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晖的小说《道德家庭》在山西《火花》第六期上发表了。特转载供大家一读。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真实反映了学校教师的一面。
一
大清早接到孙女打回来电话，说的是一本《新教程问题解决导学方案》，要他立即购买了并送到学校去，高吉善放下碗筷，依照孙女指定的“博览书店”，给扫了32元，马不停蹄地向学校走着。高吉善边走边想，这位书店老板真奶奶地绝情，还邻居加孰人呢竟连2元也不给减免。其实这已经是老板与老师的老套路了，即使不减免2元，坚信你也跑不了，横竖你是要购买的。高吉善还又一边翻翻书籍，又是一本难啃的天书，不能不使他流血般地心疼孙女。曾经因学校考试或者放假总是他替孙女去扛书包，此等订书早超过50本了，既是孙女一个人扛不动，甚至他爷孙俩也要被累得气喘吁吁。遥想孙女的高中生活还将两年，他心上似乎就是真流血，叹曰：娃呀，你快快熬出头吧！高吉善想着走着，踏进校门后便远远地邂逅了校长，彼此挥手打了个招呼，他晃一晃手中的书本，又指一指教学楼，校长便理会了。一直走上教学楼又走近教室门口，将书本递给老师转交孙女，下楼来理所应当去拜见校长，于是他调头进了校长办公室。这位新校长，高吉善老早就戏称“小校长”，是他一路走来总觊觎校长的“宝座”，如今可是真正地坐在“宝座”上了，恰是“有志者事竟成”的最好的诠释。校长在“宝座”上亲切地与高吉善一个问侯，接着又说：“县委宣传部、精神文明办、县妇联联合下发文件说，年底有一个‘道德模范’、‘道德家庭’表彰大会，据说给咱学校一个名额。我想，是不是将这个名额给了你，一是一份荣誉，二是有一定奖励。”高吉善听着，先是惊讶，尔后惊喜，但他本性地客气一把，说：“道德模范？道德家庭？我配吗？”校长洒脱地说：“配，我说配就配。”高吉善说：“道德模范、道德家庭，可是有比我更好的，还是让更好的老师上吧！”校长说：“你看你，你又来了。我让你上你就上嘛，你含糊甚？”高吉善连忙解释说：“要我个人做做道德、模范，好象有那么一点，我们家庭嘛，我不咋好说。”校长说：“硬件是要没有违法乱纪，没有打过官司，没有离婚再婚，没有豪宅豪车，还有，副科以上一律不许上，务必是副科以下，等等吧。这些，你可是都符合嘛。”高吉善应答，说：“嗯！”校长又说：“我也有一个硬件，凡搞‘课外辅导’‘家庭辅导’的老师一律不许上，也不许做其他模范、不许升职称。”高吉善竖了拇指说：“好，李校长英明。”李校长接住说：“不见你，我早把你忘了。今儿见到你，我忽然想起了。”又说，“没啥含糊的，就你上吧。”高吉善搔一搔头发，答应道：“嗯。”校长又说：“你去办公室见文梅，把文件看看，再填一张表，让文梅报上去。”高吉善听着，却没有说走就走，仍就惶惶不安地坐着。校长竟操起话筒，说：“文梅，你把道德家庭材料带上，到我办公室来。”高吉善在沙发上挪动一下屁股，揉一揉鼻眼，咽下去一口唾沫，却没有说话。一会儿工夫，门外嘎噔嘎噔脚步声响，是办公室主任张文梅推门进来了。
校长说：“把文件给高老师看看，你负责把高老师家庭报上去。”张文梅这才面向高吉善打招呼说：“高老师来了？”又面向校长说，“高老师与我可是隔壁邻居，这可是……”高吉善慌忙纠正，说：“不是隔壁，是隔着两家，同巷，同巷。”张文梅将红头文件递上来，高吉善接在手中，便一头扎进去阅读。文梅一直站立着，竟说：“高老师，进我办公室去填表吧。”高吉善抬起头，理会了，答应说：“嗯。”站起身来面向校长，故作镇静作揖说，“知我者，李校长也！那我去她办公室？”校长甩一甩手，说：“去吧去吧。”
就这样高吉善领取到一张“道德家庭”申报表。自学校一脚一脚走回家后，高吉善便着手填写此张申报表格。依照文件精神要求，自己的家庭究竟哪一点更符合条条款款呢？“治家有方”？此款题目太大，也不符合自身实际；“子女成才”？儿子儿媳都“打工仔”，此款就更谈不上；“家庭和睦”，这一款倒挺符合他家实际，只是千余字的申报材料，泛泛地填写吗？其它譬如“文明“、”文化”、“温馨”、“和谐”、“勤奋”、“勤俭”、“孝敬”、“尊敬”等等高吉善都觉着无从概述。
高吉善谨小慎微地填写申报表格，又抬眼看看对面墙壁上的“全家福”，正是他家庭的全部成员。照片中的前排是端坐着他和妻子桂兰，他和桂兰的怀里分别抱着两个小一点的孙子，大一点的孙女是站立着倚靠在桂兰的傍边。照片上的后排是齐齐整整地站着他俩儿子俩儿媳。现代的摄影枝术是完全美化了他们全家各人的面貌，或许是在高吉善的眼里，尤其是他的俩儿媳，其容貌的美丽堪比年画及其挂历上的名星。至于他的三个孙子孙女，调理他们的亲情关系更是血肉相连的作用。
姓名、姓别、年龄等有关空格都认真填写好了，“家庭情况概述”一栏可是整张纸的空格需要他长篇填写，若字迹写得大点是千余字，若字迹写得小点可是二、三千字，分明就是一则不大不小的文章。其实这位高吉善在涉县一中已经是一个退休老教师，在涉县城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红学家，写作一则一、二千字的小文章都以为不在话下，唯他知道任何人任何事要立意成文是绝非信手拈来。他认真盯着“家庭情况概述”几个黑字，竟再一次陷于“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迷茫中。又想了想，于是他拧上笔盖，收起表格，还是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先草稿了再誊写上去，尔后交回学校再由学校上报宣传部审批。
按照惯例这时候是他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妻子桂兰也是这个时候出门散步进超市采购。那么他独自填了填表格却尚未填写完满，便拧上钢笔收起表格自沙发上站起身来，他是要出门继续散步去。习惯性地他走向桂兰的梳妆台在镜子前方又端详自已，高大，肥胖，背头，额广，浓眉，大眼，红脸，慈祥，依旧是他高吉善那张“如来佛”的面庞。他向上推了两下眼镜，又爪起手指理一理发型，左右抚摸抚摸自已的面庞，动身向屋门外走去。他家的大门上方刚好是石雕“德为邻”三个金字，三个字是他摹写弘一法师笔意雕制上去，反复看看越来越觉着饱含弘一法师的精神意韵。
他沿着小巷要向外面走，他将一边走路一边构思张文梅指导下的那“家庭情况概述”。这位张文梅，指导他写作“家庭情况概述”不可太冗太繁，旨意是站位要高，高度概括，简明扼要，更充分贯穿“道德”主题。还反复强调太冗太繁了反增加领导审批负担，其实就是“赖婆娘裹脚”之负面效果。这位绝对聪明，机灵，透顶的文梅，在校长办公室极其亲密地与高吉善道过邻居，又将高吉善领出校长办公室尔后揭帘迎进她自己的办公室里，为他象征性地抹一把座椅，又为他沏上来一壶热茶，一边慌忙着一边说：“高老师，由您申报这个模范，我也正有此意，刚好您就见了校长，这真是太巧合了，这就对喽。”又说，“这‘道德家庭’，你和我桂兰姨，真正是最佳最佳，当之无愧哟。”高吉善相反地说：“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张文梅说：“不要谦虚，不必客气。把‘逍德家庭’授于您与我桂兰姨，最恰当不过，恰如其分吧。您和我桂兰姨，最是道德模范，道德楷模。”高吉善答：“好什么好？还不是经常吵吵。”张文梅说：“老夫老妻了，那能不磕磕碰碰？正常，再正常不过。”高吉善说：“你桂兰姨呀，可是阴阳脸，对外阳，对内阴。她对全世界一切人都好，唯独对我一个人不好，总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张文梅坚定地说：“正常，正常，你可是一点也不能怪桂兰姨。”又说，“还有，你俩孩子，俩儿媳，也都是好，几时见上也是仁仁义义，姨长姨短。”高吉善补充说：“我那俩孩子，也是太过实诚，本就不是经商做买卖的料，也不是打工仔的好料，但没办法，先是经商，后又打工，一路走来，总是吃亏，吃大亏。这些嘛，我是不想说的。”张文梅说：“吃亏人常在，吃亏是福。你俩孩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又说，“你俩媳妇也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真是天赐良缘，天作之合。”高吉善又说：“我那俩媳妇，也都是良善。尤其我大媳妇，直截了当说，叫乐善好施，热忱奉献。倘或帮人助人的事总是满腔热情，勇往直前，倘或缴费、送礼的事总是时不我待，寝食难安。但凡有个问责、追责之事她可是唯唯诺诺，躲躲闪闪，因此小俩口也经常闹矛盾呢，只是咱们外人不知道；我那个小媳妇嘛，那可是太过认真，为人处事绝不占人一分一文的便宜，其实是奉行‘你一来我一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小俩口经常因为这些礼尚往来之事吵吵嚷嚷，有时还牵涉上我老俩口。此等鸡毛蒜皮事，我不说了，家丑不外扬吧。”张文梅略带总结说：“这些都暗合您‘道德家庭’含意，所以我说您和我桂兰姨是最佳人选。”说完了，张文梅结合文件详细指导高吉善怎样填写表格。
二
高吉善满脑袋装着“道德家庭”的事，开始一步一步向巷外走。与他家隔壁是王兰芳家，他判断这王兰芳家是不配道德家庭的。这位王兰芳，一中英语教师，以教师平台面向学生搞了一辈子课外辅导。四十年来，由一开始时的个别辅导做大至家庭陪读。什么是陪读？乃将学生召集在自己家中包吃包住，既赚吃住费，又赚辅导费。她家宅院中一切可能利用的空间都利用上了，狠不得给洗澡间卫生间也摆放床位。三、四十个陪读生天天出出进进，走来走去，又吃又住未免吵吵杂杂，扰得四邻不安。一直以来高吉善略有隐痛但终归无可奈何，既不可能赶走，又不能躲去。那么，这位王兰芳给学生课外辅导不好吗？高吉善以为，就王兰芳那张嘴脸和内心说来，为学生学习进步是名，赚取学生的辅导费是实。但是，不论名实，王兰芳在她家中可是以一当十，那家中积累的金钱最保守计数也不低于500万元。高吉善与王兰芳总调侃为“不道德的钱”或者叫“缺德的钱”；再向前迈几步是田秀萍家，田秀萍可是涉县一中一位最大的美人，但她不论多么美人也不应在道德家庭之列，因为她爱人是涉县市委一位工委书记，也就是正科级以上。仅田秀萍本人说来，她可是不必再做什么道德家庭，因为她在涉县一中真是做够了优秀与模范，凡学校中的大小先进、优秀、模范、名师、骨干、能手她可是承包了一辈子。她还因为争先进争模范等被人上访至省委，又因上访事发与学校老师们吵过嘴，打过架。田秀萍而今也已退休，她享尽了一辈子鲜花和掌声，人生终老了又去争什么道德家庭，对她来说可是贪得无厌；接下来便是张文梅家，张文梅的男人是市委常委兼公安局局长，这位局长倒是温文尔雅，宽宏大量，对所谓道德家庭一定不屑于顾，更况常委自然不在道德家庭之列；下一家是退休教师李华，李华本人是离婚再婚家庭，曾经三十年前他在班主任岗位上与小学生暧昧，于是踢掉了自己的旧老婆，与小学生又结婚了。小学生小他十二岁，如今小老俩口却是矛盾重重，未必温馨，那么，他自觉就不申报道德家庭；巷口第一家名字叫朱如意，爱人张照明可是涉县最大的建筑工程老板，不仅豪车，更是豪宅，且将豪宅分别建在了北京、上海和海南，老俩口常年不在家，宅院空着。若要朱如意家庭填表或者上台领奖，或许她们不会远道归来；高吉善又联想本巷以及其它各巷的家庭，都是学校的小头头或者豪宅豪车，更是有名有实大搞特搞课外辅导的领导教师家庭。其中一位教师还与学生家长打过官司，另一、二位都是儿子离婚再婚。所以，李校长坚定地说，“说你配你就配”，那么高吉善申报道德家庭实属名正言顺，所以，他心底里似乎美滋滋的。走出小巷需要下一点小坡，右拐几步便是涉县北环路大街，大街的对面正是涉县第一中学南大门。曾经古香古色的老大门早已荡然无存，除旧布新是新建的现代化格局。这所学校曾经有几个特殊古老的名字：民国时期曾经叫涉山书院，后来又叫涉县完小、阎锡山中学、涉县师范，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更名曰涉县中学，现今镶嵌于门楣上的又是六个大字：涉县第一中学。高吉善今晨是为孙女送书进了这个校门，因撞上校长又有事无事地走进校长办公室，竟获得了“道德家庭”申报，这岂不是意外的惊喜？其实高吉善每天都走出小巷散步，对“涉县第一中学”几个大字似乎不甚在意，而这会儿他却要挺认真地看看。遥想当年他华北师大政治系毕业后，他的人生就一成不变地定格在这里了。四十年岁月，在这所学校中他有过贫穷也有过富裕，有过欢乐也有过悲哀，有过幸运也有过灾难，总之是既顺顺畅畅，又跌跌撞撞一路走过来了。仔细想想，说来也怪，四十年来，高吉善在这所学校中几乎没有当过先进、优秀、模范，没有领过奖状、奖品、奖金，直至他退休季了他依然没有晋升职称，用职称级别说他一路是“中学二级”。难怪人们闲谈起职称、工资等事情时他总是无地自容，借囗便逃之夭夭。其实怪也不怪，关于学校中的先进、优秀、模范，奖状、奖品、奖金，职称、职务、职位毫无疑问是人头攒动挤“独木桥”。是他秉性使然，还是道德作祟，还是“温、良、谦、让”修为，反正高吉善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横竖我是不去挤“独木桥”。换句话说，自己不去争取，难道坐等而来？岂不是“南柯一梦”、岂有此理？大凡权势学问之人都悬挂什么“与世无争”、“吃亏是福”，其实只是冠冕堂皇，还将去贪占更大的便宜。关于“温良谦让”、“于世无争”、“吃亏是福”，似乎这个高吉善还做到了，至少他自己自以为是，桂兰也自以为是。李校长似乎看到了一点，张文梅似乎也看到了一点。话已至此，人们难免怀疑他的教学，其实他自始至终只是默默无闻地教课，一个太阳两节课，一个月亮一自习，伴随着日月的旋转而旋转。高吉善总将上课下课调侃为“上楼”“下楼”，上楼下楼是走楼梯的，楼梯是可以计数的，“倘若按楼梯计数我的登高，那么我早已经是登上九重天堂了；倘若计数我的登下，我早已经是走进十八层地狱了。”
站在北环路上，他面向一中的大门继续想：桂兰送给他两个字是“窝囊”，他窝囊也是事实。四十年来，他没有一官半职，但先前他可是做班主任，后来竟连班主任也不给他做了。记得当年在班主任岗位上，他忽尔锋芒毕露，向譬如王兰芳辈那大搞特搞课外辅导开了一炮。他怎么开炮呢？在他带领的班集里，不允许学生们报名课外辅导。清晰地记得，他在讲台上是这样面向学生陈述的，他说：“我的同学们，你们辛苦啦！无底下最最辛苦的人群已经不是农民，也不再是工人，是谁呢？老师身临其境，老师切身体验，天底下最最辛苦的人群是你们，是我们现代的高中生。你们一整天爬在课堂上苦读……你们每天都上七节课，你们每天又上两个自习，你们上课、上自习时间加起来已经是十个小时。这个时间内你们就是“计算机”，“机器人”，“满负荷”，“连轴转”，你们一天里还必须吃三顿饭，你们除去上课、吃饭的时间，你们还有多少休息娱乐的时间？但令人痛心的是：在我们这所学校，足够百分之八十的老师都在拼命地要挤占你们休息、娱乐时间，见缝插针地要搞五花八门的课外辅导……。所有这些辅导正如马克思说的，是残酷、血淋淋、穷奢极欲、利欲熏心、不择手段、泯灭人性。党中央三令五申为你们“减负”，有关部门重拳出击为你们“取缔”，但他们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阳奉阴违，愈演愈烈。不管他们的油嘴怎么叭叽，不论他们打扮的多么漂亮，我奉劝我的学生们，千万不要再挤占了自己的午休时间，千万不要再利用自己的自由活动时间，千万不要忽略我们的夜眠时间，千万不要报名这科老师那科老师为你们精心设计的辅导班……”当下，教室内爆发起来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位女学生竟一跃而起，手舞足蹈。但是，“温良”的高吉善一时陷入学校的“旋涡”，家长的“旋涡”，社会的“旋涡”，成了学校的另类，教师队伍中“桃核”。自此以后，他被人们窃窃私语为“吃不上葡萄”、“羡慕嫉妒恨”、“本事不行”、“一事无成”等等。接下来，似乎是他自行辞去了班主任工作，或许是他被学校卸掉了班主任工作。
高吉善不愿回想那已过往而又不光彩的事，收起了目光，沿北环路向西漫不经心地走着，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妻子桂兰与隔壁邻居王兰芳并肩而行，手里拎着大袋小袋显然是自“家家利”超市购物归来。每每遇上这一情形，这个王兰芳总是勒令高吉善接替桂兰手中的大袋小袋，折返了送回家里。若拎物沉重接替一把自是合情合理，有些时候拎物轻快也勒令接替未免强加于人。渐渐地迎面走近了，高吉善仔细打量她今天拎物较重，理应接替一把，于是，他温存地走上前去。王兰芳开口表扬说：“这还差不多。”高吉善面向王兰芳说：“我只接替桂兰，绝不接替你。”王兰芳说：“我不稀罕。”高吉善说：“桂兰每天为我服务，你又不为我服务，我凭什么接替你？”桂兰将她手中的大袋小袋全交于高吉善，顺口说：“别恶心了。”高吉善与王兰芳说：“你与我相好，我就接替你。”王兰芳也说：“恶心，恶心。”桂兰转而接替了王兰芳一个大袋，三人往回走。又返回小巷里，桂兰与王兰芳走在前头，高吉善跟在后头。他眼皮底下看见的既是王兰芳的腿和屁股，又是桂兰的腿和屁股。实话实说，王兰芳身材痩小，桂兰可是身姿肥胖，那么表现在腿和屁股上确是肥胖一些好看，瘦弱了不甚美好。女人的腿和屁股相对于异性说来是强大而且无限的力量，而相对于高吉善是个中充满太多神圣的故事。这个桂兰，曾经第一眼便打动了他，脱口而出便答应了，再后来就把一中附近的一间出租屋当洞房了。自此以后，这个桂兰可是每天为他服务，接下来就给生育孩子，一连就生了两个儿子。原来天底下最疼痛的事情便是分娩儿子，相对于高吉善说来实是不堪回首的剧幕。然而他的两个儿子又都婚礼了，又都为他生育孙女孙子了，也是他最可能想象的一幕又一幕。他三个孙辈孩子是尤其精明伶俐，乖巧可爱，实实使高吉善享尽了天伦之乐。
其实这个桂兰只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与高吉善在一起可算是享福了，高攀了，但她跟随这位高吉善可是一路贫穷，最显著的贫穷竟然是在一中的办公室里无米下锅，所以只得以烘烤红薯干充饥。那个时期人民教师的工资大约是40元上下，平均于他们人头上自是每人每月10元钱，高吉善的料理家庭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偶尔他锋芒毕露一把，竟向一中五花八门的课外辅导开炮，不久，他就被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笑料，甚至还丢掉了做班主任的一份待遇。
到家门口了，桂兰将王兰芳的大袋反还给她。王兰芳那沉重的大袋里无非是最廉价的疏菜，提回去了便是又一位雇佣的赖婆娘似炖猪食一般给那些陪读生炖食而去。王兰芳的任务是手执一竹教鞭尽管看守住学生用餐，隔墙有耳总听得是“先盛半碗”、“先掰半块”、“做甚甚不成，吃饭头一名”几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教。高吉善今天的心情略好一些，不知他和桂兰回家里该给孩子们造什么饭？
三
回到家里，桂兰稍微打点购回来的物品，该装调料瓶者装好了放回原处，该放入冰箱者整理了放入冰箱，而后手拎一个小袋走进屋内“唰”地一声扔在茶几上，示意高吉善说：“尝尝。”高吉善伸手取开物袋，里面装着的一种不知名堂的干果，随口问：“这是什么？”桂兰一边嗑着一边答：“一种干果，我忘记名字了。”高吉善抓起几粒，也一边嗑着一边又问：“多少钱？”桂兰答：“挺贵的，一斤七十多元。”又说，“这是半斤，38元。”高吉善将手中剩余的颗粒又扔回袋内，阴阴地说：“你呀，真舍得花钱。”桂兰说：“咱还没吃过，尝个稀奇嘛。”又说，“人家兰芳买呢，也要我买，我不好意思，就买了半斤。”高吉善几乎不假思索说：“兰芳要你买，你就买。你能跟人家比？”桂兰认真了，说：“怎么啦？花38元就是比了？比什么比？”高吉善说：“这不就是个比吗？你现在手脚可是有点大。”桂兰说：“花了你的钱了，以后不花了。行吧？”高吉善不好气地说：“以后你少跟兰芳转，凭什么要跟着她转？凭什么听他的？人家有几百万，你有吗？”桂花狠狠地答：“没有。”随时高吉善知道，他这几句话已经戳到桂兰的痛处了，于是他小心了。停了停，高吉善反嘻皮笑脸一把，说：“我是说，这38元，就该买一斤牛肉。”桂兰没理他，他又说，“给咱整两个菜，我喝上点。”桂兰看也不看他走出门去了。
关于喝酒，算是高吉善的喜好，年轻的时候他就喝，十天半月总是要喝上那么一、二回。记得最初他喝酒是高梁白，那个高粱白的苦呀，恰似“敌敌畏”一般痛苦。纵然是“敌敌畏”了，但他总是喜欢喝，喝下去后总是嘴巴美美地叭叽。后来，猜拳在社会上猛然流行起来，“好了好了，哥俩好了，三星照了，四吉财了，五子魁了，六六顺了，乔七梅了，八大仙了……”既节奏明快，又声音畅亮，实在是普通人民群众的动人心弦的乐章。高吉善操练于以酒作乐的乐章声中，将自己逐步地打造成为猜拳的高手。自从经历了猜拳的鼓舞，他可是实实地醉倒了一百回，既耽误学校教学，又妨害周围的老师及朋友，更重要的是严重影响和损害了自身的形象。幸亏年轻的时候他经济拮据，总是买不动酒，所以他的形象终于没有损失殆尽，勉勉强强还是苟活过来了。而今逐步走向老年，条件好了，他知道酒的危害，不咋喝醉，但总是三天两头想要小酌几盅。桂兰乃是他喝酒的克星，总是“不喝”“不喝”，一年不知要念叨多少遍。
高吉善静座在沙发上思谋了好一阵子，只等桂兰返回屋内然后商议喝酒的事情。他抽完了一支烟，又等了等，桂兰还是进屋来了。他顺手自茶几抽屉里取出“道德家庭”申报表，晃一晃，象在课堂上讲课一样说：“桂兰，你请看，县里即将召开一个‘道德家庭’表彰大会，咱家作为‘道德家庭’被选上了，这是申报表，请过目。”桂兰觉着新奇，于是接过去看。高吉善等桂兰看明白了后说：“李校长、张文梅让填写的。”桂兰问：“这能定了？”高吉善答：“定了，教育系统出两家，咱算一家。”桂兰说：“你不总是谦让吗？咋不谦让给别人？”高吉善答：“李校长说的，咱是不二人选，就直接定了咱家。”桂兰又问：“你这回咋地开了窍了？”高吉善说：“李校长作了主了，没有人争。要是有人争，我就不上了，就让给他。”桂兰又问：“这个能得什么奖品？”高吉善答：“奖品还是奖金还不知道，咱不图奖品奖金，咱图这个荣誉。”桂兰叨叨说：“我老高开了窍了，要得奖了，可怜巴巴的。”叨叨着又出门去了，高吉善抬高嗓门喊：“随便整两个菜，让我喝一、二两。”桂兰隔窗户答：“想得美，不整。”其实这茶几上的干果就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刚才幸亏他说牛肉才扭转了话提，倘若说了别的，使桂兰再扯谈工资，那可并非小事，至少又冷战三、五天。
人民教师的工资最初是三、四十元，那个时期，高吉善基本是无力维持家庭生活。随着社会的进步，尤其是本世纪以来，他的工资是一波接一波地上涨。曾记得他俩儿子先后结婚以后，他债台高筑至十万元以上，譬如王兰芳、田秀萍、张文梅、朱如意，包括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是他的债权人。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高吉善计算了他的还债，基本确定是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在一片焦燥及恐惧之中，忽然他想到了死。高吉善很精通《红楼梦》，死人岂不是稀乎平常事？秦可卿死了，瑞珠死了，金钏死了，二尤死了，晴雯死了，司琪死了，林黛玉死了，王熙凤死了，鸳鸯死了，最后结尾了还又死了香菱，索性他妈的自己也一了百了，甚至开始构思自杀的时间、地点、方式、方法等。然而，一时焦燥了，一时又理智了，焦燥，理智，焦燥，理智，反复了几十个来回，终于他没有胆量酿成悲剧。他深沉地要感谢党，感谢政府，给人民教师的工资是那个涨呀，一年一涨，一年二涨，由阿拉伯数字40元一直上涨至4000元，后又涨至5000元6000元。仅仅不足十年，高吉善不仅还清了王兰芳等人的外债，而且还有了存款。高吉善的命运犹如又一部《红楼梦》，乃千古奇书，将在人世间传唱。
高吉善退休了，他的退休工资是阿拉伯数字6800元，每月月底准确无误地打在了他的账上。这6800元早已助长了桂兰的手脚之风，每天总是跟随王兰芳去逛超市，逛时装店，有时还参与什么聚会，下馆子，竟敢在超市里购买38元的干果，这真是把她任性透顶了。
既然有了干果，就再上两个素菜，或许还能拼成三个四个，有模有样地摆放在饭桌上，一家子聚在一齐吃午饭，更利于他名正言顺地喝点酒了。越想越美，高吉善构想好了，就决定要与儿子打电话。他俩儿子都业已在外购了房并住进去了，基本上是不打电话就不咋回他老宅来。若打电话回来了尤其是俩儿媳总不空手回来，或者是带上糕点，或者是带点烧烤，又可能给饭桌上添几个花样。孙女孙子可均是回来的，孙女就在对面一中读高中，近水楼台是每天回他家来，两孙子都在北环路坡底下“涉县实验小学”念书，不必接送，届时便自己跑回来了。当今网上广泛议论什么爷爷奶奶是老牛老马，或者又叫“孙子”，此类议论其实是不怀好意挑拨老子儿子关系，或者是攻讦忤逆之子甩手了不闻不问，对老年的父母增添沉重的负担。如此关于“孙子”的传播在高吉善是不敢苟同，因为他俩儿子俩儿媳均是繁忙，将三个孙子全部托付于他老俩囗是合情合理，他老俩囗可是自觉自愿要为儿子们承当赡养责任，又叫做什么“隔代亲”。倘若俩儿子不给他们赡养反倒是一种折磨，那才是一种亲情难奈的感觉。
高吉善自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向屋外厨房，嬉皮笑脸商量要桂兰给俩儿子俩儿媳都筹备做饭，于是自己回屋来给儿子打电话。
四
大约十二点钟，大儿子和大儿媳双双回来了，果不其然，大儿媳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看上去便是烧烤。小儿子小儿媳据说是不能回来吃饭，那么就不必要再等他们俩了。高吉善这两个儿子， 都是在对面一中父亲的眼皮底下高中毕业的，他俩儿子在读高中的一路上，高吉善或者叫极左或者叫极右总是奉行他自己的主张，对学校中穷奢极欲的课外辅导毫不理会，但是，大儿子最后的高考成绩是名落孙山，最终沦为“打工仔”命运。此等情形，用自己人的话说是“千古奇冤”，用外面人的话说是“奇耻大辱”，用普通老师的话说是“可怜人有可恨处”，用大搞特搞课外辅导者的话说是“该撞墙碰死”。待到小儿子又读高中的时候，高吉善已经是不得不夹住尾巴做人，尽管他仍不报名家庭辅导，但他可是苦口婆心地自己教导小儿子。是小儿子为他争了气，给他挽回了一点面子，顺利地考上了北方理工大学。小儿子大学毕业后，他可是搔首白头也不能为儿子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结局又是一个“打工仔”，只得靠出卖劳动力吃饭。不过，他们仍然还抱一线希望，唯愿小儿子能再考成功，似“范进中举”一样最终能出人头地。
孙女、两个孙子陆续回来了，高吉善展开饭桌，摆好凳子，尔后便着手上饭菜。在上饭菜间隙，他顺手将“道德家庭”申报表也放上饭桌，用意是让孩子们也知道这件事。全准备好了，高吉善则安排儿孙们上桌，首先是他自己坐了主位，桂兰及其儿孙们围绕周围。高吉善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吃边喝着，不时地抽上一支烟。儿孙们风扫残云地吃饭，偶尔三个孩子还相互打闹，饭桌上的气氛是活跃而又温馨。申报表的事似乎儿子儿媳都看了看，并没有在意，被丢掉一边去了。高吉善一时没有留神，再抬眼竟不见了孙女，他便问：“荣荣呢？她可吃饱了？”儿媳答：“吃饱了，到下面做作业去了。”高吉善又问：“这午休时间，又有什么作业？”儿媳答：“英语作业吧。”高吉善随便喝下去一口酒，将酒杯墩向桌面，抹嘴说：“这英语老师真不讨厌，中午给学生布置什么作业？”桂兰、儿子、儿媳都没有接他的话茬。高吉善又喝一口酒，突然，他站起身来，面向屋外大声叫唤，说：“荣荣，荣荣。”孙女在下屋答应，高吉善又喊，说：“荣荣来，你上来一下。”孙女随时就进门来了，说：“爷爷，怎么了？”他直截了当问：“你有作业吗？”孙女答：“有呀！”高吉善又问：“什么作业？”孙女答：“英语呀。”高吉善略有一些愤愤不平说：“荣荣，来，坐下来，再吃点饭，做作业的事，娃不做，不做。”孙女说：“我吃饱了，不吃了。”高吉善说：“才吃了几口，就吃饱了？”孙女点头答应，说：“嗯。”高吉善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吃饱，再吃几口，再喝几口汤。”孙女说：“我不吃了，也不喝了。我赶紧做作业去。”高吉善急忙说：“我荣荣先不做作业，再喝几口汤，跟弟弟耍一耍，准备午休。”孙女说：“汤我也不喝了，我做一会作业，立马睡觉。”儿媳插话说：“行，行，快去吧，赶紧做作业去，做完了睡觉。”孙女听完了又做作业去了。
一家人基本上都吃罢了，唯高吉善还把着一个酒杯慢饮呢。桂兰、儿媳都动起手来，收拾餐具碗筷之类，高吉善即命令两个小孙子快快睡觉，儿子听命了便拽上孙子进卧室去了。桂兰进厨房洗碗而去，儿媳以抹布细细地擦拭饭桌，顺手将一个干果碟儿摆放于他的面前。高吉善领会了，于是又自己给自己添上一点酒，继续吃着，喝着。
高吉善稳稳地还坐在饭桌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动手草稿自已的“家庭情况概述”，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指点开张文梅微信，直接就草稿起来：
“我叫高吉善，男，现年65岁，涉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家住涉县第一中学家属区。我全家九口人，我和妻子，俩儿子俩儿媳，三个孙女孙子。我们家庭成员之间互相尊重，紧密团结，和睦相处，温馨温暖。现将具体情况概述如下：
1、基本情况：我本人自1981年至2020年一直在涉县第一中学教书，我将我人生全部贡献于涉县第一中学的教育事业。
2、忠诚教育：我脚踏实地，埋头苦干，默默耕耘，成绩显著”
3、温良谦让：在学校中我较好地完成了本职本份的工作，从没有争先进、争模范，将荣誉让给别人，将努力留给自己。
4、政治自觉：我深爱我的学生，对学生的辛苦疼爱有加，绝没有面向学生搞课外辅导，绝没有订购资料吃学生的“回扣”。
5、实事求是：我仅承认我是专科学历，所以我一直没有晋升职称。
6、我爱人是一个极其地道的淳朴善良的家庭主妇。
7、我俩儿子是自谋职业，自食其力，热爱劳动，苦干实干。
8、我俩儿媳是温柔贤惠，开朗大方，尊老爱幼，助人为乐。
9、我三个孙子是聪明伶俐，勤奋刻苦，志存高远，准备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贡献。
10、我们家庭是以德治家，以和为贵，互相尊重，互敬互爱，幸福满满，其乐融融，共同进步，共享无伦。
最后，诚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教。
高吉善呈上”
高吉善早已经把酒喝干了，“家庭情况概述”也写完了，他便点了“发送”二字，给张文梅随即发了过去。半个钟头后，张文梅给他回过来了，说：“高老师，你写的‘家庭情况’我看了，你写的真好。有些字和词还可再琢磨，譬如‘温良谦让’这一条，我好象‘咯噔’了一下，你再想想。”高吉善答：“行行行，我再想想。待你下班回来了我再见你，请你审批，好吧？”文梅答：“不敢不敢。”高吉善又觉着张文梅是走在街上，又说：“好的好的，你先忙吧，拜拜。”对方答：“拜拜。”于是，高吉善食指挂断了手机。
一抬头，两点一刻了，桂兰、儿媳风风火火地呼唤孩子们起床。一眨眼工夫，三个孩子似醒非醒地出门上学去了，高吉善酒后总是磕睡，于是，他走进卧室内长长地睡大觉。
高吉善的头一挨枕头就步入“道德家庭”表彰大会的会场，他携家人享受着一片鲜花和掌声。只听得会场上背景音乐唱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回到家里，桂兰稍微打点购回来的物品，该装调料瓶者装好了放回原处，该放入冰箱者整理了放入冰箱，而后手拎一个小袋走进屋内“唰”地一声扔在茶几上，示意高吉善说：“尝尝。”高吉善伸手取开物袋，里面装着的一种不知名堂的干果，随口问：“这是什么？”桂兰一边嗑着一边答：“一种干果，我忘记名字了。”高吉善抓起几粒，也一边嗑着一边又问：“多少钱？”桂兰答：“挺贵的，一斤七十多元。”又说，“这是半斤，38元。”高吉善将手中剩余的颗粒又扔回袋内，阴阴地说：“你呀，真舍得花钱。”桂兰说：“咱还没吃过，尝个稀奇嘛。”又说，“人家兰芳买呢，也要我买，我不好意思，就买了半斤。”高吉善几乎不假思索说：“兰芳要你买，你就买。你能跟人家比？”桂兰认真了，说：“怎么啦？花38元就是比了？比什么比？”高吉善说：“这不就是个比吗？你现在手脚可是有点大。”桂兰说：“花了你的钱了，以后不花了。行吧？”高吉善不好气地说：“以后你少跟兰芳转，凭什么要跟着她转？凭什么听他的？人家有几百万，你有吗？”桂花狠狠地答：“没有。”随时高吉善知道，他这几句话已经戳到桂兰的痛处了，于是他小心了。停了停，高吉善反嘻皮笑脸一把，说：“我是说，这38元，就该买一斤牛肉。”桂兰没理他，他又说，“给咱整两个菜，我喝上点。”桂兰看也不看他走出门去了。
关于喝酒，算是高吉善的喜好，年轻的时候他就喝，十天半月总是要喝上那么一、二回。记得最初他喝酒是高梁白，那个高粱白的苦呀，恰似“敌敌畏”一般痛苦。纵然是“敌敌畏”了，但他总是喜欢喝，喝下去后总是嘴巴美美地叭叽。后来，猜拳在社会上猛然流行起来，“好了好了，哥俩好了，三星照了，四吉财了，五子魁了，六六顺了，乔七梅了，八大仙了……”既节奏明快，又声音畅亮，实在是普通人民群众的动人心弦的乐章。高吉善操练于以酒作乐的乐章声中，将自己逐步地打造成为猜拳的高手。自从经历了猜拳的鼓舞，他可是实实地醉倒了一百回，既耽误学校教学，又妨害周围的老师及朋友，更重要的是严重影响和损害了自身的形象。幸亏年轻的时候他经济拮据，总是买不动酒，所以他的形象终于没有损失殆尽，勉勉强强还是苟活过来了。而今逐步走向老年，条件好了，他知道酒的危害，不咋喝醉，但总是三天两头想要小酌几盅。桂兰乃是他喝酒的克星，总是“不喝”“不喝”，一年不知要念叨多少遍。
高吉善静座在沙发上思谋了好一阵子，只等桂兰返回屋内然后商议喝酒的事情。他抽完了一支烟，又等了等，桂兰还是进屋来了。他顺手自茶几抽屉里取出“道德家庭”申报表，晃一晃，象在课堂上讲课一样说：“桂兰，你请看，县里即将召开一个‘道德家庭’表彰大会，咱家作为‘道德家庭’被选上了，这是申报表，请过目。”桂兰觉着新奇，于是接过去看。高吉善等桂兰看明白了后说：“李校长、张文梅让填写的。”桂兰问：“这能定了？”高吉善答：“定了，教育系统出两家，咱算一家。”桂兰说：“你不总是谦让吗？咋不谦让给别人？”高吉善答：“李校长说的，咱是不二人选，就直接定了咱家。”桂兰又问：“你这回咋地开了窍了？”高吉善说：“李校长作了主了，没有人争。要是有人争，我就不上了，就让给他。”桂兰又问：“这个能得什么奖品？”高吉善答：“奖品还是奖金还不知道，咱不图奖品奖金，咱图这个荣誉。”桂兰叨叨说：“我老高开了窍了，要得奖了，可怜巴巴的。”叨叨着又出门去了，高吉善抬高嗓门喊：“随便整两个菜，让我喝一、二两。”桂兰隔窗户答：“想得美，不整。”其实这茶几上的干果就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刚才幸亏他说牛肉才扭转了话提，倘若说了别的，使桂兰再扯谈工资，那可并非小事，至少又冷战三、五天。
人民教师的工资最初是三、四十元，那个时期，高吉善基本是无力维持家庭生活。随着社会的进步，尤其是本世纪以来，他的工资是一波接一波地上涨。曾记得他俩儿子先后结婚以后，他债台高筑至十万元以上，譬如王兰芳、田秀萍、张文梅、朱如意，包括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是他的债权人。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高吉善计算了他的还债，基本确定是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在一片焦燥及恐惧之中，忽然他想到了死。高吉善很精通《红楼梦》，死人岂不是稀乎平常事？秦可卿死了，瑞珠死了，金钏死了，二尤死了，晴雯死了，司琪死了，林黛玉死了，王熙凤死了，鸳鸯死了，最后结尾了还又死了香菱，索性他妈的自己也一了百了，甚至开始构思自杀的时间、地点、方式、方法等。然而，一时焦燥了，一时又理智了，焦燥，理智，焦燥，理智，反复了几十个来回，终于他没有胆量酿成悲剧。他深沉地要感谢党，感谢政府，给人民教师的工资是那个涨呀，一年一涨，一年二涨，由阿拉伯数字40元一直上涨至4000元，后又涨至5000元6000元。仅仅不足十年，高吉善不仅还清了王兰芳等人的外债，而且还有了存款。高吉善的命运犹如又一部《红楼梦》，乃千古奇书，将在人世间传唱。
高吉善退休了，他的退休工资是阿拉伯数字6800元，每月月底准确无误地打在了他的账上。这6800元早已助长了桂兰的手脚之风，每天总是跟随王兰芳去逛超市，逛时装店，有时还参与什么聚会，下馆子，竟敢在超市里购买38元的干果，这真是把她任性透顶了。
既然有了干果，就再上两个素菜，或许还能拼成三个四个，有模有样地摆放在饭桌上，一家子聚在一齐吃午饭，更利于他名正言顺地喝点酒了。越想越美，高吉善构想好了，就决定要与儿子打电话。他俩儿子都业已在外购了房并住进去了，基本上是不打电话就不咋回他老宅来。若打电话回来了尤其是俩儿媳总不空手回来，或者是带上糕点，或者是带点烧烤，又可能给饭桌上添几个花样。孙女孙子可均是回来的，孙女就在对面一中读高中，近水楼台是每天回他家来，两孙子都在北环路坡底下“涉县实验小学”念书，不必接送，届时便自己跑回来了。当今网上广泛议论什么爷爷奶奶是老牛老马，或者又叫“孙子”，此类议论其实是不怀好意挑拨老子儿子关系，或者是攻讦忤逆之子甩手了不闻不问，对老年的父母增添沉重的负担。如此关于“孙子”的传播在高吉善是不敢苟同，因为他俩儿子俩儿媳均是繁忙，将三个孙子全部托付于他老俩囗是合情合理，他老俩囗可是自觉自愿要为儿子们承当赡养责任，又叫做什么“隔代亲”。倘若俩儿子不给他们赡养反倒是一种折磨，那才是一种亲情难奈的感觉。
高吉善自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向屋外厨房，嬉皮笑脸商量要桂兰给俩儿子俩儿媳都筹备做饭，于是自己回屋来给儿子打电话。
四
大约十二点钟，大儿子和大儿媳双双回来了，果不其然，大儿媳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看上去便是烧烤。小儿子小儿媳据说是不能回来吃饭，那么就不必要再等他们俩了。高吉善这两个儿子， 都是在对面一中父亲的眼皮底下高中毕业的，他俩儿子在读高中的一路上，高吉善或者叫极左或者叫极右总是奉行他自己的主张，对学校中穷奢极欲的课外辅导毫不理会，但是，大儿子最后的高考成绩是名落孙山，最终沦为“打工仔”命运。此等情形，用自己人的话说是“千古奇冤”，用外面人的话说是“奇耻大辱”，用普通老师的话说是“可怜人有可恨处”，用大搞特搞课外辅导者的话说是“该撞墙碰死”。待到小儿子又读高中的时候，高吉善已经是不得不夹住尾巴做人，尽管他仍不报名家庭辅导，但他可是苦口婆心地自己教导小儿子。是小儿子为他争了气，给他挽回了一点面子，顺利地考上了北方理工大学。小儿子大学毕业后，他可是搔首白头也不能为儿子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结局又是一个“打工仔”，只得靠出卖劳动力吃饭。不过，他们仍然还抱一线希望，唯愿小儿子能再考成功，似“范进中举”一样最终能出人头地。
孙女、两个孙子陆续回来了，高吉善展开饭桌，摆好凳子，尔后便着手上饭菜。在上饭菜间隙，他顺手将“道德家庭”申报表也放上饭桌，用意是让孩子们也知道这件事。全准备好了，高吉善则安排儿孙们上桌，首先是他自己坐了主位，桂兰及其儿孙们围绕周围。高吉善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吃边喝着，不时地抽上一支烟。儿孙们风扫残云地吃饭，偶尔三个孩子还相互打闹，饭桌上的气氛是活跃而又温馨。申报表的事似乎儿子儿媳都看了看，并没有在意，被丢掉一边去了。高吉善一时没有留神，再抬眼竟不见了孙女，他便问：“荣荣呢？她可吃饱了？”儿媳答：“吃饱了，到下面做作业去了。”高吉善又问：“这午休时间，又有什么作业？”儿媳答：“英语作业吧。”高吉善随便喝下去一口酒，将酒杯墩向桌面，抹嘴说：“这英语老师真不讨厌，中午给学生布置什么作业？”桂兰、儿子、儿媳都没有接他的话茬。高吉善又喝一口酒，突然，他站起身来，面向屋外大声叫唤，说：“荣荣，荣荣。”孙女在下屋答应，高吉善又喊，说：“荣荣来，你上来一下。”孙女随时就进门来了，说：“爷爷，怎么了？”他直截了当问：“你有作业吗？”孙女答：“有呀！”高吉善又问：“什么作业？”孙女答：“英语呀。”高吉善略有一些愤愤不平说：“荣荣，来，坐下来，再吃点饭，做作业的事，娃不做，不做。”孙女说：“我吃饱了，不吃了。”高吉善说：“才吃了几口，就吃饱了？”孙女点头答应，说：“嗯。”高吉善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吃饱，再吃几口，再喝几口汤。”孙女说：“我不吃了，也不喝了。我赶紧做作业去。”高吉善急忙说：“我荣荣先不做作业，再喝几口汤，跟弟弟耍一耍，准备午休。”孙女说：“汤我也不喝了，我做一会作业，立马睡觉。”儿媳插话说：“行，行，快去吧，赶紧做作业去，做完了睡觉。”孙女听完了又做作业去了。
一家人基本上都吃罢了，唯高吉善还把着一个酒杯慢饮呢。桂兰、儿媳都动起手来，收拾餐具碗筷之类，高吉善即命令两个小孙子快快睡觉，儿子听命了便拽上孙子进卧室去了。桂兰进厨房洗碗而去，儿媳以抹布细细地擦拭饭桌，顺手将一个干果碟儿摆放于他的面前。高吉善领会了，于是又自己给自己添上一点酒，继续吃着，喝着。
高吉善稳稳地还坐在饭桌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动手草稿自已的“家庭情况概述”，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指点开张文梅微信，直接就草稿起来：
“我叫高吉善，男，现年65岁，涉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家住涉县第一中学家属区。我全家九口人，我和妻子，俩儿子俩儿媳，三个孙女孙子。我们家庭成员之间互相尊重，紧密团结，和睦相处，温馨温暖。现将具体情况概述如下：
1、基本情况：我本人自1981年至2020年一直在涉县第一中学教书，我将我人生全部贡献于涉县第一中学的教育事业。
2、忠诚教育：我脚踏实地，埋头苦干，默默耕耘，成绩显著”
3、温良谦让：在学校中我较好地完成了本职本份的工作，从没有争先进、争模范，将荣誉让给别人，将努力留给自己。
4、政治自觉：我深爱我的学生，对学生的辛苦疼爱有加，绝没有面向学生搞课外辅导，绝没有订购资料吃学生的“回扣”。
5、实事求是：我仅承认我是专科学历，所以我一直没有晋升职称。
6、我爱人是一个极其地道的淳朴善良的家庭主妇。
7、我俩儿子是自谋职业，自食其力，热爱劳动，苦干实干。
8、我俩儿媳是温柔贤惠，开朗大方，尊老爱幼，助人为乐。
9、我三个孙子是聪明伶俐，勤奋刻苦，志存高远，准备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贡献。
10、我们家庭是以德治家，以和为贵，互相尊重，互敬互爱，幸福满满，其乐融融，共同进步，共享无伦。
最后，诚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教。
高吉善呈上”
高吉善早已经把酒喝干了，“家庭情况概述”也写完了，他便点了“发送”二字，给张文梅随即发了过去。半个钟头后，张文梅给他回过来了，说：“高老师，你写的‘家庭情况’我看了，你写的真好。有些字和词还可再琢磨，譬如‘温良谦让’这一条，我好象‘咯噔’了一下，你再想想。”高吉善答：“行行行，我再想想。待你下班回来了我再见你，请你审批，好吧？”文梅答：“不敢不敢。”高吉善又觉着张文梅是走在街上，又说：“好的好的，你先忙吧，拜拜。”对方答：“拜拜。”于是，高吉善食指挂断了手机。
一抬头，两点一刻了，桂兰、儿媳风风火火地呼唤孩子们起床。一眨眼工夫，三个孩子似醒非醒地出门上学去了，高吉善酒后总是磕睡，于是，他走进卧室内长长地睡大觉。
高吉善的头一挨枕头就步入“道德家庭”表彰大会的会场，他携家人享受着一片鲜花和掌声。只听得会场上背景音乐唱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