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贵志
本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二《酸甜苦辣自己说》
她走了。走时没跟我说一句话。
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叫刘翠文。
中学时,我们读的是五年一贯制试点班,初中、高中一起读完。五年间,应该说,对每个同学都有深切地了解。她,清秀,温顺,胆小。在班上不显眼,因而也就对她没有太多的留意,只知道她学习成绩尚好,尤其是数学,很突出。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她回到了农村。从此,我们各奔东西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回本县。去教育局报到时,惊喜地遇见了她。她比过去成熟了许多,风韵了许多。个子长高了,亭亭的。不长不短的齐肩披发掩盖了她因没突出的下巴而过分溜圆的脸。她告诉我,中学毕业后,她当了民办教师,因工作出色,被特许转了正,现在正被教育局调来帮忙。我们粗粗地谈了几句,就分手了。我去拜访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告诉他,我遇见刘翠文了。我的老师知道我还没有女朋友,就说:“把刘翠文介绍给你吧。"我说:“不行!我是个急性子,她是个慢脾气,怕合不来。”老师见我不感兴趣,也就转移了话题。
没有想到,两年以后,我们又走到了一起。当我从某高中调到另一所高中时,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了。这时,她已经结了婚,我也已有了自己的老婆。我们教同年级的两个班,她教数学,我教语文。我们都尽心尽力地工作着,没有冲突,也没有密切的交往。
那时候,正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我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相当于校长)是个脑瓜很灵的人,最善于根据报纸、广播捕捉政治风向。他天天挂在嘴上的语录是:“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要坚持斗争哲学”,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单位“要不断地开展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修”。在他的脑袋里,所谓斗争,就是整人。就是在这样的整人哲学的指导下,全校笼罩着恐惶的气氛,教师人人自危。这位主任整起人来,确实很有两下子。他每周都根据老师对他的态度排一次队,分出骨干、中间、落后三个等次。每个阶段都从“落后”层中选择一个最“落后”的典型,利用骨干,裹胁一大群中间,展开对这个典型的批判。这个“落后”典型承受不了长期被整的压力,只好到教育局要求调动,他用这个办法压服并挤走异己分子以后,又很快瞅准了下一个斗争重点,这“下一个”斗争重点,多半是在当前的斗争中不够“坚决”的人,这真是一套可怕的手段。它逼着人们牺牲友谊,牺牲真理,丧失良心,丧失人格,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我是在被派监视一位年老教师和被指定批判一位年轻女教师时,因“立场不够坚定”,“旗帜不够鲜明”,而成为新的被斗争典型的。
在中学读书时,那位主任正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我那时学习好,任班长,又是学生会干部,他当然熟悉我。当我调到这所中学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地对我说:“好好干,将来会有前途的。”我也非常庆幸,诚恳地说:“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您仍要严格地管教我,您说什么,我听什么,您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听了我的话,他严肃地说:“要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党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他在讲到“党”字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我为自己的表述不准确而发窘,鸡捣米似地不停地点着头。说来惭愧,我当时也是有意地讨好他。从此以后,我一口一个“老师”地叫他,从不叫他一声“×主任”,因为我感到那样显得生分,不如叫“老师”亲切。主任自然也把我视为心腹,经常指派我干这干那的,我也乐于效力。一位年轻女教师见我这样,经常连讽带刺地说我小腚儿颠儿颠儿的。我听了只是尴尬地笑笑,不去理会她。我知道,我跟得也确实太紧了点。
不久,主任安排我监视刚从牛棚中解放出来的一位老教师,并让我与他同住一间宿舍。这位老教师显然并不欢迎我,他说:“贺老师,我睡觉打呼噜,说梦话,不会影响你睡觉吧?”我说:“不会,我在别的学校,四五个人同住一屋,什么样的人没有?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第二天,主任便把我叫去,眯缝着微斜的小眼,问老教师都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想了想,除了他说他打呼噜、说梦话外,再没说什么。他立即追问:“他说梦话了吗?”我摇了摇头:“没听见。”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郑重地对我说:“他是大地主出身,历史上有问题,是三青团员。你要对他提高警惕,要随时注意他的言行,每天都来向我汇报一下他的情况。”我很感激领导这么信任我,把这么“重大”的政治任务交给我。我感到了无上的光荣和神圣。
回到宿舍,我不再随便跟他说话。可是睡前的一段时间里,老教师总要没话找话地跟我说话。一开始,我尽量不接话,由他自己唠叨着。但我本来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不知不觉,也就拉起呱儿来。一次,他讲到解放前,有一年他家乡农民起来造反,领头的是旌旗山东麓的于格庄人,叫赵墨林。我说:“那就是我的大舅。”他一听更来了神气,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次农民运动的发动和失败。我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对北洋军阀的兴衰史非常熟悉,从荣禄、袁世凯,到曹琨、吴佩孚、段祺瑞、冯玉祥,都讲得头头是道。这一些,我过去在历史教科书中只知道个大概,远没有他讲得这么详细。他讲起胶东二十四个土匪司令的故事来,更是如数家珍。我逐渐被老教师“腐蚀”了。我不再对他保持警惕了。渐渐,我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由此我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会是阶级敌人?我决定自己考察一下。一天晚上,闲话之间,我漫不经心地问他:“×老师,你一直教学吗?”“嗯。”他悠悠地应了一声。“你教了好多年了吧?”“可不,我从莱阳乡师毕业后,回家住了半年,就被八路军调到解放区教小学,一直教到现在。”“那你也算老革命了。”“什么老革命,咱家是地主,读书时又加入过三青团,人家共产党、八路军不嫌弃,咱跟着走呗。”我暗暗吃惊:这样一个跟着共产党走了一辈子的人,能是阶级人?于是我不再天天向主任汇报老教师的思想情况,即使唤我去,我也用廖寥数语搪塞过去,甚或编一些老教师夸赞主任如何水平高的话汇报给他。主任对我的话显然有怀疑。他用微斜的小眼睛逼视着我,那锐利的目光好像要穿透我的心,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主任对我的忠诚产生了怀疑。在一次批判会上,主任总结完了会议情况后,讲了几句令我心惊肉跳的话:“有的年轻教师,刚刚工作,不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反而疏远党支部,不能认真地完成党支部交给的工作和任务。”他没有点名字,我当然不便把这“小棉袄”拉到自己身上。但我感到这几句话与我有关,思忖着要设法扭转这被动的局面。但,怎样扭转呢?按照主任的愿望,编造老教师对党支部不满的反动言论?可是老教师确实没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连他受批判的事都没向我提及,我为什么非要丧尽天良地陷害人家呢?要那样,我还算个人吗?但,不编派老教师,我眼见要“失宠”,前途渺茫不说,说不定也会被批判。怎么办?怎么办?我心中反复自问,直到深夜,理不出个头绪来。
钟声催醒了我。一醒来,我便有了主意:一、决不陷害老教师;二、更加勤奋、认真地工作。其时我正教着三个班的语文,管着一个校文艺宣传队,一个校军乐队,是全校工作负担最重的教师。就凭这点,主任能说我是坏教师?何况我又是他的弟子,虎毒不吃子,他还能忍心整我?想到这里,我认为昨天的焦虑是杞人忧天。于是,我又像阿Q一样,心情轻松起来。
但是,哪里知道,我在主任那里,只有为他当狗的义务,而决无做人的权力。只因为我想做一个凭自己的思维而生活的人,他便逐渐厌恶了我。这厌恶不久就在批判一位年轻女教师中进一步加深。
这位年轻的女教师也是刚从大学毕业分配下来的,据说有点自由主义,爱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散布主任和一位女教师有不正当的两性关系。这一来,主任还能轻饶了她吗?但当时批判她的罪名,却是“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中表现消极”。这一条的依据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现在我却要在批判她的斗争面前,接受主任的新考验。这使我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局面。
这位女教师教英语,任班主任,我任副班主任。她工作热情很高,我们合作得很好,想出的点子一拍即合。现在要我批判她,想想她也如我一样,是一个刚出大学校门涉世未深的年轻教师,实在于心不忍。
主任斗起人来,是很有手段的。他要斗争一个人,总要先把骨干召集在一起,进行战前训练。如何发言,火力如何控制,谁讲哪部分内容,都有明确的规定。正式批斗时,骨干们争先发言;这时,“中间层”、“落后层”,谁敢不积极发言?这样,就使那个被批斗的人陷入了极端孤立的境地。
在批判女教师时,我和刘翠文因为都是主任的嫡系弟子,因而都被当作骨干召到了党支部办公室。但我知道,这次是主任对我的又一次考验。主任照例先作战前动员,让我们认识与那位女教师的斗争不是小问题,而是关系到要不要党、要不要党支部领导的问题,是否要反对资产阶级法权、要坚持反投降主义的大问题,然后是火力分工,被分配揭露她抓班级工作不力,对学生不进行路线斗争教育问题。但是,我实在找不出她在班主任工作中有哪些过失。所以,在批判会上,我的发言无观点,无材料,无逻辑性,语无伦次,苍白无力。这使主任大为失望。在以后的批判斗争中,我再没有被当作骨干。刘翠文倒是每次都还是骨干。
我知道我彻底地“失宠”了。我的精神时时处在惶恐之中,唯恐批斗的厄运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来。我只有拼命地工作:好好地教着我三个班的语文,好好地抓着我的文艺宣传队,好好地训练着我的军乐队。我认为,只要好好工作,便会弥补我批判那位女教师不力的“过失”,扭转我被动的局面。但,无论我怎样辛苦勤劳地工作,也无济于事,主任从不说一个“好”字。我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生活着。
不久,那位女教师调走了,我终于被排上了斗争的靶子。最初批判我的罪名是“搞修正主义考试”。因为在那年考试中,主任要求考试要体现无产阶级政治需要;而当时全国正在评论《水浒》,我便根据主任的要求和政治形势出了一份开卷考试题。其中一道训练学生写小评论的题,从《水浒》中摘取了李逵撕诏的那一小节,要求学生用现代白话文写出这节小故事,并加一段小评论。学生答卷作得很好。我也陶醉于这个题出得巧妙,有新意。可是,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主任终于向我发难了。他在全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动员大会上说:“……我们学校也有呼应邓小平右倾翻案风的现象。例如,有的教师在考试中,出偏题、怪题、难题整学生,惹起同学们的公愤。同学们交了白卷,写了小评论,同学们这种敢于反潮流的行动好得很!党支部支持这种革命的行动!”
从此以后,我便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每天晚上,从18点开始,到23点结束,必定先宣讲报章杂志上的政治文章,然后再联系我进行批判。罪名是极易找到的,报纸上所批的那些罪名都可以安到我头上。至于具体罪证,也是极易找到的。在这里,赵高的“指鹿为马”和秦桧的“莫须有”手段,主任运用得炉火纯青。《左传》一句名言,成了历代政治权术者们挥舞的法宝:“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也,其无辞乎?”也许主任们并不知道这句话,但,出于一种政治本能,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不厌其烦地批斗着一个又一个的无辜教师,不遗余力地发动着一场又一场对我的批判。在这些批判中,刘翠文还是作为骨干参加的。但她每次对我的批判,总是火力不够猛烈。我猜想,她一定为自己的这种表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骨干们又开会去了。我知道这又是在组织对我的批判会。非骨干们被命令到会议室待命。我坐在木排椅上,忐忑不安地等着新一轮的急风暴雨。
批判会开始了。主任先作会议主题发言,接着是骨干们发言。每个发言者都声色俱厉,义愤填膺,火力极为猛烈。作为骨干的刘翠文,也作了发言,但丝毫没有火药味,相反倒有些人情味:“贺老师也不要太固执,有多少错误就承认多少错误,争取及早得到党支部和老师们的谅解。”这算什么批判!我断定,她的这番发言,在主任那里是交不了差、过不了关的。果然,不久,在以后骨干开会时,主任再也没叫刘翠文。她也如我一样地“失宠”了。
1976年4月,从广播里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乱”事件,说“邓小平是这个事件的黑后台,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这给主任们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又增添了新的内容。
会议室里,又是一个批判会。大家静静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等待着主任们的到来。我一抬头,看到刘翠文恰好坐在我的对面,正以一种忧郁的目光看着我。我对她的“失宠”,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悲哀。但我们不敢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因为,在这个学校,早已没有人再敢和我说话。刘翠文当然也不敢冒这种大不韪。
“核心们”终于出场了。主任坐到正位上,干咳了两声,算是开场白。他先宣读了关于北京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两个文件,随后就一字一顿地说:“北京发生的这场反革命政治事件,说明国内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严酷存在。我们学校也存在着这种激烈的斗争。我们同贺贵志的斗争,就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这场斗争的事实,也驳斥了邓小平阶级斗争熄灭论的无耻谰言。贺贵志的一系列言行,说明他的问题已经转化为对抗性的了。”天哪,我到底有些什么言论和行动,竟会转化为对抗性的矛盾?这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啊!主任讲完,一位能说会道的老师急忙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贺贵志是北京反革命事件的应声虫,是邓小平在我校的帮凶……”我听着这些发言,气愤之极,痛苦之极。随后每个老师都发了言。大家都以批判邓小平开始,以批判我结束。刘翠文也发了言,极其简短,而且是唯一没有联系我进行批判的。哎呀,我的老同学,你就装腔作势地批判我几句吧,否则,你也要大难临头了。
这几天,对我的批判忽然减少了。骨干们倒挺忙,频频地开会。刘翠文又被请进了骨干会。真不知葫芦里制的什么药,我猜想又在酝酿和策划对我的更大的批斗吧?
但,后来事实证明,骨干会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刘翠文。在全校教职工会上,联系实际的主要火力是对向刘翠文。把骨干们的发言联系起来,才知道刘翠文被批判,完全是因为同情我。主任决定挽救她,所以多次组织骨干会议内部帮助。但她不识相,不但没有接受大家的批评教育,反而更加顽固地坚持她的“反动”观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原来,刘翠文在多次的批判发言中,总是对我狠不起来,每次都是不痛不痒的。这本来就已使主任们十分恼火,而更令主任们恼怒的是,刘翠文竟在数学教研组内与一位同事表示了对批判我的不平,说:“学校党支部批判贺贵志比批邓小平还狠。贺贵志和我同学五年,是我们的班长,为人正直、善良,缺点是脾气暴,但他决不是邓小平的帮凶。”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主任的耳朵里,使主任下决心回头征服刘翠文。
像这样暂时放下我,回头制服我的同情者的现象早已有先例。那还是在刚刚批判我的时候,学校里新调来一个负责总务工作的人。他当过兵,教过小学,是共产党员。我老婆在小学时跟他读过书,所以我见了他,便戏称他为“师丈人”。他对这戏谑的称呼也快活地笑纳了,在我面前俨然以“师丈人”自居。他为人很直,没有坏心眼,我和他很能合得来。正因为这一点,在批判我的会议上,他不讲一句话。不久,他就被在党内批判了。因为在骨干会议上,他讲了令主任非常反感的话:“对贺贵志的问题,我们应该有个正确的态度。他年纪轻轻的,不能扣那么多帽子。”他的这一番讲话,立即在党内遭到劈头盖脑地批判,罪名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不高,同情阶级敌人,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他终于招架不住,屈服了,投降了。在全体党员会上作了痛苦流涕地检查,并指天发誓地表示,今后要对贺贵志进行坚决的斗争。在以后的批判我的大会上,他怒气冲天地把我臭骂了一顿,这才过关。
这一次又轮上刘翠文了。对刘翠文发难的直接罪名是,她在麦假中旷工三天,没有及时返校参加麦收劳动。由此联系其他罪过,展开批判。在批判刘翠文的大会上,除我而外,全体教师都发了言。倒不是我同情刘翠文,而是因为我早已没有了这种批判的资格。
批判会议进行了有一个月,刘翠文终于承受不住了,便到教育局要求调动。她在教育局帮助过工作,与主管调动的王秘书较熟,所以一要求,就拿到了调令。可是,当刘翠文拿着调令给主任的时候,主任先是一愣,随后说:“先放在这里吧,等党支部研究研究再说。”后来,党支部研究的意见是:刘翠文必须肃清思想流毒才能走。但是,一向柔弱的刘翠文这回却忽然拗起来,就是不作检查,立即就要走。主任说:“走?不作检查别想走!”凡是刘翠文调动需要的手续——户口、粮食关系、工资关系,一律不予办理。刘翠文没有办法,终于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作了检查:“由于我孩子生病住进了医院,没能及时返回学校参加麦收劳动……这是纪律观念薄弱的表现……”主任们对刘翠文的检查不满意这能算检查吗?大家都在大批促大干,积极参加生产劳动,而你旷工三天,逃避劳动。更为恶劣的是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态度消极,同情阶级敌人……刘翠文只好再作检查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更比一次深刻。有几次,她捂着胸口,非常痛苦,在这些检查中,她不再强调麦假不归是因孩子生病住院,而纯粹是自己无政府主义严重,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目无党的领导;承认自己是有意旷工,逃避劳动改造。但是,她一直拒不承认同情我的罪行,因而一直过不了关。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憔悴,实在为她焦急。那圆圆的脸瘦削下来,我的心在滴血。我实在不愿她因为我再在这里受罪。有一天,我趁周围没人,恨恨地对她说:“你还在这里沤什么?赶快痛痛快快地骂我几句,走就是了。”她瞪起忧郁的眼睛,哀哀地白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匆匆转身走了。
刘翠文终于被放行了。她,走时没跟我说一句话。她跟谁都没说一句话。
刘翠文调走以后,我又被批判上了。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了。这时,对我的批判又升级了。除了在校内师生大会上批判外,还在公社党委组织的全公社批斗罪犯的大会上点名批判。这时我的罪名除了邓小平的帮凶外,又加上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四人帮”的社会基础。那位主任摇身一变,又成了与我这个“四人帮”的爪牙斗争的英雄。
这时,另一所中学的一位教师已被整得患了癌症刚刚死去。我猜主任也是想要把我整得害病死去。我也确实感到了身体不适:吃不下饭,强吃下去,又会立即呕吐出来。难道我也得了癌症吗?不,我不能死。倘若我死了,他们加给我身上的罪名全都会成为真的,再也无人替我洗刷。我要顽强地活着,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啊!我在他们的残酷斗争中,顽强地挺着,挣扎着……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神经逐渐迟钝了,麻木了。但我还时时想起刘翠文,她那柔弱美丽的面庞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到哪里去了?我始终无法知道。
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放弃阶级斗争口号。教育局这才把我调到另一所中学。
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打听刘翠文的消息了。
我急切切地打听了好几所中学,人们都不知道有这个人,我失望而又悲伤。一天,我漫无目的地在县城大街上踽踽独行,一直到很晚。大街上的路灯发出苍白的光芒。突然,我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人,那身影,那走相,极像刘翠文。但,我不敢喊。因为在众多的人群中,类同的人太多了。我加紧脚步,往前赶着。越近,看着越像。我断定,这就是刘翠文。于是,亮开嗓门喊道:“刘翠文!刘翠文!”那人一愣神,走得更急了。我紧跑几步,喊道:“刘翠文,是我,贺贵志!”那人立住,回过头来。我一看,眼前立着的不是刘翠文。那人见我惊愕的样子,就问:“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姐姐的名字?”我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位姑娘确有刘翠文的影子,但要比刘翠文年轻些。她是刘翠文的妹妹。“我是你姐姐的同学,贺贵志。你姐呢?哪里去了?”“她死了。”刘翠文的妹妹凄然神伤,幽幽地说,“她已经死了两年了!”“啊……”我目瞪口呆,心中一阵酸痛,禁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来。
原来,刘翠文从那所高中调出来后,又去了一所联中。她始终不能摆脱被批判的悲哀和痛苦,总是郁郁不乐。她经常禁不住地暗暗流泪,还不时忧伤地念叨着:“贺贵志还在挨整,贺贵志还在挨整……”不久,便时常感到上腹疼痛。一开始还以为是一般胃病,没在意。一个月下来,便承受不了繁重的工作压力,又转到一所小学。到小学不久,她便不能上班了。到医院一查,胃癌晚期。两个月后,她便永远离开了人世。死时才三十一岁,撇下两个年幼的儿子,最小的还正在吃奶。
她妹妹向我诉说了这一切,凄楚地垂下眼,不再说话。我注视着她。蓦地,我好像感觉眼前站着的就是刘翠文:细细的眉,弯弯的眼,即使在凄苦的时候,也给人一种漾着温柔的微笑的感觉。唉,刘翠文远去了,永远地去了。她是因为不肯批斗我而引来致命大祸,我应该对她表示我的感谢和歉意。但,这一切,都永远地不能了……
那年清明节,在她妹妹的指引下,我终于走到刘翠文的墓前。荒草掩盖着坟头。扫墓的人群熙熙攘攘,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但,刘翠文,她,却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能享受这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为刘翠文写一篇祭文,到她墓前火化,以慰她忧伤的灵魂,但一直未能写出。出版社的老同学向我约稿,我便草成此篇,算是我奉献给她的祭文。
作者简介:贺贵志,男,山东莱阳人,1944年7月生。1970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为莱阳高级职业学校语文教师,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