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猛/文
本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一《“末代大学生”的最后日子》
一
忘记了是谁的倡仪,反正有人倡议。一倡仪同学们就一齐响应,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饭票。于是,有人敛钱,有人采买,有人把宿舍的四张条桌拼起来当餐桌;饭盒、饭碗盛菜,喝水的缸子盛酒,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就这样搞起了聚餐——我们读大学期间的唯一一次聚餐。
这一天是1969年8月31日,我们入校五周年纪念日。
这一天原本是我们毕业离校的日子,可怜我们这些大学生,曾经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天兵天将,现在没人管了,成了姥娘不亲、舅舅不爱的弃儿,毕业的时间遥遥无期。
过去根本对立的两大派,见了面金刚怒目,现在不再对立、不再金刚怒目了,一个个打着赤膊,穿着裤衩,放肆地说笑,似亲密无间的兄弟。不是不想通知女生,只是怕扬派大了,让工军宣队知道;再则女生来了,就不好打赤膊、穿裤衩了,说话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大家公推团支书记致辞。他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说:“为庆祝我们入学五周年,干杯!”于是大家一仰脖把酒灌了下去。当时谁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后来竟成了景芝酒厂的董事长、总经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一杯酒下去,血立时往头上涌,心脏呯呯跳,身体飘飘然。同学们大声咋呼,大声说笑,可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怀抱着悲苦。
我曾经有自己钟爱的学业。十二年寒窗苦读,考进了这所重点大学的重点系——山东大学中文系。这里有我们景仰的文学泰斗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这里出过毛主席表彰的“小人物”李希凡、蓝翎;校长是创造社干将,曾肩扛十万吨无烟火药跟鲁迅较过劲的成仿吾;我们胸前的校徽是成老的挚友郭沫若题写;我们唱的校歌是成老作词,他的学生、大作曲家郑律成谱曲:东临黄海,南望泰山,这儿是我们学习劳动的乐园……我们骄傲,我们自豪,我们刻苦攻读自己钟爱的专业,以备他日实现“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壮志。但是,一场风暴来了,我们的学业荒芜了。
我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家。父亲是一个睁开眼吃饭,吃了饭干活,干完活睡觉的庄稼人,除了干活,家里家外,百事不问。母亲是那种十分要强、咬钉截铁的女人,一个家全靠母亲支撑。母亲一生最感耻辱、最感在人前直不起腰、不起头的是,父亲兄弟五个,其他四个都读过书,都在外面有头有脸,唯独父亲大字不识。母亲唯一的心愿是供我们三兄弟读书,给她长个脸面。家里日子难,大哥读了四年书,二哥读了六年书就先后下学了。轮到我,母亲说:“小三尽管念,只要你能考上读大学,去留洋,家里砸了锅卖了铁也供你。”在中国北方农村吃上饭(至于吃什么先不管)始终是第一位的大问题,供出一个大学生意味着全家人近廿年的辛劳与节衣缩食。在省城,我思念着操劳过度、体弱多病的母亲,恐惧着世上没有了母亲的悲伤与黑暗。就在这次聚餐的半年之前,母亲真的撒手而去,我当时确有种沉入深渊般的绝望,太阳没有了,月亮没有了,天当真是黑了。
我也曾有过美好的爱情。她是我高中的同学。向毛主席发誓,在中学读书时心思全在功课上,彼此虽有好感,却不曾有过爱情。我离开家乡那天,在镇汽车站碰到她,她考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理工。我们一路走,一路谈,这时我才发现她是那样崇拜我(她用的就是这个词),我是那样喜欢她。我们恋爱了,不管文革怎样搞,硬是恋了整整五年。事至今日,学是没的上了,眼下的“革命”也使人茫然无措,不想再革了,从早到晚,我们不知道要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没有对象的,趁着还顶着一顶大学生的帽子,赶紧想方设法找个对象;在校内有对象的,干脆搬到一起住,结婚了。我参加过一对同学的婚礼,门口的对联是“两个黑老保,一对新夫妻”,横批是“革命到底”,大概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婚礼和新婚贺辞了。眼看要毕业了,我给女朋友写信,商量一下去向:是我南下呢,还是她北上。她很快回了信,信中没有说要我南下或者她要北上,而是说“我们只是同志和一般的朋友,愿意继续保持革命的战斗的友谊”云云。五年的恋爱原来根本就不存在,只能解释为是我自作多情、单相思,可怜复可笑。仰面唾天,唾沫掉到自己嘴里,我手拿书信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寝室的窗户开着,外面的广播传了进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理工科大学还要办,好像还有用;文科大学呢?没有说,看来是没有用,无须办了。文科就会研究几片乌龟壳,研究李自成是红胡子还是黄胡子;李白、杜甫没有上过大学,司马迁也不是大学培养出来的,办文科大学有什么用!看来,我们这些毛主席的“亲人”,真正是新中国的“末代文科大学生”了。就在我们聚餐前不久,新华社播发了山东两位教师给“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建议信(因他们一位姓侯,一位姓王,后来统称“侯王建议”),建议中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据说这样做有利于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有利于“防修反修”。如此这般,我与她一个是文科大学生,要到中小学教书,拿工分吃饭了;一个是理工科大学生,要进大中城市的化工企业。这样两个人结合了,有法生活吗?看来分手不失为明智之举。
文化大革命革掉了学业,革掉了爱情,还“革”个鬼!我们成了一叶小舟在风浪里颠簸,不知什么时候会覆没,不知道前途和希望在哪里。
同学们还在大声吆喝大口喝酒,终于惊动了工宣队。工宣队长来到我们寝室问:“怎么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记得是谁,话来得很快:“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问得工宣队长一愣一愣的。)三年前的今天,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我们红卫兵,我们在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三周年!”学们一齐举杯来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三周年!工宣队长退出去了。
聚餐的同学,有的醉倒了,有的到盥洗间吐了,有的哭了,还有的说这酒跟阿庆嫂的茶一样,刚刚喝出点味来,于是又有同学一溜歪斜地打酒去了。那天,总共醉倒了几个,什么时候结束的,怎么结束的,完全不记得了。
那次聚餐之后,又过了整整一年,我们终于结业了。我清楚地记得,上海的两位同学从市里叫了三轮车,装好东西,上了车,从楼前经过时,挥了挥手,说:“走了,再见了!”当时,我正在打羽毛球,我挥了挥球拍,也说了声:“再见!”就这么分手了。
天各一方,路途迢迢,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吗?没有中学毕业时那样抱头痛哭、依依惜别、临别赠言、十八相送的动人场景,就那么挥挥手就完了——我们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那所曾让我们景仰、骄傲和热爱的大学。多少年之后我们发现,当时毕业竟没有领毕业证,又一齐要求学校补发,可见当时逃离得多么匆忙。
又过了多少年,同学们都觉得六年同窗,感情甚笃,离校时就那么挥挥手走了实在不应该,应该聚一聚。但是,十几个省二十几条战线近七十位同学聚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几位热心同学的操办下,最终还是圆了这个梦,七十位同学终得云集济南。同学相见,或拥抱,或握手,或相对无言,相互打量着头上的白发,全是无限感慨。这已是离校第二十六年的事了,二十六年前的学生生活,恍如昨日。
二
我们几乎是被一鞭子赶到部队农场的。
说是“几乎”,因为并不是全部。少数年龄大、家庭负担重或身体有病的,经批准可以直接分配工作(这工作多为学非所用,多少年后,还有人仍在某锁厂任仓库保管员);有的已经结婚或恋爱的同学,则发送到外省去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我们69、70这两届毕业生,理科的去潍北农场,文科的到了胶东腹地一个部队农场。
到了部队农场,我们才发现这不是一般的劳动锻炼。我们都是“资产阶级世界观”,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来接受解放军“再教育”,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
老指导员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改造好了,是宝贝,改造不好是祸害。”老指导员苦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自己没读书,对读书人还是高看一眼的,所以才有“改造好了是宝贝”一说。“祸害”一说听着就不顺耳,我们都是劳动人民的子弟,祖辈里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对党和国家感激还来不及,我们祸害谁?怎么祸害?投美帝、苏修还是蒋介石反动派?
C排长的讲话直截了当:“我说向左转你就不能向右转,我说立正你就不能稍息(当然当然,部队的规矩我们懂)。地球是从这儿向这儿转的,不能照你们臭知识分子的意志从这儿向这儿转。你们是属破车子的,不钉巴着就是不走;是属牙膏的,不挤就是不出……”乖乖,我们怎么了?我们成了什么人了?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
于是,有一点“变”的思想都随时挖出来批判,诸如“看自己的粗布衣不如人家的衣服白”、“不再关心天涝天旱对庄稼的影响”之类,都是要批一批的;星期天也不愿闲着逛街,认为应该干点活,便和离校不远的村子联系好,每个星期日都去干活,刨地,收庄稼,挖大粪。不图别的,只图保持劳动人民本色,附带搞点社会调查。
当是之时,我们充满着对共产主义的执着追求,还有对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左”派幼稚病,已经“左”得可笑可爱又可气了。记得一次高兰先生给我们上文学史课,讲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说:“三仙姑团结了一批小青年,这‘团结’二字使得好,使得高,使得妙,换一个词,就粗了,俗了。”我们立时提出批评,提出要跟高先生辩论。级主任当不了家报到系里,系里又请示学校,最后成仿吾校长指示辩论可以,要掌握两条:一要尊重老先生,不许有过激行为;二要仅限于学术探讨,不准上纲上线。但是,我们不仅批评了高兰先生不该在“团结”两个字上作文章,还批评了赵树理的这篇小说说他不正面写抗日,只写什么“恋爱”、“三仙姑”,背离了时代精神。紧接着,我们又参加了批判周谷城先生的“时代精神汇合论”,批评成仿吾校长的“二元(精神和物质)幸福观”……长期“左”的政治思想教育,使我们在1966年5年4日高炬(高举的谐音,江青的化名)的文章发表后,很自然地接受了那些观点。不久,学校宣布停课,从那之后,我们就以革命派自居,一心一意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了。
可是现在,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的子弟、毛主席的红卫兵,已经“左”得不能再“左”的“反修防变”的主力军,突然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这是谁跟谁啊?我们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尽管心中茫然,一个劲地打鼓,毕竟是刚到农场,还有些新鲜感。工资发下来,四十二元。交上十二元伙食费,可以敞开肚皮吃。一月下来,全连平均每个人吃了六十多斤(包括两个饭量本不大的女生班)。连长发毛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从上中学到大学毕业,每顿饭都手捏饭票作一回思想斗争,菜拣最便宜的吃,饭不敢吃饱能撑到下一顿就行。现在不定量,不吃白不吃,能不使劲吃?”连长说我明白了,就找司务长,要他改善伙食,说:“同学反映了,人家学生连菜里肉多。”司务长不怕学生吃得多,农场农场,有的是粮食,就容不得说他不舍得给学生肉吃,一听便恼了,说:“我拿着他们当个人他们自己不当人,像‘揣’新兵蛋子一样‘揣’肥还不容易!我到老连队借两口大肥猪,大肥肉膘子‘揣’上,我叫他们放屁都油了裤子。”他果真借了两口大肥猪,上半月杀一头,下半月杀一头,大肥肉、大白菜、粉皮煳一锅,叫你吃。星期天吃水饺,一人一斤肉一斤菜一斤面,你自己包,炊事班负责下,吃吧。早晨吃了水饺,中午谁都不想吃了,晚上纷纷到食堂问有稀饭咸菜没有。当月,饭量就跌下来了。
到农场锻炼,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劳动,用汗水冲刷资产阶级思想;二是“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是:他不用别人去打倒他,他自己就打倒了自己。只要定了位资产阶级世界观,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再有了某种外在的政治压力,一个比一个积极,一个比一个会表现,自己就把自己打倒了。
按理说,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谁没割过麦?谁没收过秋?干农活是不怵头的。但军垦农场的劳动完全超出了想象。一则过去虽也干农活,毕竟是辅助性的;二则部队农场的指导思想是改造第一,劳动第二,只要利于改造思想,活儿越重越好。麦收之后,往县粮库送粮食,粮仓很大,粮食上铺一条板子到仓顶,四十度的坡度,两个人一搭把,一袋麦子放在腰上,二百斤重,你两手在底下托着,上吧。上到一半两腿就打哆嗦,身子一晃,歪倒了,就得挨批评。下一趟再哆嗦,也得咬着牙爬到顶上再倒。还好,一天下来,要领掌握了,也不怵了。收红麻是个力气活,红麻拇指粗,三四米高,要割下捆好运回来。大家推起车子就是小跑,谁也不甘落后。不知怎么着了,我临近傍晚总是翻车。空车时碰着在炊事班帮厨的副班长,他说,班长你怎么了,脸色不好。我说,不知怎的,光翻车。“是不是饿了?”“不可能,中午二两的窝窝头我吃了七个,怎会饿?”他说,难说,你等等!他去拿了个馒头一切两半,弄一块大肉夹在里面塞给我。我空着车边走边吃,再装上红麻,竟然稳稳的,原来真的是饿了。那以后,早饭、午饭就拼命往肚里装,实在吃不下,摘几个朝天椒就着,硬往肚子里塞。
正月还没过完,连队把菜地分给各个班。八班长立时行动,在菜地里挖了井。农场所在地是胶东腹地,一片涝洼地,地下水很浅,不到两米就见水,好汉子一天就能挖一口井。八班挖好了井,用草坯砌好井壁,干净利索,煞是好看。晚上点名,C排长表扬了八班,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们七班和九班(女生班)。草坯经不住水泡,晚上我们睡下了,只听轰然一声,我们知道八班的井塌了,就有些幸灾乐祸。第二天,八班又重新砌了井,第三天又帮九班挖了一口井。晚点名的时候,C排长不再客气,点名批评了我们班:“自己怕苦怕累,八班挖好了井,还不服气;八班的井塌了,还看笑话。”点名之后又留下了我,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行动?”我解释说:“不是怕苦怕累,地还冻着,菜还没种,等开春暖和了,菜出来了,再挖也不迟,那时水也不这样冷了。”“还是怕苦怕累怕冷不是?”我说:“再说了,今年农场搞稻改,引水渠修到地头,等渠修好了,在渠上开个水闸,直接把水放到菜地里,不比从井中提水好?”“这样说,你是不想挖井,等大渠送水了?大渠不修了怎么办?”我说:“团里已经定了,一定要修的,连里也安排了任务。”“万一不修了呢?”“万一不修我挖井也来得及,保证不耽误浇菜。”“你们知识分子会说,总有理儿,我的话你就是不听别的排也要行动,为什么要落在别的排后头”我忙解释:“不是不听话,是没有必要这么急,再说这又不是命令。”C排长火了:“七班长,我现在就命令你,明天把井挖好!”这分明是治人。我去找老指导员,老指导员却说,是命令就得执行;他的命令错了,有他的上级去管,下级只能执行。我们班只好憋着气开始挖井。井挖得深度够了,我赌气第一个跳下去砌井。正月里的水透骨凉腿一下去,像刀割一样痛,很快就麻木了。同学们要换我,因为赌气,我偏不换,左腿站在冰水里,右脚蹬在井壁上,一直把井砌完。其实,到蔬菜播种时,大渠已修到地头,井完全没用,算是一个大笑话。我却因为左腿在冰水里太久受了寒,从那以后,天一凉膝盖就痛。
我说八班长:“你真不是玩艺儿,你充积极,叫我挨熊。”他说:“你还不明白吗,三个排长数他年龄小数他积极,他不能让一二排走在前头,你何苦找着挨熊?”我听了只有苦笑。
实行稻改,旱田整成水田,是很费工费力的活儿,得先修水渠,把稻田整得一方一方的,尽量平整,然后放上水,再次整平。人站在没膝深的泥里,用铁锨一锨地从高处往洼处铲土,活儿很重,一天下来,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中午收工回来,洗洗手就吃饭,只想抓紧时间休息。部队的规矩,不过七一,不能午休,不能上床,累极了困急了,就坐个小板凳倚着床打个盹儿。有一次我迷糊着醒来,觉得左腿腿弯处不得劲,低头一看,是一只蚂蟥钉在那里。同学们听说,一齐围上来看,副排长是政治系毕业生,年龄大,有经验,说用鞋底或巴掌扇一下,两下,三下……这一招很管用,已钻进肉里三分之一的蚂蟥退出来了。有位同学调皮,用细绳把蚂蟥上头吊在窗上,下头吊个石头。到晚上收工回来,蚂蟥被拉得足有十公分长。据说,蚂蟥做赶车人的鞭稍是很耐用的。
修大渠要有人铲土,有人抬土,有人把抬到大渠上的土修整成渠形,劳动强度很大,像跑远路一样需要悠着劲匀着气干。而我们却完全是冲锋一样,喊着口号奔跑,一张弓拉到了极限。C排长是个很会指挥的人,他下午3点多到工地先拿张锨干点轻快活;5点多了,饭已经消化,力已经枯竭,他把棉衣一脱,起大筐,说:“同志们,喊起来,跑起来,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于是,我们就喊起来跑起来,唱起来。近二百斤重的一筐土抬在肩上,跑起来,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超负荷的劳动,大部分同学都坚持了下来,这应当是好事。我常想,能吃了在部队农场劳动的苦,便没有什么苦不能吃了。最要命的是“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劈骨挖髓斗私心”,斗了一线斗二线,斗了二线斗三线。
画一个当时被称为最大的走资派的画像,搁在地上。大家面对画像,先是集体读忆苦思甜的材料,再是个人忆苦思甜,最后上挂下联,“斗私批修”。读读材料没问题,个人忆苦思甜也不难,难在最后一项上。要检查翻身忘本,检查怕苦怕累,检查名利思想,检查劳动锻炼的临时观点,等等。这些检查出来的“活思想”,要上挂下联,上纲上线,还要真动感情,没有哭,或哭得不真切,就是没有触及灵魂。可是眼泪不是自来水,随便一扭就哗哗的流,特别是连续搞了几天,就有泪也哭干了。没有眼泪怎么办?我就想我最痛苦的事情,想母亲一世操劳供我读了十九年书不曾享一天福,想母亲去世时我想死不想活的心情。就这样,演戏一样,硬是哭起来。看看班里的同学,有的像我一样在哭,只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有的根本没有眼泪,只是哭一样地干嚎,哭一样地干挤眼睛。
中午吃饭时,饭前又忆苦思甜,从各排各班中选出典型在宿舍前全连大会上讲。讲的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听的人均作痛苦状,不时振臂高呼:“打倒×××!”“保卫毛主席!“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忆苦思甜完了吃饭,大家都沉默不语,吃得很少。或许是忆苦之后,心情沉重,吃不下;或许是怕人说刚忆完苦,就能吃下饭,根本没有痛苦的表示;也或许是自己的表现自己都感到讨厌,连吃饭的心绪都没了。
当时,“灵魂深处闹革命”,深挖二线、三线的不为人知一闪念的活思想,已经成了律已的信条。我们排有位女同学,在支部大会上宣读她的入党申请书(政审已审过申请书支部已研究过,本来在支部会上通过就行了)时,突然离开稿子说:“我向党暴露一个我三线四线的活思想,一个一闪念的思想,可以说是反动思想……”顿时,大家都屏住了气。她说:“那是1968年冬天,我在中文系资料室翻阅旧中国的画报,翻到了江青同志在30年代的剧照,她当时叫蓝苹。我的心中闪出了一个思想:毛主席怎么找这么个人做老婆。”全体党员都瞠目结舌替她捏着一把汗。接着她开始批判,说是怀疑江青就是怀疑毛主席,就是怀疑无产阶级司令部云云。结果可想而知:支部大会停止了对她的入党申请的讨论。
事后我埋怨她:“你为什么不照入党申请书念,却岔出那么个活思想?”她说:“我确实有过那么一闪念,难道不应向党交心?”我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说了就说不清楚了。”她说:“我不是想入党吗?”说着就要下泪。好在她根正苗红,没有辫子可抓,又很能吃苦,干活一点不比男同学差,经过了半年考验后,终于入了党。这半年,她不说话,拼命干活,一脸的沉重,内心里的痛苦煎熬可想而知。
三
当时,我们在部队农场锻炼的同学最小的已经二十五岁,大的超过了三十岁,有的已经结婚,有的已经生子,父母均已年迈, 家家都有些牵肠挂肚的事。尽管一到农场,就检讨临时思想、临时观点,心底谁都排除不了它,因为到部队农场锻炼本身就是临时的,是走上工作岗位前的洗脑,可还是得检讨。锻炼的时间越久,家中的事情越多,人心越是不稳。
正是清查“5·16"反革命集团最紧张的时候,半天劳动,半天搞运动,人人过关。虽则是人人过关,因为我在校时是“保守派”,而清查主要是从“造反派”中清查,所以思想比较放松,一天下来,倒头便睡着了。晚上起来解手,发现山墙头有人在做什么, 走近一看,是V君借着月光在编篓子,我说:“睡吧!”他说:“睡不着,再编会儿。”第二天讲评的时候,我表扬了V君,说他搞了运动见行动,利用晚上的时间编篓子,又向排长汇报了他的积极表现。V君是“造反派”著名的理论家,人称V克思,清查“5· 16”,他是首当其冲的人。所排长对我的汇报不高兴,还说:“他是不是有压力,交不交代举棋不定啊?”这是什么话!他不就是“造反”吗,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红卫兵造反,又不是他发明的造反,造反造错了检讨检讨不就行了,还指望在同学中抓一串“5·16”反革命集团成员不成!
过了一天,副排长把我叫出去,说:“七班长,V君的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愣了,问:“什么事?”排副说:“他妻子的单位来电报了,说她夜间值班做完手术,在医院走廊里摔倒就昏迷了,正在抢救。前天就来电报了,在C排长手里压着。”他愤愤不平地说:“他凭什么压人家的电报,人死了责任谁负!”排副曾是个老兵,当时报纸正宣传革命烈士盛习友的事迹,盛习友还是他当兵的时候招的兵,他也算个老布尔什维克了。他让我去找连指导员,给V请假,并说:“你跟他说明,如果扣压人家的电报,如果死了人,责任你不负。”
我找到指导员,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还申明这是排副和我两个人的意见。指导员沉吟了一会,说:“他会不会出去搞反革命串联?”我觉得很可笑,说:“我担保他不是‘5·16’,如果是‘5· 16’,拿我问罪好了。”指导员说:“你通知你们排长,说,我批假了,一个礼拜,叫他准时返回。”通知了排长,又告诉了V君。V 准备去了,钱没有,大家凑,我是单身,手头宽裕,倾我手中所有, 给了V君;粮票没有,大家凑。我送V君出了营地,过了桥,他说:“班长,别送了。”握着我的手泪哗哗流,忍都忍不住——忆苦思甜,他可是干嚎不流泪的。我嘱咐他:“如果不能按时返回,一定要拍个电报续假。”他说:“一定。”
万没想到,V君答应得千好万好,一周过去了,人没回来,也没有续假的电报,连一封信也没有。大家都替V君捏着一把汗, 不知他妻子怎样了,不知他这样超假回来怎样收场。
二十多天后,V君回来了,说他妻子是脑血管瘤破裂,昏迷了多少天,已经做了手术,脱离了危险,正在恢复。大家都为他庆幸;但为他的超假没有续假,排副又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通。V君的心情好,表示怎么处分他都认了。我担心V君真的背上个处分,将来难办,便跟V君说:“我得开班会反复批判你,还得要求排里开会批判你,你得反复检讨。”这时的V君,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表示只要逃过处分这一劫,叫他怎么着都行。
于是我们上纲上线,大批特批 V君的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主义,与“5·16”反革命集团挂钩;他则反复上纲上线检讨,深挖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的思想根源。一番霹雳火爆,V君以其认识态度好而逃过了这一劫。V君后来虽有坎坷,却痴情不改, 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情有独钟,成为小有名气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专家和亚太经济专家。
四
那是一个不谈爱情的年代。许多年以后,我和一位当某杂志总编的朋友谈起,他说,我跟我妻子处了五年的对象,连一次手都没拉过。我跟年轻的同事说起,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你们俩都干什么?你们俩有病没病?
那时,恋爱问题,结婚问题,家庭问题,从来都是个人问题。 问某人你处女朋友了吗,结婚了吗,都是问: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个人问题,总是与革命事业相背的,想一想都是错误,于是只能一千遍一万遍地“斗私批修”。
但是,个人问题又千真万确地存在在那里,不召自来,又挥之不去,因为我当时已经二十五岁了。
在部队农场,我还算是一个比较没有牵挂的人,女朋友散伙了,伤心得很,决计谁人介绍也不谈了,什么时间分配了工作,就地取材寻一个算了。但是,事不由人,母亲不在了,哥嫂和姐姐觉得他们得承担起责任,都督促我快恋爱、快结婚。我对家中介绍的,一律回绝。我自己还像浮萍,不知哪阵风会吹到哪里去,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在农场这个圈子里,虽然有两个女生班,十几个人,但是花各有主,自然也绝了这个念头。
大家劳动闲下来的时候,弦不能老那么绷着,也嗑牙,也开玩笑,说着说着就说到卫生员M护士,说:“M护士对咱班长挺那个。”
连队原来没有卫生员,卫生员由通讯员小胡兼着。后来,可能军部怕学生连队有个闪失,就派来了受过正规训练的M护士。对军营里该不该有女兵,一直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不能有女兵,女的扰乱军心;另一派认为应该有女兵,根据是一个部队军容风纪不好,把一个女兵往那一搁,军容不整的现象没了,说脏话的也没了。后一派观点至少是有些道理的。M护士来到之前,连首长总为军容风纪着急。部队农场活儿重,穿衣服费,同学们原本有几身旧衣裳,穿着干几天活就破了;有几件好些的衣服又舍不得穿,于是就逮着那几件旧衣服和农场发的一身旧军装一直穿,破了就补(连队拿出一位女同学、一架缝纫机专门补衣服),补钉上摞补钉,有时有四五层之多。有位同学到邮局发信, 大家都托他买邮票。他穿着补钉衣服去了,邮局工作人员看他穿的衣服那样破,买的邮票那样多(这个小邮局全部邮票都拿出来还不够),以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逃犯,就报了警。公安局的同志来了,一盘问才知闹出了笑话。地方上来拥军,全连集合去看节目,人集合起来了,副连长发了脾气:“你看你们,都是大学生,头不梳,胡子不刮,好衣服不穿,一个个胸膛长到后背上!都给我回去拾掇拾掇,衣服拣好的穿,白衬衣扎在裤子里,解散!”一会儿, 人集合起来了,衣服是换了,但衬衣都是皱皱巴巴的。副连长叹口气:“时间来不及了,就这吧。”M护士来了,同学们都很欢迎她。女同学欢迎,是因为女人有女人的悄悄话儿、女人的病痛,有个女护士,她们就方便了;男同学欢迎她,是长得略显单薄,表情典雅而忧郁,一副叫人怜爱的样子,穿一身军装,像一株迎风而立的小白杨。
头一次找M护士是感冒加落忱。我感冒了,总是咳;干活累极了,一个姿势睡觉,又落了枕,不动都疼,一咳更受不了。M护士开了药,又拿出伤湿止痛膏,让我找疼点,贴上膏药。贴了止痛膏药,我又要咳,又不敢使劲咳,很痛苦的样子。她说:“你不能那样咳,看着我,把嘴抿住,把嗓子往上提,把痰挤出来。来,试一试。”我抿住嘴,还没咳,就乐喷了。一乐又痛,她就笑弯了腰。
后来同学就猜她有对象没有,结婚了没有。有一次,连队营地来了位军人,我们不时看到她跟那位军人在饲养院旁边会谈。 小雨淅淅沥沥下着,他们全然不顾。两个人有时有争论,有时长时间没言语,有时M护士掏出手绢抹眼泪。站岗的同学总是在他俩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个正着,回来作为新闻发布。于是大家分析:第一,他俩没结婚,因为M护士从来不去那位军人住的地方;第二,可能是恋爱对象,现在出现危机。后来就传出正式消息,那位军人在广州军区工作,要调M护士去,M不去,两个人散伙了。大家似乎很支持M护士跟他散伙。
国庆节快到了,活儿不多,全连集中时间政治学习。不知怎么,我觉得身上很不对劲,头痛,浑身骨头痛,一阵一阵害冷。两天下来,越发吃不住,说话气喘,领读文件的事交给了副班长,我坐在小凳上倚床坐着都坐不住了。同学们说:“班长病了,去看看吧。”到了医务室,我已经气喘不止。M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 说:“你感冒了,发高烧。”又试了表,体温40.5C。她生气了,斥道:“你是个死人啊,是块木头啊,不是死人不是木头怎么有病不看啊?我这里拴着个老虎啊,没有老虎为什么有病不来治!”看她生气的样子,我心里很高兴,像听到母亲和姐姐心疼地抱怨,心里暖暖的。
M护士送我回宿舍,又一天三次来送药,来试体温表。我的烧总是不退,她便有些沉不住气,要送我去团部。我不肯,说我不碍事,撑得住。这是实话,吃了药,有她照顾,烧虽然不退,但身上不似先前那样痛苦了。
国庆节到了,八班长找来,说:“七班长,咱还捉鱼不?”国庆节捉鱼是我和八班长几个月前的约定。那天,我们俩去团部,经过营地旁一个池塘时,我看到一条有一斤多重的大鲙鱼跳到岸上,又滑到水里。那是一个不大却很深的池塘,上面有一条细细的溪流流到塘里,下面一条细细的溪流流出去,水时断时续。我说,这里面有大鱼,国庆节放假我们来捉鱼。他说他不会捉。我说很简单,在池塘下面挡一道坝,弄一只桶,四根绳,两个人往外戽水,戽干了,想怎么捉怎么捉。我在海边长大,小时候在村头河里捉鱼就十分有瘾。八班长是旱鸭子,从来没于过这样的事, 听说戽干了水就能捉鱼,觉得很有趣,一直在盼着。
国庆节放假,吃两顿饭。早饭后,M护士送来药,叮嘱我: “放假了,哪里也不能去,静静地歇着,多喝开水,体温还39℃ 多。”我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捉鱼的事。M走后,我们七、八班二十几条汉子,就拿着家伙浩浩荡荡出发了。开始我还想着我在发烧,只是指挥怎么挡坝,怎么拴桶,两个人怎么配合往外戽水。一看他们干的不是那个样,M护士的嘱咐全忘了,脱光衣服,只穿一个三角裤衩就下水了。
因为上游还有条溪流往池塘流水,戽水必须加快才行。两个人一班,一班一班地换,一个钟头过去,水下去一大截;两个钟头过去,水已无多,草鱼、鲤鱼不时窜出水面,更有鳝鱼鲶鱼爬上湿岸,又立时回塘里,惹得别的排来看光景的同学一阵惊惊乍乍地喊。这时,鱼在浅水中已经衔头衔尾,历历在目,戽水的同学已经不安心戽水了。我一直喊继续戽,戽干了再抓,他们却不听,纷纷下到塘里。我也索性跳了进去,抓到了一条鱼,又抓了一条。池塘内外,热闹得像开了锅。
突然有人喊:“七班长,叫你呢。”原来是M护士。平时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此时脸涨红了,圆睁着眼,挥着手:“七班长,你不要命了,你给我上来!”赶来看热闹的连排首长听说我发着烧,也一直喊我上去。忙活了半天,只图落个捉鱼的快活,现在水干了, 我却捉不成了。在浑水中洗洗一身的泥,穿上上衣,两手提着鞋袜和裤子,讪讪地回宿舍。背后是惊惊乍乍地一片笑语。
回到宿舍,洗罢,穿好衣服。M护士来了,脸冷冷地叫我躺下,试表。我说:“我觉得好了。”她冷冷地什么也不说。试完表, 体温居然正常,我讨好地说:“我说好了吧,吃药管事,戽鱼出了汗也管事。”她不无担心地说:只怕晚上又烧起来。”晚上吹了熄灯号,我们正要熄灯,M护士又来了。她用手试试我的额头,又让我试体温表,结果体温仍然正常。她担忧地说:“退烧这么快, 只怕留下后遗症。”我对她的担忧并不理会,反倒觉得白天她当着偌多的人大喊大叫“你不要命了,你给我上来”有些过分。十几年后,发现我早就得了心肌炎,真的留下了后遗症,才知道她是对的。她毕竟受过专门训练,而我倚仗年轻,不知深浅,不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同学们便开玩笑,说M护士对你好得有些奇,有点那个,鼓励我主动进攻。我倒不是胆小,不是没勇气,而是连那样的念头都没有。我把M护士看作是一个神圣的精灵。向毛主席发誓,我一点非份的想法都没有。
冬天到了,毛主席向全军发出了反骄破满的号召,全军开始了和平时期的野营拉练演习。我们两个学生连队也随军行动。兴许是因为“文革”中有过步行大串连的经验,连续两三天的急行军下来,我们学生连队竟无一人掉队。虽然大冬天里急行,棉衣全被汗水浸透,一停下来,全身腾腾冒热气,却觉得很痛快。晚上宿营在村庄里,与老百姓联欢。开始看节目还觉得新鲜,后来就一些儿新鲜感也没了。胶东渤海的风吹过来,很冷,又是寒冬腊月,身上白天大汗淋漓,晚上坐下来透心凉,只好联欢前尽量多穿衣服,祈盼着联欢早些结束。
春节,我们宿营在蓬莱一个很大的村庄里。晚饭前集合,说为了密切军民关系,把战士和同学分到各家各户去吃忆苦饭。我和同学小Z,被一个四五十岁的高个汉子领回家。
一进门,女主人立马热情招待,叫我们上炕,坐在炕头上暖和,并拉下褥子给盖着脚和腿,又拿水果和点心。我们真有点回到家或者到姨家姑家走亲戚的感觉。要泡茶了,没有开水,女主人就开骂了:“死嫚嫚,不知又死到哪里去了,就知道野,就知道疯!”外面一个脆亮的声音随即应道:“骂谁呢?”“俊嫚,你不知道要来客?"“客来了?”“来了,是解放军。”“什么什么呀,人家是大学生。”姑娘一步闯进来了,愣了,看了看我和小Z,说:“叔来了!”女主人吩咐俊嫚烧水彻茶,俊嫚烧了一锅水,让我们先洗洗,说:“洗干净了好过年。”我和小Z两个从头到脚痛痛快快洗了个遍,还刮了胡子。倒水的时候,俊嫚吃惊地上下打量我们, 红着脸说:“刚才叫你们得了便宜,我该叫你俩哥才是。”喝了茶, 包饺子。我问:“忆苦饭呢?"俊嫚杏眼圆睁,说:“忆苦饭?你还没吃够地瓜叶菜团子?想吃明天我给你蒸一锅,吃不了你可得背着走,反正俺们不吃!”吃罢了饭,小Z听不懂我跟房东家人用土语交谈,说身体不得劲,先走了。我留在那儿说话儿。屋外大雪纷纷,屋里温暖如春。
天晚了,我要回了,汉子要送我,俊嫚说:“我去吧,外面雪大,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雪回驻地,俊嫚一路无话。临近驻地,俊嫚开口了,说:“哥,你们还回来不?”我说:“不知道,估计不会回来了。”俊嫚穿一件红底小碎花棉袄,包一件红头巾,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说:“你回吧,害怕不?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她说:“最好是送送我,叫狼叼了去怎治。”她见我不语,又说:“俺这里真的有狼。”站了那么一会儿,她说:“哥,我回了,别忘了这个地方,有空得便就到家里来。”说完转身跑了,消失在雪夜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集合,一口气走出了三十多里,到了新的宿营地才吃早饭。接着拉到野外,搞反空降演习。我们手中没有枪,也没有任务,就在雪地上一直那么趴着,冷得受不了。
傍晚回到驻地,刚洗了洗,就听C排长喊我,说我的房东来了。我一看,是俊嫚的妈妈来了。她一见我,一把攥住我的手,心疼地说:“看,冻得冰凉冰凉。”她给我带来许多点心和水果。我有些不安,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你妹妹非叫我来看看你。我说,你怎么不去?你妹妹说,俺哥头天走了,我第二天追去了,叫他领导、同学怎么看!我问俊嫚,要我去看你哥是什么意思?她说,什么意思也没。”说着她拿出一个套袖,那是一个布做的套袖,两层布中间絮着棉花,里面缝一块兔皮儿,说:“这是你妹妹昨天夜黑做的,她要我送给你。 她说,我看俺哥的袄袖子短,趴在雪窝里冷。”后来的谈话就有些尴尬。我留房东吃饭,她说不饿;我留房东住,她说这个庄她有亲戚。房东要留下套袖,我不让留,说不冷,推来搡去留下一些点心。临走时,房东说:“你看看,我不来,死嫚嫚偏叫我来。”
送走房东,我的心里像塞了一把草,很乱。指导员喊住我, 问:“怎么样?”我没有回答。他说:“这样也好,利索。”我理解他的潜台词是:弄个农村户口的,也麻烦。我有十二分理由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我只在那里吃过一餐饭,坐过半晚上,能了解什么, 有什么感情,谈什么恋爱;我把那个套袖看得很重,收下它就是收下一位姑娘的心,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将来发送到哪里去,怎么能对姑娘负起责任……但是,我还是要说,如果说我对M护士还保留着一点布尔乔亚的浪漫情怀的话,对俊嫚,我只剩下功利和俗气了。
我伤人伤得太厉害了。如果俊嫚能读到这篇文章,我只想对俊嫚说一句话:你那个哥,他不是东西!
五
1971年的秋天,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两个学生连队排练了节目,到长岛要塞汇演,人刚上岛,汇演就被取消了,让立即回去,说部队已进入一级战备,别的无可奉告。回来的同学说长岛部队剑出鞘、弹上膛,空气紧张得很。敏感的我们立时觉察到国际或者国内出了大事。
紧接着,部队农场也宣布进入一级战备。夜间紧急集合的次数又多了,炊事班野炊的一切东西准备就绪,只等一声号令拉起队伍就走。
秋风飒飒,秋雨绵绵。连队营地竖起一根很高的杆子,上面绑着个喇叭,喇叭里一遍遍广播:“缴枪不杀!”“举起手来!”“我们是毛泽东的队伍!”一遍汉语,一遍英语,一遍俄语,一遍日语!
同学们一个个有些惴惴,倒不是害怕,而是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的敌人是谁。此外,大家还有些兴奋。农场太闭塞,太沉闷,发生点什么事,像喝了烈酒一样,叫人兴奋和刺激。
过了几天,天晴了,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常用外语军事术语的广播停了,喇叭摘掉了,只有杆子还孤零零立在那里。大家有些失望,一切归于平静,不知道这平静的后面还有什么浪涌。
有天晚上临熄灯,我要脱衣上床,一触摸,裤子兜里硬梆梆的,是一张报纸,是我每天都要拿上一张,带到地头组织大家学习的济南军区办的《前卫报》。我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提着裤子, 把报纸送到桌子上。就在我回身要走的一刹那间,不经意地瞥了-眼,这一眼,让我惊叫起来:“怎么,《前卫报》的报头换了?!”——《前卫报》三个字,原是林彪题写,现在改用毛主席的字拼起来。大家一听,顾不得穿衣服,忽拉拉围到了桌前,争着对照着看。这是怎么了?下午学习时,我们还在读:林副主席英明指出,中国革命离不开毛泽东。为什么一下子用伟大统帅的字把副统帅的字换下来了呢?上一期《红旗》杂志封面,还用的是这位副统帅光着头学《毛选》的照片呢,难道……大家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九条汉子就那么赤条条地立在那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排副立即“叭”把灯熄了,说:“睡觉睡觉,明天还得干活, 都不要瞎议论。”大家说:“对,瞎议论不好。”纷纷上床。上了床, 全无睡意,一个个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压得吱吱响。
不几天,有新的消息传出,消息的发源地是厕所。厕所是一个消息灵通、言论自由的地方。一个同学在那里蹲着解大便,另一个去解小便,蹲着的对站着的招招手,站着的心领神会,赶紧解开裤子在旁边也蹲下去。“听说了吗?他出事了?”“谁?”“上一期《红旗》杂志封面的那个。”“怎么了?”“他就这么‘嗖’地一声就飞起来了,后来这么‘嗖’的一声就栽下来了,轰地一声炸了。” “坐飞机?”“坐飞机。”“死了?”“死了。”“是谁把他打下来了,还是自己掉下来的?”“不知道。”
那几天,上厕所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儿,差不多每次去厕所,对事件的了解都有新的进展,总不断地有新消息。对我们这些大学生来说,消息闭塞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能不断获得新消息,了解国家发生的大事,是一件分惬意的事,至于厕所的污秽与臭气熏天,反倒不顾了。
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到连排首长那里了,就汇报到团部去了, 上级指示追查反革命谣言:是谁在攻击林副主席。一个个同学被找去谈话,问“你听谁说的”。追来追去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九班一位女生。连里做了认真的准备,如她不承认怎么办,由谁来指证等等。一切准备好了,把这位同学请到连部,准备开始艰难的谈话。没想到她回答得很干脆:“这些消息是我传出去的,这不是反革命谣言,都是中央文件讲的,我对象写信告诉我的,他们单位文件都传达到一般干部了。指导员,我们是大学生,我们应该享受这个待遇,为什么不向我们传达文件?”面对一个文弱、漂亮,当时还不是团员,我们称之为团外布尔什维克的苏北姑娘这一番话,连领导无言以对。追查反革命谣言的事,后来自然不了了之。
从那之后,在连队军人和同学们的心目中,军垦要结束了, 大家可以各奔前程了。军人们在寻找自己的出路,老指导员、连长转业到山东医学院、滨州医学院,往知识分子堆里掺沙子去了;副指导员、副连长提升了;大比武的尖子A排长准备回江苏老家;B排长年轻,还恋着他的汽车连;似乎只有C排长干得正起劲——如果再军垦一年,他提个连队副职是顺理成章的事。同学们则纷纷跟对象联系分配去向的事,但似乎也只有一个出路: 回家乡教学去。
10月,济南军区大学生办公室在团部召开座谈会,去的总共有两个连队十二名同学,有男有女,有城市有农村的。主持座谈的是邓参谋和孙处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同志, 一位老资格的布尔什维克)。两位领导很和善,问学习,问劳动, 问生活,还一个个问家里都有什么人。那天,我是从劳动工地直接去团部的,穿一件母亲手做的对襟黑棉衣,两腋底下分别有一个当时时兴的斜插的衣兜,插得多了,布已经破了,棉花已经出来了,座谈间我不好意思地往里披了掖。孙处长问我对工作去向的想法。我说:“教学,在哪里教都是教,到外地教不如回家教,方便。”他说,老母亲不在了,家中又没对象,回家干什么,不如往西去。我一向不主张在自己家门口闹革命,就说:“行啊,服从分配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话中有话,要我到省委去工作。事后知道,当时济南军区从几大军垦农场挑了十个据说是政治条件、业务条件、身体条件都好的同学充实军区机关;省委提出,从“文革”到现在,机关就没进过人,军队年轻干部有的是,这十个人就支援地方吧。邓参谋是陪着孙处长来挑人的。 几天后,连队接到军区的命令,要我到军区大学生办公室报到。指导员找我谈话,很动感情,真诚地说:“你们来了,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我给你们讲课怎么讲得了,我向你们学了许多东西。”他说:“我没什么送你。”就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给了我。可惜我工作之后第一次到自由大街大浴池洗澡,军帽就叫人偷走了。那时军帽很时髦,偷军帽也算不上偷。
连队买了鱼,杀了鸡,在我们班组织会餐,为我送行。会餐之后,我反而对农场有些恋恋不舍,我想站站最后一班岗,最后体味一下军垦生活。我是头班岗,新任副班长是二班岗,硬要陪我。 我们一人一支大枪,边走边谈。我说:“我现在是一则一喜,一则一忧。喜的是我去省委机关工作,那里是党的高层机关,一定有许多马列主义者,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忧的是以我的政治水平、业务水平能承担起那样的重任吗!”他说我太单纯,并嘱咐我:“参加工作以后,事情很复杂,遇事要多想想。吃食堂,你不能吃得太好,吃得太好,影响不好,人家会说你不能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孬,吃孬了,人家看不起你。穿衣服,不能穿得太好,太好,就‘修’了;也不能太孬,穿补钉衣服,人家说你小气。工作上不能显得没本事,没本事人家欺侮你;也不能锋芒毕露,才华尽显,本事大了,招人嫉妒。”他比我低一年级,我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听了这些话,我不以为然,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心理这样阴暗,照你这么说,都没法做人了。”他很认真地说:“做人,是很难的。”
到知道“做人难”,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夫子说,中庸之道合理,可我,怎么也中庸不起来,总是锋芒毕露又秉性难移。
1998年12月24日第二稿
孙永猛,男,山东海阳人,1944年12月生,中共党员。1969 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任山东省文化厅副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