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九七年师专毕业,分配到了埂子任教。埂子是铁炉乡向西最偏远的村子,依山傍水,连绵起伏的大山,自西向东把村学夹在中间。一条小溪常年奔流不息,清澈见底,彩色的碎石,警觉的鱼儿,在闪烁的波纹里忽隐忽现。偶尔,掉下几片光滑的白杨树叶,乘溪而去——除了溪流声,这里很安静。
那时的我,是个不谙世事而又固执己见的人。这,也许就是校长安排我到离中心学校很远的埂子的原因吧。这种安排对我的心里是个灾难性的打击,我开始对复杂善变的人心有些厌恶,对人唯利是图的本性有些鄙弃。这种厌恶和鄙弃。
埂子是个普通的地方,以农耕和放牧为主,也有养猪的。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也没有闲人和你聊天。除了那群对你还乐滋滋的孩子以外,就是寂静的大山,哗哗流动的小溪。黄昏的埂子,夕阳西沉,炊烟袅袅,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吆喝声中回村了,男人们在高大的白杨树下悠闲地的聊天、抽烟,女人们声声不断的呼唤贪玩不归的孩子的小名。村子似乎在忙碌中,升腾出家的安逸和温暖。
记得那是个端午节,早晨起来,照例开始了一天的教学。可是那天,孩子们与往常不同,个个手里拿着一枚鸡蛋,放在我面前,然后低头跑开了,我才明白这是孩子用这种方法表达对我的节日祝福,我很感动,平生第一次这么感动而又心酸。中午,阳光温和,我的村学同事金老师邀请我去他家做客。鸡蛋、野菜、薄饼和汤。虽然简省,但是很香,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的热情。
有好几次,有位二十多岁的女人,疯疯癫癫,爬到学校铁大门上哭喊、摇晃铁门,感觉很害怕。如此几回,便以为很正常。这人也有正常的时候,正常时比没病的人还会说话。有一次,她说,王老师能够公平的对待每个人。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所以,我一直怀疑她不是真的疯。
埂子村信息很闭塞,狭长的村落,是密不透风的墙,对心灵是闭塞、是禁锢。看山,山不语,听水,水无情。那山,简单古朴,历经日月轮回,依然流淌如故。正如村里的男人们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与忙碌,却保持着沉稳的做事风格与淳朴无私的本性;这水,奔流不息,历经千屈百回,依然如旧潺潺不止。也如村里的女人们在枯燥无味的柴米油盐中依然保持爽朗的性格和爱美的天性。山和水对于村子是种符号,是深入骨子里的血液,滋养了朴实温暖的真情,在这里我能感受到人性的回归,对生活的眷恋和敬意。
长久在山下,孤身一人,就是井底之蛙,只能望着山与天相接的曲线,内心极度空虚与无助,又是无法言喻。夕阳西去,霞光散尽,山更高了,更大了,如同是巨蟒怪兽伏蛰,孩子的吵闹声烟消云散,空余那方空洞的校园,空的不只是外面的空间,更多的是内心的空落。
宿舍墙上有一块写着学校名字的木牌,只在最上端挂了起来,外面是很冷的,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关了门以后,听到外面风动吹木牌在砖墙上碰撞的声音,与那阵阵婆娑的风声后,一次又一次的敲响生硬的砖墙。有一会是发疯似的,像是有人在示威。房子的灯是很亮的,可是从玻璃那儿向外看时却是有如无底的黑洞,黑洞里有什么你也看不清,好恐怖的。
突然玻璃窗上,出现变形的人脸,着实吓了我一跳。原来,这是这个村子的一个被遗弃的老人,她本来是外地人,五十多岁了,长相当古怪。也许是她不会说话,多数的人把她当成是个怪物和笑料。据说,村子的一个男子没有妻子,就把她从那很远的地方带回来了,两人住在一起,可是时间不长,这个老人的懒惰、古怪,让这个男子有些生气、甚至厌恶。男子将她拒之门外,四处游荡。我想这人是没有去处了,看到这儿有光,就爬在玻璃上看了。那人,生有一幅怪相,她的脸很小,很瘦,下巴很突出,闭着嘴时,几乎没有嘴的位置,鼻子和下巴,要撞在一起了。这让太小的脸形更小了,脸上皱痕累累,满脸孤苦与绝望。
我以为我是人世间最不幸的一个,哪知人间的苦难之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向同行看,我是不幸的,向更为不幸的人看,我还是幸运的。
白天,村民依然是那样的忙乱,小孩还是那样的欢乐。小河哗哗掩不住爽朗的性格,大山仍绵延成就这不变的永恒。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也许埂子那溪流仍旧奔流不息,游鱼细石依然清澈见底,也许人情依旧淳朴,可是老校长六十多岁作古——我竟然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的,那大门上胡闹的女人和玻璃上吓人的老人也去世了,就连热情好客的老金也三年前因病去世。我很后悔,没有醒悟过来,人生是如此短暂而又脆弱。本以为老金会健康地活着,多年之后,我们还可以聊聊一起的生活,如今只能留着无处诉说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