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传出来的社会流行语,反正它十分精准地概括出世人对生命的感悟。
2024年7月26日,是岳父李光霁的百年诞辰,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此刻又像演电影般地叠映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见到岳父那年我才十二岁,那时候我叫他李叔叔。
1956年12月,我离开老家长寿,由外婆护送到沈阳投奔五爸。五爸当时还在东陵疗养院住院,于是写信叫我先找李叔叔家。
12月30日,迎着漫天的雪花,我和外婆抵达沈阳,当我们推开沈阳南湖振兴街二段四里11号二楼的大门时,一股暖流迎面扑来,我这个孤儿从此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傍晚,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过之后,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男中音:“云儿到家了吗?”李叔叔走进了屋:大高个儿,大眼睛,高鼻梁,高嗓门儿。他刚下班,一边搓着冻红了的手,一边问我一路上的情况。他一会儿说东北话,一会儿说四川话,我用带有浓浓乡音的四川话回答着,初次见面的陌生感顿然消失。
1月1号,李叔叔领我到东陵疗养院去见了五爸。在回来的路上,他教我怎样过马路,怎样坐电车……成了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个领路人。
那时候,李叔叔李妈妈已经有五个儿女,我来之后,自然成了家中的老大和“座上宾”,处处受到优待,而弟弟妹妹们也都与我和睦相处,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有件事我至今还念念不忘:那时候我早晨穿好衣服后,见哪个弟妹还没起床,我就跑到他(她)耳边,用起床号的曲调填上新词小声地唱:“天大吧亮,吹猪起床,我来看猪,猪在床上——”有一次李叔叔听到我在“吹号”,便严肃地对我说:“把人当猪,是侮辱人格。不要把长寿的坏习气带到沈阳哟。”我当时满脸通红,从此再也不敢唱了。
在李家,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严父慈母”的含义。李妈妈是抗战时期的中学生,曾经的“文艺青年”,所以经常给孩子们唱《松花江上》《毕业歌》……哀婉的《渔光曲》、悲壮的《满江红》我都是跟她学的。1957年春天,沈阳复映老电影《马路天使》,于是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四季歌》和《天涯歌女》。有一天,李妈妈正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哼唱,爸爸听到了,便大声地制止:“小娃娃唱什么郎啊郎的呀?都别唱啦!”歌声戛然而止,只有我最能体会到李妈妈的尴尬。
别看李叔叔平时很严肃,其实他性格活泼,爱好广泛,也注重对孩子们的全面教育。他经常带我们到公园游玩,到太原街看电影。在我离开李家到皇姑区上初中之后,他还两次花高价买票请我和五爸去看演出:一次是安徽黄梅戏剧团名角王少舫到沈阳来演《天仙配》,一次是苏联某艺术团在辽宁艺术剧院演出大型歌舞。至今那位苏联男低音歌唱演员的《伏尔加船夫曲》还在我耳边回荡:“绕着茂密的白桦树,踏着世界不平的路,嗨哟哟嗨哟,嗨哟哟嗨哟,踏着世界不平的路……”
1956年夏天,因五爸从省外贸调到金州创办野牲饲养场,我也从沈阳二十四中转学到金县八中读初二,从此离开了沈阳,远离了一个温暖的家,只有过年的时候偶尔能团聚了。
1962年秋天,我下乡当了知青,63年春节,李叔叔领着小弟从沈阳来到金州和我们一起过年,还送来了李妈妈亲手为我缝制的一件带毛领、配拉链的新棉衣。在那次聚会中,我听到李叔叔和五爸在历数初中、高中同学的姓名,在谈论小说《红岩》中国民党政府强买“慈居”做特务机关的往事,还一起走进大连宾馆的高档餐厅举杯互祝新春快乐……我,一个初涉人世的年轻人,就是在两位叔叔的真诚交往中,品尝到了人间友情的甘甜。
1968年的春节,更是我永生最美好的记忆。生产队放假后,我决定到阜新过年,但在沈阳换车时,我又习惯性地先拐进了“振兴街二段四里1 1号二楼”,似乎只有这里才有家庭的欢乐。吃完了年夜饭,李妈妈照例要洗一大盆衣服——按传统习俗,不管新旧,头一年衣服上的灰尘是不能带进新年的——孩子们看书的看书,下棋的下棋。李叔叔说,“咱们开个春节联欢会吧!”他往炉子里加了一铲子优质煤,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也一下子红火起来。弟妹们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讲笑话。那时候歌剧《江姐》正风靡全国,于是大家又唱起了《红梅赞》,李叔叔还用洪亮的四川腔儿唱起了《川江号子》:
“长江流水长又长,波浪滚滚向前方,高山悬崖挡不住,冲出三峡到海洋……”
李叔叔领唱,孩子们就合唱——或帮腔,或喊号子:嘿咗嘞,嘿咗!嘿咗嘞,嘿咗!宛若一群赤身露背的纤夫逆水行舟,奋力前行。
那个春节,大家都过得特别开心。然而做梦也没想到,春节过后,“文化大革命”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沈阳电业局一群不学无术而嫉妒心极强的的“造反派”牵强附会,甚至无中生有地编织了“四顶帽子”,将李叔叔强行遣送回重庆农村劳动改造,李妈妈和弟妹们也受到株连,来到一个贫穷落后的“半坡”,挤在一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经受磨难。
我是在李叔叔一家被遣送回乡两个月后才从五爸的来信中得到消息。那时候,我正在大连的梨树沟青年点“战天斗地”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简直不敢相信,高大、洒脱的李叔叔也会在烈日和淫雨中弯腰驼背地和农民一道土里刨食?一个曾经享誉东北电力战线的总工程师,一个全国首批“带电作业”工程的指挥者,竟会在摇曳的煤油灯下苦熬日月?我的耳边只是不断地响起那曲《川江号子》:“江上浓雾漫四方,乌云滚滚盖长江。”什么时候才能“联手挥动桡和桨,拨开那云雾迎太阳”啊?
从那以后,我开始和李叔叔及弟妹们通信,七五年之后,甚至一起踏上了艰难、曲折的平反之路:体会希望带来的兴奋,品尝失望带来的痛苦,体会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和他那多灾多难的祖国一道起落沉浮……在那些靠鸿雁传书的日子里,我发现我的李叔叔学识渊博,文笔流畅,字体洒脱,他不但关心中国科技的发展,也关注文艺创作的动向,我记得他就曾在信中讽刺当时文艺界“公式化”“脸谱化”的创作倾向:一写知识分子,不是搞破坏,就是绊脚石……他刚强的性格,也渐渐变成了我及弟妹们在逆境中奋进的步伐。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有空,我就用蘸水钢笔模仿他那潇洒的字体,终于逐渐改变了自己以前字迹的寒酸模样。
1976年10月,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终于倒台了!可惜我的五爸却在黎明中与世长辞,李叔叔闻讯后放声痛哭。在他的影响下,我和李荣决定横跨半个中国,让周李两家的友谊继续传承和不断升华。
1979年7月,在经过了整整五年的艰辛上访之后,李叔叔终于彻底平反,重新工作了。而我也在阔别家乡33年之后迎来了“四喜临门”:重返故园,喜结良缘,岳父平反,兄弟团圆,从此彻底改变了我后半生的生命走向。
岳父回到他一生钟爱的电业战线之后,便开始了忘我的工作,他的口头禅就是“把损失了的时间夺回来!”他主动请缨,创办重庆电力职工大学,身为副校长,还自告奋勇地自编教材兼任英语讲课。解放前夕,他痛恨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独裁,曾冒着生命危险和工人们一道排除特务安放的炸药,被评为重钢的“护厂模范”。在他心目中,当年的抢险护厂和今天的育人建国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要抢时间!“四人帮”贬低知识,迫害知识分子,阻碍祖国建设,今天我们就是要动员更多的人,用知识武装头脑,加快建设步伐。为此,他积极组织中学、大学时期的同学会,宣传自己的观点,还加入了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农工民主党,并担任沙坪坝区委副主席,为育人建国奔走呼号!他的付出,他的业绩,在电业局,在沙坪坝,甚至在重庆都是有目共睹。临退休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及孩子们的工作态度、价值取向和人生道路的选择。
由于十年浩劫中备受折磨和恢复公职后忘我工作,岳父患上了白内障、糖尿病等顽疾,66岁以后,他不得不从返聘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也曾两次到东北女儿家小住,尽力为俩外孙高考和中考助阵。那段时间自然成了我们今生最美好的回忆。
岳父学识渊博,性格爽朗,热爱生活,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直到现在,我家附近卖豆腐的小贩都还记得他那高雅的谈吐,爽朗的笑声。那时候,我和李荣开办了一家礼仪服务公司,也常用老歌填新词的形式为百姓的喜庆增辉,父亲很支持我,还常常自告奋勇地当我的第一听众。有一年深秋,我们一起到大连看望潘叔叔和何姨,几十年的患难之交喜得团聚,大家都非常高兴。他当时就鼓励我,翻唱新编的《把根留住》:
“一年过了一年,一生最盼这一天,让血脉永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记住人间的情!”
遗憾哪遗憾,那些用血泪换来的好日子刚刚开头,2002年3月16日,老人家就撒手人寰,驾鹤远行,连他最疼爱的外孙女考取清华的喜讯都没能听到……
情深嫌日短,恩重恨夜长。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和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太短了。最后,就让我借著名歌唱家刘和刚的一曲《父亲》先为本文画一个句号吧: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2024年7月15日起笔,落笔于2024年7月2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