茅屋是几根木柱和竹片搭起来的,四壁涂抹了些泥巴,疙疙瘩瘩抹得极不均匀,像麻疯病人的脸一样,难看极了。棚顶上的稻草散发着霉味。木条拼做的矮小的门,人进出都须低头躬腰。四墙透风,屋脚浸雨,不久前有过一场台风大雨侵袭,满地还是湿漉漉的。当时我有点诧异:台风怎么就没有把这破草房卷倒呢?后来才明白了,风雨摧不垮, 是因为茅屋低矮的缘故。而且,茅屋的好处还在于即使是给摧垮了,人在其内绝无生命危险。这么一来,我便觉得住茅屋心安理得了。于是我找了一些旧报纸和招贴画来,在泥巴墙上糊贴了一通,麻疯脸稍加整容就似乎好看了一点。然后摆了一张木床、一张小桌、一把竹椅,我的茅屋生涯便从此开始了。 

小茅屋对面另有个草棚,原是做食堂用的,因为武斗时期人员东逃西散,武斗结束后人又大多下放五七干校,食堂就不开饭了。我只好到县“革委会”机关去吃饭。只是到过春节时,大家捡了野菜回来,才在草棚里烧一回锅,让全局人员和家属小孩子都来共进“忆苦餐”。我平时在县“革委会”那边搭伙,比“忆苦餐”其实好不了多少。虽然有糙米饭,却只能配着咸鱼吃,改善生活时才有几小块连皮带毛的猪肉。蔬菜是极少见的,有南瓜就是好的。昌江农村里,腌了西瓜皮当菜吃,机关不吃西瓜皮而吃南瓜菜,就算是很大的进步了。开始我吃不惯那饭食,没几天就上了火,弄得口腔发炎。“长安街”上唯一的一个百货加副食商店,卖有玻璃瓶装的水果罐头,我就买几瓶来吃。然后又买了二斤白盛在空罐头瓶子中准备冲水喝,也是为下火,却想不到遭了蚂蚁。黑蚂蚁成群结队地从茅屋外边侵犯进来,从潮湿的泥土地面爬上泥巴墙面,从泥巴墙面爬上铺着草席的床面,从铺着草席的床面爬上油漆剥落的桌面,从油漆剥落的桌面终于爬到了盛着白糖的瓶中,形成了一条黑色的几何曲线,着实给我的小茅屋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到我发现时,糖瓶子中已经滚满了蚂蚁,真是黑白分明。我拿了一把铁铲把糖瓶子掇到了屋外,蚂蚁队伍才随之撤退,从此我就不再买糖吃了。 

有天是星期日,我去矿区寻访船上邂逅的女技术员。过了一座小桥,上了一段坡路,路旁有商店和邮局,山坡上还有不少房子,似有一点小山城的味道。问到了她们的住处,原来还是集体宿舍,虽然是砖瓦房,每人却只有一张床的位置,还不如我的茅草房自在。张技术员恰在宿舍,她说小俞出去了,她也正要去一个老乡家里,就叫我同她一起去。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海南边塞这个荒凉小县的人们,都感到有幸相逢就是缘分。尤其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不论是来自河北河南,还是山东山西,大家都以老乡相称,当地人则叫我们“北方佬”。我随张技术员去的那个老乡家,现在已经记不起名姓来了。只记得老乡十分热情,做了一只白蘸鸡招待我们,这大概是我在昌江的第一顿饱餐。以后认识的老乡逐渐多了,节假日就有地方混饭吃了。接着又分配来不少大中专学生,还有大批的广州知青下放到军垦农场来劳动,昌江这个小县开始热闹起来,我也就不像初来时那样孤寂了。

“臭老九”这个称谓一时很流行,似乎还起到了某种“引力场”的作用,大家很容易就凑到了一起。从大陆分配来昌江的“老九”有二三十人,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聊天。有时我们还一起吹拉弹唱,也真有人才,有的同学歌唱得很好。除了唱革命歌曲,也常常忘乎所以而唱一些“封资修”的歌。一天,我在“长安街”那个唯一的商店里,看到了一把小提琴,我很惊诧这小小商店如此品类俱全。我拿琴来试拉了几下,音色尚好,就花三十六元买下来。在我的狭小的茅屋中拉琴,一不小心弓子就会碰到墙上,但我还是很有兴致。靠这把琴,还吸引了几个爱好文艺的朋友来茅屋作客。在其时其地拉琴,似乎显得清高了一点,同别的“老九”一起娱乐尤其引人注目,因此我还遭到了“脱离群众”的非议。听到那些飞短流长,我并不在乎。在当时的环境中,除了我们这些“老九”在一起聊聊以外,还有什么方式可消解寂寞呢? 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当时的口头禅就是“臭味相投”。 这一群人那时虽然被打到了社会的底层,但又毕竟从才智上占取优势,因而既被人所歧视,又被人所妒忌,遭受诽谤也是在劫难逃。不过我们这群人也的确有“臭架子”放不下,似乎越是到了落后的地方越要“自命不凡”,聊天时总不免要泄发一些忿懑情绪。如听说,在某部队农场勒令接受“再教育”的“老九”不得谈情说爱,一对恋人被逼上吊自尽了;参加某农场围海造田的数百名大学生,在台风暴雨中被卷入了大海狂涛中;某地方清查“五一六”,又把哪些同学抓起来了,等等。我们一面愤愤不平,一面又觉得分配到昌江来还算幸运。我还因此多了一点自知之明:既然住在茅屋下,就须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越是低矮,就越不怕被风吹倒,在社会政治台风面前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在昌江总算平安地度过了六年半时光。从离开那儿到现在,又已二十五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对我的小茅屋不禁满怀的思念,茅屋周围的风景也都历历如故。小茅屋对面是一座高山,山是那样葱茏,常有白云缭绕,当年于寂寞中眺望青山,每有“相看两不厌”之感。正是身临于那样的境地,我才真的感悟了李太白独坐敬亭山的诗意。县公安局的那个院子很大,只有些间断的篱笆墙,空地上除了几株芭蕉,就是丛生的杂草,随便放一个破缸就是男人解小便处。杂草相夹的小路上,常常碰上褐色的蛇横道而过,或是蜷曲卧于道中,冷不丁吓得人毛骨俱竦。晚间出来解手,必须拿一根棍子用以打草惊蛇。我的茅屋北侧,有一条小溪流过。溪边除了荆草,还长着木薯和野石榴树,肚子饿的时候就可以伸手摘来木薯或是酸石榴啃吃。涉过小溪,那边是我们参加劳动开垦的坡地,种了一排排的胡椒。清彻的溪中俯首见鱼,还有许多青蛙活蹦乱跳。夜静时听着小溪的淙淙水声,再配上蛙声和草丛中的虫鸣,是何等地和谐而美妙!我以为那正是古典音乐之滥觞。

办案与下乡

被冠以“文化”之名的“革命”,却演变成了一场真枪真弹的武战,就连昌江这样僻远的边塞小县,也不能幸免。非但不能幸免武战,而且当时还要定性为“叛乱”与“平叛”,其性质严峻得骇人,其激烈与残酷程度也胜于内地。我已确定分配到昌江时,那儿武战正烈,交通尚在断绝中。后来客运一通,我就去报到,其时昌江“平叛”虽已告捷,火药味却依然在弥漫中。 

我参加本县政法机关的第一次会议,就是一个批斗会。县检察院的一个干部,参加了“叛乱”的“造反派”组织,因而罪莫大焉。他原来的同事们一个个怒目圆睁,言厉声嘶,令他跪在地上, 并将一块重重的木头牌子,用铁丝挂在他脖子上。曾经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同事,转眼间就视为寇仇,人性何至如此!目睹这种场面,我一想自己生来乍到,前程未卜,心里就有些战战兢兢。那个被批斗者关进了看守所,并立为“现行反革命”案件。县里成立了“三查”办公室,大概是一查“叛徒”,二查“特务”,三查“走资派”。 我被安排在这个办公室,办案的重点却是“现反”案件,包括武斗酿成的人命案,同时也审理其它案件。办案中我才了解,昌江两大派的分野,一派以当地土著人为主,一派以外来人为主。土著人一派被指责为“地方民族分裂主义”,据说他们提出了“赶走大陆人”的口号。我想那口号一定是个别“造反派”头头搞的,却让黎民百姓们蒙受株连。当时一位县长是本县黎族人,在“平叛”部队的进攻下跑回自己村里,乡亲们却不敢容留他,怕他给村里带来灾祸,居然放火把他活活烧死。这件事足以说明黎族村民是多么老实。一天晚上,我去县“革委会”的一个办公室,看见武装队员正在对刚刚抓来的“叛匪”严刑拷打。受拷者是个黎族农民,光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爬在地上,黝黑的皮肤上印着斑斑血痕。我说:“别打了!”他们不理睬。我再说一遍,几乎吼了起来,打的人才住手。当然,比起处死来,拷打还算不了什么。有些人就是被插上“现行反革命”的亡命旗,给绑赴刑场枪毙了。 

后来我也觉察到,武斗结束后的严厉清查,掺入了一些人的报复情绪。因为“造反派”得势之时,也曾经不择手段地惨烈整人。公安局的老靳就被“造反派”抓过打过。“造反派”逃窜时,押了老靳当人质,窜到海边的南罗公社。老靳受尽折磨,差点被枪杀,幸亏他偶然认出押他的人中有一个人面熟,原是铁矿公安科的,就瞅机会偷偷求情,才幸而被放回,得以苟全性命。 

有一次,我和铁矿“三查”办的老何同志一起去南罗公社查案。走到一个村子里,天色将晚。村口的房子是卫生所,“赤脚医生”是个女青年。她看了介绍信,带我们找到治保主任,她也就做了我们的翻译。昌江的语言十分复杂,不仅有黎族苗族语言,就是汉族人乡村也不说现代汉语。南罗靠近儋州,讲儋州话。其它乡村还有京话(大体同京族的语言)、村话(昌江当地语种)等,各不相通。治保主任给我们派了饭,在一家草棚里喝了两碗煮有咸鱼块的米粥。然后还是那个女青年带我们回到卫生所去住。天黑了,村子似乎很幽深。女青年穿着白衬衫走在前面,我看不清路,就紧盯住她白色的背影。两边是影影绰绰的房屋和苗蕉树, 时而从毛竹丛中穿梭而过。走到卫生所,周围没了人家,只是黑森森的莽野。 

女青年开了房门,点燃蜡烛,就丢下我们走了。房子里有两张床,大约是看病用的。我和老何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南罗曾经是“造反派”的据点,到这里办案不能不格外警觉。我带了一支左轮手枪,那时县里没有什么好枪。老何可能是一支“五四”。夜里狗咬得很厉害,又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老何拽我:“起来,推上子弹!”他一骨碌下了床,趴在门缝里望,手里紧紧握着枪。 我也跟了过去,但门缝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莽野一片漆黑。我们回到床上躺下,不大会儿又有狗叫,又有脚步声响,老何又叫我起来,又顶上子弹,又趴到门上。等到外面安静下来,我们再回到床上。不大会又听见有骚动,我们再一次重复前面的行动。就这样,一夜没有安眠。天亮了,我们到井上吊了一桶水,简单洗漱过,那个女青年就来叫我们吃早饭。我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没有;又问狗为何乱叫,她却笑而不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村里年轻人在“游夜”。 

当地的少男少女们,一到夜晚就出来游动,成群成伙聚到一起,先是说笑娱乐,烧起篝火来,在火中跳舞,然后便各携伴侣去过夜,或是就在一个家里男女群宿。大约是年轻男女结婚前,要有这样一个恋爱试婚过程。那火堆上跳舞的情景,我没有亲眼看过,大概是颇有原始狂放之风的。昌江民间的男女狎玩也颇带原始之风。县里每年都要调民工上水库工地劳动,村里抽人时必定男女相当,虽是安排男女分别集体住宿,但到了夜里就成双成对了。在昌江办案没有遇过强奸案,只是办过几起偷奸案。偷奸这个罪名,我是到了昌江以后才第一次听说。因为天气炎热,男女百姓常在户外睡觉,偷奸的男人就趁人家女子熟睡时行奸。被奸女子醒来后不高兴,提起控告,偷奸罪名便成立。这个罪名在刑法中没有,而且那时也还没有颁布刑法,我们判处时便比照强奸罪从轻一些。昌江的离婚纠纷案也极少。女人只要把孩子留下, 就任她跟了别的男人去同居。离异比较随意,孩子却被看得很重要。一个男人跟前可能会有十来个孩子,但并不是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照料,只要有蕃薯吃,很容易长大。有一次我到昌城公社去查案,汽车开进村里,当路尘土中,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光着身子睡觉,睡得很死,鸣喇叭都不管用。司机只好停住车,下去照着光屁股踢了两脚。孩子揉着眼爬起来,一看有汽车,撒腿就跑,逗得车上的外来客一阵好笑。 

昌城公社是昌江古时的县城,现在却看不出一点古城的痕迹。一出公社机关的院就是旷野,不远就有山冈,山冈下卧着许多零乱的巨石。吃过晚饭,我漫步到那山冈下,选取一块大石头坐下来,静静地领略周围的风光。昌化江从这里流往北部湾,河面很宽平,水波很清亮。岸边的一些田地中种了蕃薯和甘蔗,更多的却是不能耕种的荒原。车道横穿在荒原中,道边排立着高高的仙人掌,一群黄牛慢慢悠悠地向村中走去。夕阳这时像一个大的蛋黄,正在轻轻向地平线靠拢。我手里拿着照像机,从取景框中凝望,景色真是美极了。那样极清晰透明而纯正的霞色,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可惜手头是个质量很糟糕的像机,没有能把那个美丽旷静的傍晚摄下来,使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深为遗憾。 

我在昌城公社不仅办过案,还在村子里下放劳动过,住在一生产队长家里。老队长年纪五十开外,一看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人。我每天跟着他去于活,但他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我说话他也同样听不懂,我们只能凭着眼神和手势交流。他家里吃的绝对是粗茶淡饭,以蕃薯和玉米为主,每天一顿大米粥算是对我的照顾。那时大多是集体劳动,中午常在田野中边煮边吃。村里的男女青年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田间很活跃,可知他们并不感觉生活的苦涩。我由于语言的隔膜,对他们的情感世界了解很少,但也逐渐懂得了他们的生活乐趣。下午收工回村的时候,要蹚过一条映满晚霞的小河,少女们在水中洗腿洗脚,戏水打闹, 笑声格格,又响又脆。

在昌城下乡那段生活,使我有了一个感悟:对于贫穷而似乎落后的乡民们,我们没有资格蔑视他们,我们也不需要表示虚伪的同情。其实他们生活得很平静,只要不去搅扰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就好了。而当时我们政府机关所做的事却往往是扰民,是害民的。一次,在昌城的一个厕所里,发现有白石灰写的“打倒毛主席”的字样,显然是小孩子涂抹的,县里却列为重点反标案进行侦破。我们军管会的一个领导从广州开会回来传达说,一个字就可以成为反标案。我惊讶地直起耳朵来听他往下说,原来是把“毛”字倒过来写就成了反标。我当时就想,首先提出一个倒写的字是反标的人,真是“绝顶聪明”。我们办昌城这件厕所反标案的同志也很“聪明”,为了向上面交差,把小学生们的作业本拿来一个一个对笔迹,然后选中一个富农成份的孩子作了侦破对象。在那样贫穷的地方,富农曾经是怎样的富,我就非常怀疑。当了专政对象已经够冤了,还要强加以“反革命”罪名,真是雪上加霜。 对笔迹其实就是骗人的把戏,小孩子乱画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书写特征。那个时代,要想冤枉人也只能找成份不好的人做对象,因此那个富农的孩子就被带到县里,接受这样的审讯:“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反标是你写的,你必须老实交待,是你爸让你写的?还是你妈让你写的?你说不是妈妈,肯定就是你爸爸了。”这个案件就这样“大功告成”了。孩子的爸爸被逮捕,被判了十年徒刑。往监狱送的时候,他挣扎着不上囚车,不让给他上手铐,大声呼叫:“冤枉!冤枉!”我当时在场,心里十分内疚,暗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给他昭雪。 

我离开昌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所以没有能够亲自为冤案平反。前几年我重返海南时,访问了当年昌江的熟人,得知“文革”中的冤错案都已复查纠正。然而,重新回顾那段办案的经历,仍可震颤心灵。

李玉臻,笔名寓真,男,山西武乡人,1942年11月生,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法律系,现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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