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核桃!”“癞核桃!”队里的男女老少,只要一见到他,不管是打招呼,还是戏谑时,甚至找他帮忙做事时,都叫他“癞核桃!”
“癞核桃”姓潘,直到初中毕业,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潘传国。他小时候,头上长了疮,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没有医好,落下了满头疤痕,不长头发,于是就有了“癞核桃”的绰号。
全队二百四十多人,我对“癞核桃”的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几十年后,偶尔想起,记忆的碎片也会不自觉地拼接起来。
那时候,土地没有下户,还是集体生产。每天清晨,天刚放亮,农家小院就沸腾了。女的系着围裙象云朵一样在厨房里飘来飘去,忙着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男的则手脚不停地整理着农具,盘算着要干的农活。鸡鸭们叽叽嘎嘎叫着,满院跑来跑去,猪牛羊在圈里也不安分地躁动了起来,伸长脖子,等待着主人家的到来。院前的翠竹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极了都市女性颈上的纱巾,坝里的庄稼绿油油的,正拔节生长,仿佛若有声。这时,常常会听到一个男子高亢的声音,象公鸡报晓。“男的挑粪,女的薅草。”“女的栽秧,男的耕田。”...那是生产队长在安排农活。
小孩子们是最快乐的,放牛、割草、打水仗、看电影都是成群结队的。时常碰见干活的“癞核桃”,大家就会故意的不约而同地喊其绰号:“癞核桃!”“癞核桃!”如同有节奏的歌声。只见他怒目圆睁,白眼仁一大片,嘴角不停地蠕动着,仅有的几根胡子也翘了起来,喉咙里不停地嘟囔着,分明是在骂人,但又分辨出骂的是啥,声音也不大,象烧开了的水被盖子罩着,咕噜咕噜,不停地在喉咙里打着转。他放下手中活,捡起地上的泥巴,风似的向孩子们追去,身上的衣服也飘扬了起来。孩子们笑着,闹着,“哄”的一下四面八方地逃散,边跑边喊:“你个癞核桃!你个癞核桃!”
村里有所小学,也在我们队里,是以前的老房子改建的。教室边有块空坝子,面积不大,但刚好处在风头子上。夏天的夜晚,酷暑难消,住在附近的人们就喜欢到此乘凉。孩子们不怕热,也没有瞌睡,就围在大人身边,嘻打哈笑,跳来窜去。不知是哪个小家伙眼尖,突然高声地叫道,“探照灯来了!”大家就知道是“癞核桃”到了。“好晃眼睛哟!”“好热哟!”“电灯泡好大哟,放光放亮的!”孩子们七嘴八舌不停地嬉笑道。照例,又是惹得“癞核桃”好一阵子不高兴,不停的嘀咕,象是在谩骂,又象是在抱怨,如同打湿了水的麻布口袋一样,紧到都扭不干。
打闹声、嬉笑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如同皎洁的月光泻了一地,晕染了乡村的夜晚,诗意了精神生活十分贫乏的岁月。
那些年,生产力低下,物质匮乏,缺衣少粮。过年时,才能吃上汤圆。“癞核桃”独自一人,没有老婆和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一年过春节,他把磨的汤圆面,全部团成汤圆,一顿就煮来吃了,三十来个。这个事,既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又成了父母教育孩子们的经典案例。哪家有孩子不注意节约,不懂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父母就会厉声的骂到:“你妈个癞核桃。”
初中毕业,自己长大了些,也略微懂得一些世相了,再喊“癞核桃”就觉得不妥了。问了母亲后,才知道他的真名叫潘传国,论辈分,还比我长一辈。一天,路上偶遇,我大声招呼到:“传国叔,去忙啥?”他看到我,不停地笑道:“嘿嘿嘿,你娃儿!嘿嘿嘿,你娃儿!” 脸上的笑容象盛开的山茶花,牙齿象裂开的包谷,叶子菸吸的声音更响了,吧哒吧哒的,接二连三地飘出团团白色的烟雾。
工作多年后回家过春节,偶然听到母亲说,“癞核桃”都死了。“死了?好乆死的!怎么就死了呢?”
哎!对“癞核桃”的死,我既感到惊诧,又不禁有些失落。“癞核桃”很勤劳,很朴实,没有文化,靠挣工分吃饭,从不惹事生非,是典型的弱者。冬天,穿件旧棉袄,腰间拴一根绳子。夏天,上身就打光巴子。很少看见脚上穿鞋。头上一顶旧帽子,一年四季都带着。李家有农活找他帮忙,他就去李家,王家有事需要他出力,他就去王家。因此,大家都喜欢他,喜欢叫他“癞核桃”,而忘记了他的本名叫潘传国。
“癞核桃”的一生,上没有去过达州市里,下没有到过渠县城,一辈子就生活在百把平方公里的狭小范围里,连火车都没有坐过,更莫说飞机了。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生命就是一树花开,或繁花似锦或七零八落,或寂寞或璀璨。“癞核桃”这一树花开无疑是寂寞的,但寂寞之中也有那么一小段最美的时光,镌刻在人们心的扉页上,不曾忘怀。
方言注释:
世相:人情世故。
眼尖:眼睛清亮,视力好。
紧到:时间较长。
光巴子:没穿衣服。
2024年6月17日刘玉堂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