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狗

马龙珠
创建于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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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狗

马龙珠

父亲的狗没有名字。它不像村子里其他人家的狗,被称作小黄、小黑、小灰、豆豆,或者是更洋气一点的吉米、安妮、约翰。在父亲眼中,他的狗就叫作狗,或者叫作狗娃儿,或是叫作黑狗娃儿。你听,狗娃儿,黑狗娃儿,父亲显然把这条小黑东西当成了自家的娃或者是孙娃儿。


父亲的狗是一条忠实的黑长毛狗。半尺多高的身子,小短腿,通体黝黑发亮,没有一丝杂色。肚子很大,滚圆滚圆,像个面坛子。


我也记不起来,这只狗是什么时候进的我家,算来大概有十多年了吧。那时的父亲,健康状况很好,经常骑着我送给他的那辆退役二手电动车,车后挂一个竹编的挂篓,上街赶集或下地干活。每每瞅见父亲推车出门,这条黑不溜秋的家伙,就眼疾腿快地尾随其后。时而慢跑时而狂奔,四条小短腿一刻也不停息。时间久了,若哪一会儿没有见到这条小黑狗,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戏谑:咦,今儿咋没见你的搭档小跟班?父亲便慌了神:狗娃儿,狗娃儿,黑狗娃儿……听到父亲的召唤,不出一分钟,这条黑狗娃儿就会神出鬼没地从人堆里钻出来,哈哧哈哧地蹦到它主人的面前。“你这个黑舅倌儿!”父亲举手想揍它,黑狗娃儿便求饶似地举起两个前爪,闭上两只黑豆眼,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一时间竟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父亲喜静不喜闹,他独居的那几年,在院里的凉棚下喝茶吸烟,连带待弄他的小菜园和他养饲的鸡、狗和兔子,成了他每天的必修功课。有时,他也会领着狗娃,背抄着手,在朝霞满天或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到田野里来来回回地走……狗娃俨然成了我父亲的孩子和勤务兵。有时我想,可能我对父亲的陪伴都没有这条狗多。


有时候,父亲骑了二八自行车,将他的孙子们一个个抱上车的前梁后架,载着他们去河湾里捡蚌壳的时候,这只狗也是忠实的随从和守卫者。小黑狗娃撂开四只小短腿,在绿油油的田埂上时而汪汪乱叫,时而停下来扑蝴蝶,咬蚂蚱,翘腿撒尿。


父亲对孩子们讲,狗翘腿撒尿是为了记标记认路。他还说,很久以前,有个土财主家的奴才,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横行乡里,被济公看到了,就把它变成了一条吃屎狗。有一天,这条狗本性不改,被人打断了后腿,一瘸一拐走不成路。于是济公就用泥巴给他捏了个假腿装上,你想呀,泥巴捏的东西一见水不就化了吗?所以狗每回撒尿都高高地把一条后腿翘起来。狗腿子可没有好下场!


小孩子们被“狗腿子”的故事逗得前仰后合,你拧我鼻子我抠你眼地调笑着,小黑狗娃在后面欢乐地蹦跳着。我想,那便是父亲晚年最快乐的时光吧。他很享受这种儿孙绕膝的幸福,很享受这种蘸了蜜糖的夕阳晚照。


然而好景不长,2017年的夏天,父亲突发中风,偏瘫了,每天坐在轮椅上,由两个弟弟轮流照看。黑狗娃很通人性,一天到晚紧跟着父亲的轮椅转。父亲住大弟家,黑狗便卧在大弟家的门口,父亲到小弟家,黑狗娃就趴在小弟家的屋外。若有医生来给父亲扎针或是邻里叔伯来找我父亲拍话,黑狗就会警觉地站起来,溜进屋子打探下情况,见相安无事,用头蹭蹭我父亲的裤脚,才默默地退出来继续守在门口。


遇上晴好的天气,我和儿子推着父亲去村西的河边溜湾儿,黑狗娃儿也会前前后后地跟着---彼时,它已与一个黑身白蹄子的狗成亲,并生了一窝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黑子。路边的月季花开得正好,我领着儿子推着父亲的轮椅走在前面,黑狗娃带着它的孩子走在后面,河湾里有微风吹来,杨树叶子沙啦啦地作响,我低头问父亲,美气不?他含笑说,美气!


我多么希望这种哪怕并不完美的“美气”一直持续下去呀!可天不遂人愿,我的老父亲,终是没能留给我们太多尽心、尽力、尽意、尽孝的机会。


2019年的春夏之交,父亲病危,在弥留之际的救护车上,他还不忘像点名一样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孙娃儿们的名字,一声声地用微弱的嗓音叫着陪伴了他十来年的“黑狗娃儿”,当时,我握着他的手,含泪回应着:爹,在呢,在呢,都在呢,一个都不少……


后来听邻居讲,黑狗娃那一晚似乎有心灵感应般地,一直守在父亲的小屋门口,不吃不喝……


父亲入殓的那晚,半夜时分,正守灵的我,先是听到“啪”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两只狗的狂吠。等我出来看时,黑狗娃和它的白爪子“丈夫”正在撕咬,狂吠,扭打,并发出“呜呜呜”的哀鸣,我怕惊了灵,低声喝斥道:黑狗娃!


黑狗娃立时冷静了下来,它跑到我父亲的灵桌前,四爪贴地,头抵供桌安静了下来,映着灯光,我分明看到他的黑圆眼睛里,有一些亮闪闪的东西,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我不懂兽语,也没有亲见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我猜想,那晚那架势,定是黑狗娃从父亲屋前的高台子跳下来,想为它的主人陪葬,被白爪子狗娃觉察到了,于是劝告阻拦不成,就开始了争执嘶咬。父亲生前曾说过,哑畜儿牲口,只不过是不会像人那样说话,其实它们心里啥都知道,可通人性哩!


后来,我把这件离奇的事说给同事听,他们都不大相信,说那是我悲伤过度的幻觉。但,这件事确凿确切,我们姊妹几个都见到了,且被黑狗娃的这种忠主报主的义举深深地感动着。


父亲出殡的那天早上,黑狗娃也跟在送葬的队伍里,我们是哭爹,他,大概也在哭送他的主人吧……


如今,父亲去逝已四年了,黑狗娃仍旧整日伏在弟弟家的门外,因为屋内的条几上,放着我的父亲---他的主人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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