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理营时发生的两件事

一、自行车与吉普车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鄂西北大三线，有两大举足轻重的工程。一个是第二汽车制造厂(j简称二汽），另一个是襄渝铁路。我是从二汽参的军，加入了修筑襄渝铁路东段的铁道兵一师。经过师后新兵连的严格训练，被分配到驻在光化县老河口的修理营一连。由于舅舅在“政企合一”的十堰二汽担任领导，所以服役期间常有机会去那里出差。

      时光飞逝，转眼我已服役多年，成为一名老兵。一次，从二汽回来的第二天，营部材料员柴某某突然前来造访，向我描述了一桩几天前发生的意外事故。那天，阴云密布，细雨如丝，老河口笼罩在压抑的气息中。柴某某冒雨骑着自行车，前往县百货公司执行采购任务。归途中，一辆212吉普车从身边悄然驶过，停在路旁。他试图贴着车身加速骑过去，不料吉普车的车门突然打开，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自行车便撞上了从车上下来的女司机，致其陷入昏迷，女司机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救治。这辆212吉普车隶属于二汽发动机厂（代号5749厂）。驾驶员名叫赵凤鸣。与她同行的，还有厂革委会的徐副主任。这起涉及军民关系的意外事故备受各方关注，修理营也高度重视，每天派人前往医院探望、不仅带去慰问和关怀，更是悉心了解她的需求，并尽力予以解决。女司机表现得通情达理，并未提出特殊要求。经过医院的精心治疗，伤者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好转。然而，同行的徐副主任却对女司机是否存在潜在的健康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是否会影响日后的工作和生活，表示出疑虑和担忧。

      过了两天，老营长凌松柏交给我一项重要任务。希望借助我在二汽的人脉资源，协助处理这起意外事故，目的明确：消除对方疑虑，规避潜在风险，深化军民团结与合作。还赋予我一定的灵活处置权，只要不违背原则，可酌情满足对方的要求。女司机康复出院时，细心的老营长特意安排我搭乘对方的吉普车同行，这样的安排不仅有助于初次相识能增进了解，更为后续工作的顺利进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时，从部队出发前往十堰二汽，要先搭乘渡轮，穿越尚未建桥的汉江，再沿着历史悠久的老白公路蜿蜒前行。这条公路，在襄渝铁路通车前，是十堰二汽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和生命线。随着吉普车轰鸣声响起，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和紧张，仿佛存在着一条隐形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他们的对话自成一体很难融入，我只能尽量保持静默，不去打扰，即使需要回答问题，也力求简洁明了，以免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吉普车一路颠簸的行驶在老白公路上，途中突然发生故障，抛了锚。凭借我在部队学到的修车技术，协助女司机成功的解决了问题。当吉普车重新启动后，车内的紧张气氛随之解除。闲谈中，我了解到他们是一起从一汽来的老同事，女司机还是一汽自己培养出来的首位女司机。更巧的是，我们在二汽竟有共同的朋友，这使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得轻松而愉快。抵达二汽后，他们先送我到招待所休息，此时，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吃过晚饭后，我去探望了舅舅，向他讲述了事故发生的经过和此行的目的。舅舅对那些为了国家大局，放弃了舒适生活，毅然投身于鄂西北大三线建设的勇士们怀有深深的敬意。由于曾经在一汽工作过，对从那里来支援二汽建设的精兵强将，有着更多的了解和特殊的感情。他认为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不会影响军民团结，更不会有人为此而无理取闹、纠缠不休。还告诉我，工厂有着完善的劳保和公费医疗制度，不管出现任何问题都能得到妥善解决 。

      第二天早上，女司机赵凤鸣与其爱人一同来到招待所，热情地接我到发动机厂的家里做客。同时还请了徐副主任和我们的共同朋友。事前通过这位朋友，了解了我与二汽的关系，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代表修理营，再次向女司机表示诚挚的歉意和慰问，并询问还有什么需要部队协助的事项和需求。女司机对解放军有着深厚的感情，以宽容的心态表示感谢修理营在她受伤期间的关心和照顾。认为这次事故纯属偶然，不能完全归咎于那名战士。如果自己下车前能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或许事故就能避免了。徐副主任也坦言，修理营对事故的处理已经很到位了，心中的疑虑并非是对部队有意见和不信任，而是源于与女司机夫妇的深厚友情。作为同是一汽的老同事、老朋友，深感女司机受伤自己负有责任，担心再发生意外无法向她的家人交代。女司机的爱人坚定地表示，即使再发生任何不可预见的情况，都不会迁怒于挚友徐副主任，更不会给部队找麻烦，干出损害军民关系的事情来。他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借助完善的劳动保障和公费医疗制度，照顾好妻子和这个家。

      这些大三线建设者的宽广胸怀令人钦佩。他们未提出任何条件和要求，仅是女司机希望，她驾驶的212吉普车以后能到修理营去大修。这个愿望我替老营长答应了下来。然而，却为大修时发生的“吉普车坠江”事件埋下了伏笔。至此，事故算是得到了妥善解决，也达到了预期效果，二汽发动机厂与修理营也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意外事故的肇事者柴某某，因此与受伤的女司机结了干亲。退伍时，得益于部队与干亲的帮助，被安置在二汽工作。

二、吉普车坠江

      在鄂西北武当山脚下的老营，有一座庄严肃穆的革命烈士陵园，这里安息着196位英雄的铁道兵指战员，他们用生命谱写了襄渝铁路建设的壮丽篇章。铁道兵一师修理营女军医何爱华是其中唯一的女军医。

      我在修理营一连时，与何医生接触的机会并不多，直到后来调至营部才多了起来。何医生是因为三连有了女兵排，被上级派到营部卫生所工作，同时负责女兵排的医疗保健。她对工作认真负责，严谨有序，无论是转诊伤病员还是调配医疗用药，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尤其为修理营各连指战员普及医疗卫生知识成绩显著，赢得广大指战员的广泛赞誉。我们这些营部的战士，在工作之余，都愿意到卫生室坐坐、聊聊天。有关何医生的遇难消息，我是在十堰二汽出差时意外获悉的。那天早晨，我到二汽总厂办事，不经意间，听到小车队司机们谈论49厂（发动机厂）女司机赵凤鸣到光化铁兵修理厂接车，试车时车辆失控，冲出轮渡，坠入汉江，导致铁兵的一位女军医不幸遇难。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我瞬间愣在那里。因为她所驾驶的212吉普车，正是在我们修理营大修的，临行前，这辆吉普车几乎完成了所有的维修工作，只待交付使用。此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难道不幸遇难的女军医，会是我所熟悉的何爱华医生吗？这个想法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更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了一下，便急匆匆的回到了部队，这才得知在那起令人痛心的“吉普车坠江”事件中，不幸遇难的正是何医生。然而，由于灵堂已经撤去，我错过了参加追悼会和向遗体告别的机会，让我感到无比遗憾。在何医生罹难前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往返于修理营和十堰二汽之间。主要干两件事，其一，为营里需要大修的机床，采购高精度轴承等核心部件，同时联系外协单位加工营里难以加工的零部件，修复磨损严重的机床导轨。其二，联系安排退伍老兵就业。作为技术单位的修理营，需要有实践经验的技术骨干，营里保留了不少农村入伍超期服役的老兵，他们已经成为部队建设的中坚力量。但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最终还是要退伍回老家的。为了稳定军心，使这些超期服役的老兵安心工作，营里积极为一些长期超期服役的老兵寻找和联系就业单位。就在何医生遇难的当天，她陪同二汽发动机厂女司机赵凤鸣，驾驶着大修好的212吉普车去谷城试车，顺道为卫生所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兵，落实复员后到谷城江山机械厂就业的问题。没想到，在过汉江时吉普车失控冲出轮渡，坠入深达40多米的汉江中。女司机虽被及时救起，但却昏迷数日。而何医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中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老营长见我回到营部，立刻布置了一项紧急任务，尽快赶往二汽，通报对“吉普车坠江”事件的处理意见。部队认为此次事故纯属意外，遇难者的后事已经妥善处理。鉴于事故中的女司机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走不出心理阴影，就不要追究责任了，以维护良好的合作关系，巩固发展军民鱼水情。此外，要积极想办法给何医生年仅14岁的女儿，在二汽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以告慰何医生的的在天之灵。我深知，这个“此外”才是任务的重点。当天晚上，何医生的爱人李干事突然来访。他略显疲惫，谈及亡妻，双眸中不禁流露出难言的哀痛。他坦言，未来将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肩负养育三个孩子的重任。然而，由于自己在师部工作，又要频繁出差，经常不在家，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无人照料，使人担忧。更棘手的是，即将毕业的二女儿面临着上山下乡，这对一个失去母亲庇护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如果能早点参加工作，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为此李干事在处理何医生后事时，向二汽发动机厂说了这个愿望，并得到了积极的回应。此次来访，是希望我作为何医生的战友也能伸出援手，使女儿顺利地步入社会。

      我到了十堰二汽，发动机厂已郑重地向有关部门递交了解决何医生二女儿就业问题的书面申请。我们通过深入工作，感受到社会各界对何医生不幸遭遇的广泛同情。相关部门表示，企业历来有为因工殉职的员工及其因企业事故造成的遇难者亲属，提供就业机会的惯例。何况这次不幸遇难的是受尊敬的解放军，其遗孤更应该得到帮助和照顾。只是，鉴于孩子尚未成年，有非法雇佣童工的之嫌。加之，随着邓小平同志大刀阔斧的进行全面整顿，十堰二汽也迎来了建设史上的黄金期。在这样的背景下，超指标接收了大量有专业技能的部队转业干部，因此受到省里的严肃批评，作出了深刻的检讨。此外，铁道兵一师将襄阳知青点迁移至十堰二汽的举措，这件事被湖北人民广播电台用长篇通讯的形式报道出来，被上纲上线的批判为“转点拔根”，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涉及此事的单位，全都因此受到上级的严厉批评，作了检讨。这两件事无疑使相关部门在处理此类敏感问题时，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以免重蹈覆辙。同时也给何医生二女儿就业问题增添了复杂性。但希望犹存，只要得到上级领导明确指示，哪怕是简单的首肯，都将成为推动安置工作特事特办、快速解决的动力。

      针对目前存在的问题，我和发动机厂进行了分工，他们继续做相关单位的工作，我负责联系上级领导，当时舅舅是十堰二汽的领导之一。他对修筑襄渝铁路的铁道兵怀有深厚的情感，常说，铁兵为十堰二汽的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对于超指标安置铁兵转业干部的问题，十堰二汽党委受到省里的批评作了检讨。舅舅认为只要能促进和加快十堰二汽的建设，挨批评做检讨值得。至于接纳铁一师知青转点的问题，虽然党委也受到省里的批评作了检查，但舅舅倾向于一种观点，无论这些“铁二代”在何处上山下乡，都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转点没有原则性错误。按照与发动机厂的分工，我去拜访了舅舅。显然他对“吉普车坠江”事件已经有所了解，对何医生的不幸罹难深感痛惜，并关切地询问了部队及死者家属有什么要求。我转述了部队对事故的看法，既然悲剧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而且已经无法挽回，就不要追究责任归属了。舅舅对部队的宽容态度表示赞赏，并进行了客观分析，认为作为资深驾驶员的女司机，如果采取措施得当，或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当我提及给何医生的二女儿在二汽安排工作时，舅舅面露难色，担心孩子岁数太小。我动之以情的说：孩子虽小，却已站在毕业的门槛上，对一个尚未成年又缺少母爱庇护的女孩而言，上山下乡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察觉到舅舅心有所动，我又趁热打铁的说：能不能考虑特事特办，给孩子一份温暖的关爱。沉思了片刻，舅舅点头同意了。

      我将舅舅同意了的佳音，转达给了发动机厂，他们闻讯后很高兴，行动之迅速令人赞叹。过了几天，厂方特意派车将我接至厂里，告诉我，在相关单位的支持下，何医生二女儿的就业难题解决了，一会儿她就能到，工作安排在厂办，担任打字员，宿舍也安排好了，有专人负责带她熟悉工作并照顾生活，确保她在陌生环境中不会感到孤独与无助。我听了介绍后很高兴，代表部队向厂方表示了谢意。不久，何医生的二女儿到了，发动机厂的领导在办公楼前接待了她，几个小姐妹接过行李，簇拥着她向宿舍方向走去。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身影，让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相信这份关爱与安排，一定会使何医生的在天之灵得到一丝慰藉。

      事情已经过去了48年，遗憾的是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和帮助过和医生的二女儿，也不知道她工作和生活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