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眼睛

一舟吾忆
创建于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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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高棉当年为何将监狱设在学校里,现在无人知晓,也不必追究了。将书声琅琅的课堂变成人间地狱,这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只有几幢三层楼房,一个小小的操场。平淡无奇的普通学校,不幸被强制阉割成罪恶的监狱。编号为S-21,表明类似的监狱还有很多。其它的监狱已在漫漫岁月中消失殆尽,但这所监狱被保留下来供游人参观追忆,这是一块永远也无法抹平的疮疤。

    波尔布特一直怀揣宏大的政治狂想,后来他担任了红色高棉的最高领袖,便实施了令人恐怖的规划蓝图。金边全市都被彻底清空,所有的老百姓扶老携少一个不留全被赶到乡下,监狱里现在还保留着这一惨景的照片。曾经喧嚣繁华的金边,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死寂。首都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无辜的囚徒,以及如狼似虎的监管者。与世无争的柬埔寨,沉沦为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红色高棉其实就是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而疯子掌控全国政权的后果可想而知。大批大批的人被投入监狱,红色恐怖下整个柬埔寨人人自危。所有的监狱早就人满为患,必须寻找大批新的关押点,于是冤狱遍地开花。

    这所学校关押的基本上是知识分子,是审查清除的重点人物。这些人大多与学校有涉,或是老师或曾是学生,对学校的环境最熟悉不过。讲台和课桌早已搬空,不能传道听课他们已经身陷囹圄。似曾相识的学校,完全不同的心境,他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本来亲密无间的师生或同学,现在不幸转换成囚徒与狱卒的对立关系。

    参观时室内严禁拍照,所有的一切就铭记在脑子中吧。

    铁丝钢管如天网恢诡,门窗紧闭光线晦暗空气幽闷,一踏进教室就有不寒而栗之惧。应有的尊严在监狱里荡然无存,人被当成待宰杀的牲畜。所有的人均被塞进狭小封闭的空间,几乎没有动弹余地。各式刑具千奇百怪,彰显着人性变态的残忍。罪恶的刑具早已锈迹斑斑,折磨生命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曾经不绝于耳的哀嚎、怒吼、呻吟、训斥,在夜空中弥久不散。

    不该用犯人这个词,因为他们完全无辜更加无罪。囚徒入狱后,会留下一张半身的照片。这些照片现在集中起来展示,满墙都是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是一种地震般强烈的震撼,顿感自己全身战栗不已,我甚至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鲜活的生命早已消逝,一双双眼睛仍然流露着愤怒、恐惧、痛苦、无奈、留恋、不解……

    室内还摆放着另一组照片,监狱的管理人员。狱卒与大部分囚徒一样,也很年轻,有些甚至还面露幼稚羞涩之颜。这些人对囚徒丝毫不会手下留情,很多鲜活的生命就终结在他们的严刑拷打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命运有时亦难以捉摸造化弄人,其中一些狱卒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囚徒而最终丧命。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狱卒与囚徒,现在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狱卒的眼睛,闪烁着凶残、狂暴、阴鸷、愚昧、麻木……

    有时候只看了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忘却,譬如照片上的这位少妇。这是非常年轻的母亲,怀抱天真无邪的婴儿。少妇的正面照无特殊之处,只是缺少了母女间应有的天伦之乐。婴儿自然不知监狱为何物,只要同母亲在一起就满足了。少妇面无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她有一双美丽善良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宁静,有如一泓平静的池水。

    一看那张侧面照片,不禁使人魂飞魄散。少妇的后脑勺,顶着一台小钻床,锋利的钻头紧贴着头发。人被固定在椅子上,显然没有挣扎的空间。这只是红色高棉发明的新刑具之一,他们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创造力。说是审讯其实只是折磨杀戮,丧心病狂所激发出的兽性,早已挣脱出了潘多拉魔盒。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人的脑袋与一块钢铁石头并无区别。他们在仔细观察,钻头钻进脑袋的瞬间,会有怎样的表情。不需要囚徒交代什么,也明知这些人交代不出任何东西。只知道这些人必须死,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这是红色高棉癫狂的逻辑。用钻床代替常规的枪械,可以节约子弹,因为那个时期子弹很宝贵。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尝试不同形式杀戮的快感,也许他们为自己的创新之举而洋洋得意,特地拍下照片以作留念。

    少妇的表情,深深地震撼着我。这个时候她怀抱婴儿,处在生命的最终一刻。令人费解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恐惧痛苦怨恨,眼睛如一池吹不皱的春水。也许从入狱的这一刻,她就心如枯井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在狱中受尽了折磨,痛不欲生中唯有一心只求早死。当活着已成磨难死亡不再可怕时,死亡的方式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迈入地狱的门槛时,只要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就别无他求了。人的愿望这一刻变得如此低微卑小,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尽管这张僵硬冷漠的脸,冻结了所有的表情,可我还是感受到了深藏内心的麻木和无奈。

    就是这所小小的学校,先后塞进了一万七千人。几乎所有的人后来都被处决或折磨而死,侥幸活下来只有屈指可数的七人。红色高棉最终走向了穷途末路,在仓皇逃离金边时,对苟延残喘的仅存囚徒也没忘了赶尽杀绝。这所监狱最后的十四位亡者,现在静静地安卧在操场边上。

    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期间,到底杀戮了多少人,是一笔永远也无法清算的糊涂账。大开杀戒是随心所欲的平常之事,根本无需程序繁杂的证据和审判,档案成了无足轻重的废纸。数据有时候也可以触目惊心,一百万抑或二百万甚至更多,被害者只能用不计其数来表述了。红色高棉灭绝人性的暴戾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能从这所监狱活着出来,简直是个奇迹。波尔布特有一次心血来潮,到监狱去视察。有一囚徒是个画家,奉命当场为至高无上的领袖画像。波尔布特感觉画得不错,关键是这天他心情不错,画家因此侥幸死里逃生。发生这种奇迹的概率,实在太渺茫了。如今幸存者早已满头白发,将这段曲折的经历写成文字出书,在监狱门口为人签名售书留念。

    把学校改造成监狱,是对肉体的摧残。将监狱开辟成参观景点,更是对心灵的强烈刺激。动物间有弱肉强食的杀戮,但只为果腹延续生命之需无可厚非。而人类间无情的屠杀,其残忍程度完全超过了动物。人类的慈悲之心反倒不如禽兽,这是莫大的文明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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