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青儿姐(完整版)原创作者【九天】

宿迁市实验小学
创建于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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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兴路西口繁华的城市商场后街有一家晶亮造型,从瓷砖破碎不全的台阶和半亮不亮的招牌看得出,这里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但是老旧仍不影响它的生意,就像东家巷里的面馆一样,挣得是老顾客的钱。
    晶亮造型的店面不大,推开门是收银台,收银员把腿跷在侧桌上。台面上散着撒把的瓜子,斜对角电视机里播的是二十多年前的电视剧。台后贴着各项洗、剪、吹的费用。由于店面太小,所以除去收银台,便是让出了一条走道——理发护理服务在内堂提供。
    理发店的后门与一人巷的中段相通。通的这条巷子本是没有名字的,这里的居民传说有一人夜里走过这条巷子的时候,回头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这个人就失踪了,杳无音信。人们都知道这条巷子邪乎,就起名叫“一人巷”。后来发展起来,渐渐地也有了杂货铺,修鞋铺。一边是人家的后窗门,一边是商铺,说这话也好多年了。
理发店后门的台阶上,坐着两个画浓妆的女人。
     你说你不跟学校里头念书,来这里做撒子事。”这个操着一嘴方言的女人是金秀,三十出头,浙江人,但小时候一直跟母亲在渝川一带的西南地区生活。她跷着二郎腿,俯着腰,闭着眼吸一口烟,在嘴里停留了一会儿,向上吐去,烟轻轻地托动她的刘海。
    小梅拘谨地坐着,看了一眼金秀,又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衣角,没有作答。浓厚的眼妆掩住了她的眼神,妆在这里起了作用。
    金秀右手夹着烟,搭在腿上。高跟鞋在脚上悠着,捡起台阶下的石子,向对面的铁门随意地扔去。“砰”地一声,小梅倏地抬起头。
    “你真想好咯?”
    “嗯。”小梅又低下头去。
    后门忽地被人推开了,是前台的收银员王姐,也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金秀,开张了!”王姐点了点金秀的肩膀,又合上门上楼去了。
    金秀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朝地上一按一碾,站起身,又把头发顺了顺,整一整短裙,堆起模样,开门走了进去,留给小梅一串高跟鞋笃在木板楼梯上的清脆声。
    小梅看着巷口漏进的霓虹灯光,愣住了神。她小梅也能自力更生了。她小梅也是个靠身体养活自己的女人了。
    小梅是个美人儿,气质好,人家看上去就晓得是个有修养的孩子。小梅的话也不多,算得上是个“静美人”。她的父母都是农村人,父亲考取了公办的大学,但家里已供不起他再念书了。他对城里的渴望没能打消他摆脱农村的念头,结了婚便和妻子来到城里打拼。有了小梅,不久小梅母亲去世了,死于一场疾病。父亲一人把小梅带大,要她好好念书,在城里吃公家饭,也能嫁个好人家。
    祸不单行,小梅的父亲旧病复发,昏迷便在医院住下了。住多久呢?没准儿,这可就给十八岁的小梅出了个难题——花一样的年纪,那就像花一样绽放吧。
    从小梅来到晶亮造型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了,但她还是一次都没有开过张。王姐也教过她怎么揽活,什么是叫哥儿,哪个该叫爷,小梅也都明白了。可她哪里抢得过那么些个狐狸女人?美的不如艳的,放不开的不如舍得脸面的。
    内里的淋浴室,女人们洗浴的时候,借着淋浴头的水声,浑浊而又清亮得讨论起小梅来。
    “长得俊能干什么?长得俊就当饭吃了?”闫月把洗发水抹匀了涂在头发上。她很在意自己的头发——美人儿嘛,艳呗。
    “小点儿声,小梅在外头呢!”曲晓岚把沐浴露从身上一直抹到脚,长时间穿高跟鞋,她的脚趾已经有了轻微的变形。
闫月歪着头朝外边瞥一眼,轻轻一笑。
    金秀拎着洗浴篮子走了过来,把洗浴用品摆在架子上,打开水阀,从上到下地顺着头发,也就着水声说:“闫月,你那个嘴再不改要遭人打嗦。”
    “金姐,你总护这孩子,等她抢了你的活,你可着后悔去吧。”闫月用手抹了一把脸,虚着眼看着金秀。
    收拾收拾,小梅准备回家休息了。刚打开后门,金秀从淋浴间传来一声:“小梅,你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小梅顿了顿,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也坐下来等她了。金秀换好了衣服,招呼小梅让她和自己一起走。小梅的素颜暴露在更衣室的灯下,她的五官长得很标致,眼睛能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的。也就是这一刻,金秀发现了小梅的美。
    “太晚咯,你一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金秀打开后门,深巷的风迎起她的发梢和裙摆;初秋的夜,还是多了一点凉意。
    巷里,金秀走在前,小梅走在后,除金秀问了小梅的住所,就再没有别的对话了。两个人的步子并作一个人的脚步声,静得出奇,响得清脆。
    出了巷子,走过马路,金秀看见后街的烧烤摊还在营业,大排档里几个赤着脸的中年人正举着筷子和同桌的人吹起牛逼。
    “吃点烧烤吧?”
    “好”小梅看了看烧烤摊,也有些饿了。
    到了座,金秀点了些烤串,两听啤酒。小梅起了一听啤酒抬起就灌了一大口。这是她第一次喝啤酒,她觉得这玩意儿不怎么好喝,但是清爽。小梅会慢慢爱上啤酒的。
    “金姐,我得谢谢你。”小梅放下啤酒,双手护在易拉罐两侧。金秀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十二三年前的自己。她放下烤串,喝了一口酒:“谢撒子?抓紧吃,等会儿送你回去咯。”小梅看了一眼金秀,又望向街边的路灯,她的泪窝不觉被泪充盈起来。
    她哭了。谁知道她哭什么呢?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用手背遮起眼睛,眼泪湿润了整个手背,顺着胳膊流下,流进塑料桌子的缝隙里,淌在金秀的眼睛里。金秀没有说话,她放下了啤酒。小梅的手、眼睛、包括眼泪,都在金秀的眼中,也在金秀的记忆里。而金秀打算今晚说的话,也淹没在了小梅的泪中。
    一觉之后,仿佛酒和眼泪都能在喧嚣中冲淡了的。小梅沿着巷子朝店门走,还没等她打开后门,传出的便是王姐嘈呵的声音。
    “......除去店里给你的分红,昨天你应该交给店里多少钱?你以为你那几趟活我不晓得吗?不是我说你素青......”王姐右手夹着烟一边还指手画脚地说道素青,烟灰和火星掉得一地都是。
    小梅走上楼,用手把包护在腹前,借着朝化妆间去的劲儿向王姐轻声打了声招呼:“王姐早。”小梅略低些头看着王姐,王姐瞟了一眼小梅又继续训话了。小梅心里松了口气,走过走道,楼下传来“欢迎光临”的电子声样,王姐让她暂时接待一下,就下楼去前台了。
    掀开塑料坠帘,小梅边走边陪笑脸:“不好意思啊,老板娘有点事情,耽误了。”收银台前站着两个男青年,穿着皮夹克的青年看起来有些腼腆,高挑而清秀;旁边穿休闲衫的青年就泼实一点,倒也有些个模样。
    “你好。”皮夹克打量着小梅。休闲衫看小梅是个新面孔,问了一句:“王姐忙了?”小梅一听提起王姐可能是老顾客,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我帮你去叫王姐吧。”回身拨开门帘又走了进去。
    青年两人坐在台侧的客椅上,休闲衫掏出手机翻看视频,  皮夹克两手搭在椅把上,将晶亮造型的前厅看了又看。
    “里头比外头可看多了。”休闲衫看向皮夹克,朝帘里又递了个眼色。
    “建峰,真没问题?”皮夹克回看仝建峰。
    仝建峰笑了笑,手搭在皮夹克的手上:“不会有问题的。”
    聊着,王姐掀开了门帘,眼睛一睁作吃惊相,快步走来:      “呀,建峰!”说着把胳膊朝台上一担,身子重量都倾在台边。看着仝建峰,先是眉头一皱:“刚才是新来的员工,不懂事,没说什么错话吧?”仝建峰摇摇头。再便浑然是笑:“今天休息啦?”
    “休息了。”仝建峰也笑起来。
    王姐目光一转皮夹克:“这位是?”没等皮夹克开口,仝建峰便抢了话:“这是我发小,刘青。”王姐应了一声,转身台里,勾了两个手牌:“两位理发?”
    “护理。”仝建峰一笑。王姐一笑。刘青心便知。
    走过理发内堂,上二楼美容美发阁层,入眼的便是技师号码板,板子右手边是牌间,左手边下了楼梯通的是后门。
    “要哪个?”王姐顺势掸了掸板上照片的灰。仝建峰取下闫月的牌子:“就她吧。”“行。”王姐喊上闫月,带仝建峰进了房间。刘青一下就相中了小梅——他想找个熟人,哪怕刚见一面呢。他取下牌子,认着牌上的字:“谭梅青吧。”说着自己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王姐便叫上小梅,带刘青进了房间。
    推开门,小梅看看刘青,刘青看看小梅,一句话也不说。刘青寻了个椅子坐下,两手伸直放在膝盖上;小梅则背对着刘青坐在床上。刘青看着水泥地板,眨巴眨巴眼,他决定先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你叫什么?”
    “谭梅青。”
    “那你多大了?”
    “十八。”
    “哦......你还在上学吧?”刚问完这个问题刘青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这不是废话么?
    “不上了。”小梅也眨巴眨巴眼。
    沉默。
    这次换小梅打破安静了:“我们开始吧。”刘青放大了瞳孔:你紧张了?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小梅的心跳压过了呼吸,转过身,把脚放在床上,靠着床板,两手抱住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的小梅似乎比辍学时的小梅更加迷茫,是愧疚感还是罪恶感,她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刘青脱下夹克,阔宽了臂膀,轻轻地抱住小梅。这个温柔的抱交流了小梅和刘青的体温。小梅的意识中闪过片刻的安全感,但剩下的便是恐惧和害怕。他们两个,安静却又嘈杂,黑暗中小梅一直望着门板缝里透入的光线,就像看着一人巷口漏进的光一样。
    打开了灯,小梅让刘青先走,自己想在房间里单独待一会。她抱着两膝蜷坐在床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椅子,脑中蹦出的全是父亲平时教育自己的话。她委屈极了,趴在膝盖上抽噎起来。
    刘青是文青巷里知意清吧里的驻唱歌手,小伙子很帅气,大方,老板也挺欢喜他的。除星期二,每个晚上他都要演出。可要真论起来,他的唱功倒不如同他一起来应聘的张政文。但刘青的三舅和清吧老板的合伙人是旧识,刘青又答应三舅帮他进澡堂里的货,这才聘了刘青。
    回到家,刘青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小梅。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梅会留给他这么深刻的印象,或许是他在小梅身上找到了常欣的影子吧。
    第二天,刘青又来到了晶亮造型,进了门,王姐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呀,你是......嘶,透熟的名字!你叫啥来着?”王姐赶忙放下瓜子撂下腿。
      “刘青”。刘青礼貌性地笑了笑。王姐一拍巴掌:“对对,刘青!”没等刘青再说话,王姐又笑着问:“理发?”
刘青搓着手,显得有点为难:“我想找一下谭梅青。”王姐立即收起笑容,露出惋惜的表情:“呀,真不巧,小梅不在。要不咱先上二楼说吧。”王姐转身要带刘青上楼,刘青却摆摆手:“我下回再来吧。”刘青笑笑,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惋惜。
    确实跟王姐说的一样,小梅昨天到南京去医院看父亲了。夜晚的南京依旧是繁华的,是复杂的,和小梅的心情一样复杂——父亲的情况不容乐观。小梅望出十七楼窗户,眼睛却聚焦在玻璃倒映的自己身上,她看到自己满脸写得是愁。
    星期二下午,刘青趁着休息躲进了隔壁的咖啡馆。刚倒下牛奶伴侣,仝建峰便约了刘青六点半到晶亮造型去。呷一口咖啡,又苦又涩的一股子热流滚进刘青的食道,润了胃,返上的是醇厚的咖啡香味。他决定赴约。
    刘青是个守时的人,在理发店聊了两句仝建峰才急嘈嘈地赶来。
    “小梅现在忙不忙?”
    “上楼说吧。”
    上了楼,王姐的脸上似乎从不缺少笑容:“小梅马上来。”刘青心里多少有点紧张,还有些期待。两人见了面,小梅对刘青也有印象:在她见过的客里,刘青是最温柔的。随即便进了牌间。
    “先脱衣裳吧。”
    “好。”
    “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来的?”
    “星期二休息。”
    “空调用开吗?”
    “不用了,今天怪凉快的。”
    匆匆问完三个问题,便都已经准备好了。摁下电灯开关,封闭的房间里仅透过一线门板下的光。刘青的双手扶在小梅的腰上,顺着腰又滑到小梅的臀部,他感受着小梅滑腻而丰满的身体,眼前仿佛不再是小梅,而是一件艺术品,是一件经他把玩过的艺术品,是一件充满刘青幻想与欲望的器皿。
    刘青的手又顺着小梅臀部把到腰上。他一下想到常欣了,但刘青不愿意去想她,他不希望她变成自己的玩物。刘青又真的恨自己,他刘青充其量就是个卖艺的,卖艺的人的艺术品终究也要成为别人手中的玩物。
    刘青把这一刻的不甘和自责全都释放在小梅的身上。刘青感受到小梅的温度,小梅感受着刘青的温度,空气再一度燥热起来,若这时小梅再问刘青要不要开空调刘青准会答应。小梅把手挂在刘青的腰上,渐渐地,她竟对这个身上带着薰衣草洗衣粉香味的男人有一种奇怪的,说不清的依赖感。刘青俯在小梅耳侧,听着刘青的喘息声,小梅的心里没有产生平时的厌恶的感觉,也褪去了起初的那种惊和怕。
    换好了衣裳,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走在路上,刘青努力地回想着黑暗中小梅的模样,他的思绪飘飞在喧闹的长街短巷之中。
    这立了秋,马上数得便是白露。说得是秋闲,刘青倒闲不住,他没少去晶亮造型。刘青和小梅渐渐熟悉起来,交流也多了,聊聊轶事,谈谈趣闻,再讲两句牢骚的话。这一来二去,金秀看出了问题。
    “小梅。”金秀朝小梅招招手。
    “咋啦?”
    金秀笑笑:“那小帅哥是叫哪个?”
    “什么小帅哥?”小梅眨巴眨巴眼,她估计说的是刘青。
    “啧,我都看到咯!”金秀眼睛一眯,又是一个笑:“别遭他豁了撒。”
    小梅捂着嘴笑:“什么呀!”“你还别笑,《聊斋》看过没?里头那个狐狸,叫撒子我忘咯,和那个书生!”金秀自己也没看过这个。听金秀一说,小梅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加上刘青给自己的印象也不错。但要真和刘青好,她还没想过。刘青有什么好呢?刘青又有什么不好呢?小梅琢磨起刘青来了——这个年纪的小梅哪里经得起琢磨!
    闲夜,小梅别了金秀,出了巷子绕两条街便是文青巷。都说文青巷是年轻人的巷子,清吧、深夜茶馆、日式食堂以及复刻九零年代装修的走道与壁画,都是文青巷别样的风采。小梅一扫倦意,她对这条巷子一见钟情——小梅把这个叫做格调。刘青在知意清吧驻唱,推开门,听到的是刘青唱的美国乡下音乐,惬意的。倒也真是,年轻人总会喜欢这种格调的。
    小梅寻了个座,要了一杯鸡尾酒。四下里零零星星地坐着些人,到底是夜,留下格调,送走情调。刘青坐在台上,昏黄的光束映在刘青身上,面是明的,底是暗的,层致错落的刘青很有味道。
    鸡尾酒很快就端了上来,抿一口,甜的,不像啤酒那么硬,但也没有汽水那样柔。小梅打算等到刘青下班。随着鸡尾酒一层一层地消逝,夜更深了。小梅没能招架住困意,等到工作人员叫醒她时,台上也已熄了灯。
坏了。
    小梅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了知意清吧,她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就当是祛一祛倦意吧。可自己又想了想,要是真等着了刘青,提前走的也许会是自己。
    刘青这一阵没来晶亮造型,他在手机上和小梅说,这段时间清吧里搞活动,就想趁着多演几场。小梅也抽空去看了一眼,什么活动,就是推出一款新品鸡尾酒。刘青都快忘记小梅身上的味儿了,他一闭上眼总能描述出常欣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薰衣草香味,掩盖住小梅身上气味的味道。
    这晚,刘青来到了晶亮造型。摸着黑,刘青靠着床板,他的大脑如同恍惚了一般:“小梅。”
    “嗯?”
    “别干了。”
    小梅一愣,她试着猜测刘青的意思:“什么别干了?”
刘青动了动腿,又潮又热,是淌了汗。“你跟我吧。”刘青自己也一愣,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像不知道此时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一样。
    小梅眼睛一瞪,又皱紧了眉,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现在觉得像是被侮辱了一样。她感到恶心,她为刘青感到恶心,她为自己感到恶心。她讨厌极了、恨极了刘青的这句话——他怎么能说出这么肮脏的话?小梅这才明白,要是离开理发店跟了刘青,才算是真的脏了自己。
    “不。”小梅毅然地说。可说完这话,却又有些后悔了:你小梅真是个贱人,人家对你好你嫌恶心,拒绝了又后悔,你到底要怎样?
    刘青这才觉得自己真傻,竟然想让一个发廊姑娘和自己相好。
    出了理发店,刘青明白他得换换脑子。确实,自从刘青见到小梅就没消停过。他得去做点事情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帮三舅拉货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回家睡了一觉,再睁开眼就是下午一点多了。路上,隔夜的秋味儿冲进车窗刷洗了刘青的味觉和触觉,灌着风,刘青的倦意不那么浓了。停车下了港口,济海的风却还是夏天的模样。刘青迎着海风走,跟拉船的程叔打了声招呼,寒暄两句便让程叔卸了货。
    张政文从旁边一个泊船口背着吉他走了下来——他亲自到豫州取的琴。张政文早就相中了这把泰勒的琴。刚下船,他一眼就认出了刘青的背影:他来这干什么?看着刘青一箱一箱的货抱进面包车,张政文心里的算盘这就拨了响。
    从那天起,小梅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刘青,也没去知意清吧。中午吃饭的时候金秀和王姐还在调侃,刘青咋没来呀?闹别扭了?小梅只能笑笑,哪里的事。吃完饭,王姐接了个电话,她得去一趟外地,理发店就让金秀暂时代理一下。
    傍晚,王素青在巷子里揽客,点一支烟的功夫这后门外就站了两个男人。
    “这会儿忙吗?”男人眼瞅着门。
    王素青转过身,她知道是来了生意——直接找来后门的都是老人儿。可素青怎么看这两人都是生面孔,自己也没站过前台,便打算把这麻烦事交给金秀。
    “您等我一会儿吧。”
    “我进去等吧。”男人缩了缩脖子:“外头还怪冷的。”
    “也行。”说着素青推开了门。男人走上楼,打量着内堂的格局装饰,寻着椅子坐了下来。素青叫来金秀一看这两人也觉得面生,她明白了,这是王姐的人。
    “王爱之是你这里老板娘吧?”
    “是。”
    金秀这一听知道是个好活,但却又慌了神:技师号码板被王姐拿去给人做成电子的板了,得过两天才能送来。
    “那您挑一个吧——还是我帮您看看?”
    “我自己看看吧。”
    金秀喊上了姐儿们,唯是少了小梅。金秀一想,小梅来了自己就说不准能抢得到活了。
    “都在这了?”
    “都到齐了。”
    男人扫了一圈,站起身,又细着端详眼前的姑娘,作满意相。
    “挺好!这样,马上还要来两个人,我去后门接应他。”男人转身下了楼梯。
    金秀一听这话,真是个大生意!心里一喜,脸上一喜,这嘴上更是一喜:都咧到耳后了。再看一眼叶瑾,她和金秀像是两个地的人,一个着了冷,一个是着了热。叶瑾齿咬嘴唇眼皱眉:她觉得有问题。趁着金秀和男人正套近乎,叶瑾溜下楼奔着前台去,她得出去避避。撂开坠帘,还没等出门她便是两眼一黑,真被她猜着了:透过玻璃门看到的是警车和警察。
    金秀和男人进了房间,正要开始时,房间门被人推开了,闯上来几个穿警服的人,眼前的男人也撤出身子掏出警察的证件,紧接着各个房门都被推开。“蹲下,蹲下!”众人惊愕,拔散了腿要朝楼下前台跑,没跑几步就被赶着叶瑾的正门警察堵了个正巧。金秀傻了,自己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输给了便衣条子。
    小梅此时在卫生间里依稀地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不敢出去,扒着窗户一望:是警车。小梅慌了,这时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跳窗。脱掉高跟鞋,扯开紧身的连衣裙,从台架子上随便抽一件衣服披上,踩着垃圾桶和马桶盖,换只脚担上窗台,确定了没人便一跃而下。小梅跳出窗没多久,警察便搜到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小梅的包。
    金秀一眼就认出了小梅的包。小梅呢?怎么没见条子把她带出来?一定是翻窗子出去了!金秀脑袋一颤,她竞嫉妒起小梅来。
    男人从前台取来名单,扑一扑封面,男人笑了,好一个心理战,王爱之真不简单。男人翻看着每个人的生意和分红,点起名来。点了一圈,金秀发现没有点到小梅,这才想起来,小梅来得最晚,生意和分红都是王姐让自己来负责的。真是老天要留小梅!这账单就烂在她金秀的肚子里吧。
    小梅出了窗子,赤着脚从另一个巷口跑了出去。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只有一条路:去刘青家。
    刘青打开门,门口站的是小梅。她望着刘青说,你还让我跟你不?这一下就问倒了本就懵住的刘青,刘青真想一狠下心把她拒之门外,眼不见心不乱。但是谁又能拒绝这样的小梅呢。
了解了情况,刘青让小梅就待在这里,直到晶亮造型的风头彻底过去。
    在刘青家过了一阵子,晶亮造型的事情也愈来愈淡了。和刘青相处的这些天,小梅发现自己已经爱上眼前的这个人了;或许是在那天晚上的清吧里,小梅就爱上了他。
    理发店的事情确实对小梅打击比较大,起初那几天都不敢睡觉。慢慢地,包括刘青有时从外面带点零嘴回来给小梅吃,再聊聊天,小梅才看开了点。
    小梅在知意清吧找了一份零工的活干,加上刘青在清吧演出挣的钱,虽然不多,但是够用。两人一起上班,晚上小梅等刘青一起下班,还能再后街点些烧烤当做宵夜。刘青是这样打算的,再过一阵,攒些钱租个店面开一间琴行,到时候他就辞了清吧的工作在琴行里教弹吉他。等到一个好日子他们就结婚,办一场体面的婚礼,得请祁州市最好的司仪。小梅要让父亲亲眼见证自己的幸福。
    眼看着日子就好起来,刘青在白天还兼职了一份跑腿的工作,晚上就到清吧里唱歌。没几个月,他们就攒下小几万块钱。照这样下去,没有几年就能租个像样的店面了。
    这天晚上,小梅接了一个电话,要小梅给父亲准备后事,已经没法再治了。小梅心底一沉,立马去了南京。
    小梅没有哭泣——父亲的鼾声擒住了小梅的眼泪。
    小梅把父亲带回家,安顿在自己的房间。渐渐地,父亲的鼾声愈来愈淡,愈来愈淡......
    小梅后来在博客上是这样写的:“我那时坐在父亲的床边,听到他的呼噜声,我就能感受到父亲还在我身边。知道他的呼噜声越来越小,我那时真的感到害怕,我想晃晃他,但是又怕一下子把他晃走了。我只好听着他的呼噜声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一直到我听不见我父亲的呼噜声,我就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我着急地哭了,我说‘俺爸’,我知道他听不见,但我就是想再叫他几声。”
    “我趴在他的胸膛上哭了好久,抬起头时才看到他的衬衫上湿了一大片。我想到以前夏天我爸和我一人抱半个西瓜看电视,他总说这些人都是卡拉OK的水平。我又想到晚上睡不着了,我爸就跟我拉他厂里张叔老是做表面文章,领导来了干活,领导不来偷懒。我还能想到我爸时不时就跟我讲,那时候追我妈的人能从西街口这头排到那头,要不是他会拉两下二胡,我妈怎么能看上他。”
    “我一想到这些平时的片段我就止不住地哭,我知道不会再有人跟我说这些话了,我也不能再听我爸喊我一声小梅了。”
那天小梅在窗台边坐了很久,脑中像过电影一样放着以前和父亲的琐事,她哭了好多次。
    小梅从南京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刘青可真是犯了愁。送吃的又送喝的,还得听着小梅诉的苦。小梅每天对着父亲的骨灰盒说话,都快魔怔了。刘青怕小梅再这样下去要出问题,就开导小梅,没事儿,我还在呢。
    小梅是从九号开始发现刘青没来看她的。
    刘青那天照常去给三舅拉货,刚把箱子搬上车就跳出两个警察把他拦住了。
    “箱子里是什么?”
    “就是点儿搓灰布饮料啥的。”
    “打开。”
    “这都密封好了的,划开也不容易。”
    “你话咋恁多?,让你打开你就开!”
    刘青从车里摸来美工刀,横竖两下划开了密封。他一下傻眼了,箱子里装的全是精油和写满外文的违禁物品。
    小梅四处打听刘青的消息,还是清吧老板告诉她的:刘青被他三舅给坑了,给拉的货全是走私品,官司也没打赢。判多少年?判了十几年!宋威龙人也不像这样啊,怎这样坑他外甥呢......
    小梅一下被打进深井,她什么也没有了。去他妈的刘青,去他妈的狗屁理想,全是他妈的痴人说梦。
    小梅踏上楼顶,这次她不会再有什么念想了。也好,把青春留给祁州市吧。
    小梅害怕了。
    回到街上,小梅把以前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包括南坊大街还有文青巷,她还在知意清吧里看到了张政文。
    小梅最后还是决心来到一人巷,走进巷口看见一个穿着破口旗袍的女人蹲在墙角,旗袍上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女人忽地跳起,应是听到了小梅的脚步声。女人惶恐地圆瞪着双眼,她的头剧烈地打颤,双手骤然钳住小梅的手:“我说,我说!店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我说,我说......”小梅触电似的甩开女人的手,女人立在原地,“阿”地一声叫起来:“可怜我闺女......”喊着跑出巷口。小梅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这女人是王姐,无论是嗓音还是身型。可王姐那时不是去了别地么?到今天也没有音信。

    零六年秋天,金秀来到了晶亮造型,那年她十九岁,她还没做好步入风尘的准备。后门的台阶上,王爱之盘起发髻,穿着旗袍,扮上浓妆,像极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

    “你真想好了?”

    “嗯。”金秀吭着头。

    王姐吸一口烟,弹掉了烟灰,眼睛盯着巷口外晚霞衬托的祁州市说:“你要想好了要来,姐姐罩着你,但是我得跟你讲,你来晶亮造型,那就是一辈子,一人巷那个故事听过没?你能走进去,就别再想走出来了。”

(终)

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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