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7月12日的动人一刻】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1968年12月,这条“最高指示”发表后,开始了全国性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那年我刚12岁。不承想六年后自己竟也不自觉地走进了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为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所“裹挟”,成了一千八百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队伍中的一分子。
关于这场始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终于七十年代末期的上山下乡运动,由于是一代人民领袖号召和倡导的,品评其历史意义、是非功过、本末因果等长期以来成为多少亲历者们茶余饭后嬉、笑、怒、骂的话题与谈资;成就了一批反映知青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诸如定宜庄等的《中国知青史》,老鬼的《血色黄昏》……;或素描、或批判、或揭露,这都是不奇怪的事情。
1974年7月12日。这一天注定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人生转折点,难以忘怀的一个日子! 今年恰逢上山下乡五十周年,时光一逝永不回,况且自己也已经到了愿意回首前尘影事的年纪,加上退休多年,有了那么点儿闲情逸致,于是努力地搜寻印刻在大脑深处记忆档案中的点点滴滴、趣闻轶事……。
用以纪念那个年代,怀念故乡泉州曾经的“那山、那楼、那群人”!
( 置顶的照片是1974、1975年上山的30名草山知青“全家福”)。
【七四届高中校友有7人成为草山知青】
那个年代:
“建国后第一个30年”,即前改革开放时期,专属于“五零后”“六零头”出生、长大、成年的历史年代。所谓“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指的就是我们这代人。
我1974年高中毕业刚好18周岁,那时的中学校不像现在普遍为学生举行“成人礼”仪式。“文革”期间高中毕业生没有参加高考的机会,毕业就成了待就业的“社会青年”。当时泉州对待多子女家庭所采取的政策记得是“一个留城、一个补员、其余上山下乡”。
由于“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等口号的熏陶,更因为自己是家里兄弟姐妹中“老大”的缘故,有着既然帮不了父母分担家庭负担,起码不能继续依靠父母养活的朴素思想。回想当年毫不犹豫地选择顺应潮流上山下乡,实则包含主观上追求生活独立与帮父母减轻经济负担的动机,不那么纯正的动机。
中学毕业意味着“变相失业”,基本谈不上自主“择业”。计划经济体制下得到一个“固定工”工作岗位是成千上万普通待业青年共同的追求。鲜有的招工“指标”是先要给“留城”子女的。大多数知青根本没有现在年轻人“啃老”的可能,一方面当时社会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比较低下,和今天相比较确属天埌之别,另一方面也是两代人人生观价值观存在差异使然。
社会上“走后门”风气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已渐渐流行,却实在是难以吹进寻常百姓家的。
照片上那个红色笔记本是我的父亲一直舍不得使用的“奖品”!在我即将上山下乡的当天早上,他在扉页写下了那六行字,说了声“这个笔记本送给你”!印象中小时候挨过几次打(“突袭”),打小对父亲总是敬畏有加,父子间一直鲜有沟通交流。我因此很珍视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慷慨赠送的这份“成年礼”!五十年来无论走到哪里始终把它带在身边并且舍不得用,以至如今本子已多处开线、脱页、老旧不堪,却有大半本依然空白。仔细想想,父亲的“临别赠言”在我头脑里究竟产生多大的化学作用,说不大清楚。倒是这个不起眼笔记本却成为自己保存下来的、算是父亲留给我遗物的唯一,除了记忆。
泉州,白岩松言下“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古城又名“鲤城”,是一座地道的小城市,小到人们通常用“东西两座塔,南北一条街”来概括她。要不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家乡变化日新月异,大概率不会有白岩松那句名言。五十年前“大泉州”人口只有现在的一半——400多万人。当年,仅十几万人口的“小泉州”究竟有多少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当中选择“上山下乡”这条人生道路者究竟又有多少?那个18岁少年记忆中的印象是:很多!
1974届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相对幸运,的确不同于以往“老三届”知青:市政府设置有专职机构“知青办”;知青上山下乡多是自愿的;接受知青安置的地点分布远近郊区公社,距离市区最远的可能也就三、五十公里,不必出市、更不跨省;不再搞“插队落户”,少的十几人多则数十人的各个知青点(具体名称不一)一段时间里还配设有“带队干部”;还有没有其他独特之处,记不清了!
蓦然回首,五十年前的7月12日犹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这天早上,全市(仅“小泉州”)报名上山下乡的知青在市体育场集中,整装待发。上午8:30左右,大家分乘公共汽车(可不是现在的豪华大巴,连空调都没有的),沿着中山路由北向南,在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接受道路两侧父老乡亲的夹道欢送。炎炎夏日当空,公交车上有一个算一个挤得汗流浃背,可心中都不乏“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的满满豪情!
一辆紧接着一辆的公交车鱼贯出城后各奔东西。我跻身其中的(二)号公交车大约于中午11:00左右抵达原河市公社的所在地。简单的午餐后,一大堆知青集中公社大礼堂里“听候发落”,记得听到自己被分配到“草山果林场”那一刻,心想又是“果”又有“林”的,禁不住一阵小激动!可惜不过是一枕黄粱,那是后话。
依稀记得,当天有好几个农民下山到公社迎接,帮我们26名(有俩人是早些日子上山的)知青挑行李上山。当天晚饭是大麦糊糊就萝卜干,也许记的不准确,不过没有欢迎晚宴这一点则完全可以肯定。
就这样,开始了我前后五年(实足三年半左右)的上山下乡知青生活。
【青涩时光的日记】
一、那 山:
【山间拾遗】
顾名思义,“上山下乡”颇有诗情画意,青葱年少的知青们远离家乡前可曾憧憬过山深林密、泉水潺潺;田野无垠、炊烟袅袅的美好景象。可原河市公社(现洛江区河市镇)范围内压根儿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大山,多为丘陵地貌。公社的知青安置点大都建设在平地乡村,我所知道并且去过的如“白洋”、“溪山”、“五七”等,“草山”“大帽山”是少有的、设置山上的知青点。所以我们草山知青们算得上真正“上过山”“下过乡”的知识青年!
到了山上一转悠,立马就发现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只不过在我这个刚出中学校门的毛头小子眼里,面对复杂的社会生活,更多的是随时觉得神秘、随地感到新鲜。加上选择上山下乡完全出于自觉自愿、出于最最简单朴素的动机,根本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一切都能坦然面对和接受。当全新的生活来临,自然是新鲜感多于失落感。
草山,却原来不是山脉的名称,为何这么叫?不知道。海拔高度据说也就是100多米,即便如此,早期一段时间里徒手上趟山仍不免呼哧带喘地感叹山高。“肩不能挑,手不能拎,韭菜麦子分不清”说的就是我们这群城市知青。
说到“果”,山上倒是有一些。柚柑(泉州当地多用它粘糖葫芦和腌制蜜饯)树、梨树、杨桃树、毛桃树等,多是东一株西一棵、野生、纯天然的,从没有给农场带来过什么经济价值;山上的“林”,基本上是些自然生长不成材的杂树和灌木。被忽悠了!
既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草山果林场的名称很快就被“草山农场”所取代,并口口相传。
不同于公社其他一部分新建知青安置点,“草山”既不是山名,也不是个自然村。没人刨根问底了解是何年何月有了这么个农场。
那些年草山上主要靠的种田、种茶和养殖,农场范围面积估计能有个二、三百亩的样子。茶山主要分布在“后垄格”及与知青点厝后连片的山上,茶树品种以“大叶乌”居多,有少部分“梅占”“佛手”“铁观音”等;水田和旱地主要分布在厝前的“埕下”“大丘田”和“大坑”“深边坑”“鸡母窝”以及“牛棚顶”等,均为面积大小不一的梯田;在形神兼备的“狮子仑”,还有一处采石窟,肯定是没有采矿权证的!大小总是个“矿”,而且为知青点建设做出了大贡献。
曾经听过老知青讲述他们上山下乡期间捕猎野兽的趣事。怎奈此山非彼山,在草山上经常能够见到的除了蛇、黄鼠狼,以及偶尔能听得到几声鹧鸪等鸟类啼鸣之外,基本见不到其它野生动物的踪影。
这便是我劳动、生活过的那山。
二、那 楼:
【拍摄于2023年】
去年清明节期间回泉州曾经约了七、八个知青朋友重上草山,大家掏出手机拍了好些照片与小视频,重温起当年那些支离破碎、五味杂陈的知青梦!
照片上这栋有些残缺、破旧、被山野藤蔓几近密实包裹了的石楼房,是我们几十名草山知青当年朝气蓬勃战天斗地修理地球十分难得的历史遗迹和硕果仅存的实物见证。在人们尚不知道“手机”为何物的那个年代,谁有一架“海鸥120”照相机(每个胶卷只能拍12张左右)可是稀罕物,绝不会是一般人家!拍照时谁都恨不得让每张片子“塞”进去更多的人物,轻易不会舍得用宝贵的胶片去拍摄风景、物件的。
这种情况下,倘若能够保留下来一星半点有关当年知青生活历史的音像资料那该会是多么珍贵。因为新农村建设与城镇化快速发展,相信许多知青重返当年上山下乡的地方时,将为再也难以找到任何历史遗址遗迹而唏嘘遗憾!个人能够保留下几张当年的黑白老照片已经足够珍贵了。这不,我翻遍家里的相册,能够体现这栋知青楼全貌的居然连一张都没有!
初上山时,“草山果林场”展现在知青面前的全部财产是孤零零地趴在山上的一排颇有些年头的旧平房、一个牛棚、几个破猪圈、几头耕牛和几头猪。
周围一家农户都没有,全然领略不到丝毫农村应有的景象与烟火气!唯有28名知青与十几个来自附近市田生产大队所属上、下古院和市田村的贫下中农朝夕相伴,恰好似落草山上的一群草寇流民。“山大王”姓陈名添仔,一个精瘦精瘦,约摸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大家都称他“场长”,应该是公社任命的,可谁都不曾见过农场的公章,也不见公社给他发工资或者补贴什么的。几年间,场长倒是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任。
俗话说安居乐业,安得广厦千万间,好大庇草山知青俱欢颜。已回忆不起刚开始农场里几十号人如何居住的场景了,反正几间可以住下人的平房是挤满了的,安居问题扑面而来。
“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穷则思变”,可是自慰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是知青和农民联手自力更生,才有了如今硕果仅存的那栋两层石楼!石楼的建造时间是1974年,知青到山上时它像是刚“露出”地面一截子。
完全不敢想象当年参与“起厝”(闽南话盖房子)、筑楼山中的那些个情形了!没有建设计划、没有专项拨款、没有设计图纸、没有部门审批、没有施工监督、没有工程验收;石梁、石柱、石顶板、石条墙、石台阶;全部石材都采取自前面说过的“狮子仑”那个没有采石证的石窟。当时不曾去关心,现在想想,大概只有修房子用的水泥和几个雇来的采石匠、木匠是需要花点钱的。
相信会有很多草山知青和我一样,每每回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后怕!因为这样一栋纯石结构楼房居然是由山上几十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知青和当地农民独力盖好的,真称得上“胆大妄为”啊!自己下山挑沙子,还有竖石柱,吊石梁,铺石顶板,都是自己施工自己干。知青和农民或两人一组、或四人一组,多则八人一组,仗着几根直径十来公分的竹杠子和几条粗大的麻绳,就把规格不一、重量不等的石材从石窟抬回工地,又踩着颤颤悠悠的“脚手架”上二楼、上屋顶!反正,那栋石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梦幻般地让我们用青春搅拌血汗、和着几多不为人知的泪水给砌起来了,就连一顶最简单最起码的安全帽都没有戴过。
纯绿色无甲醛,甚至等不及通风和晾干,包括我在内的十几名男知青就住进这新楼房了,敢情当年我们就这样以身试险做的工程验收!解决刚需啊。
好在啥事故都没发生,只留下了一段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故事。
知青楼屹立草山,历经半个世纪风雨而不倒、不垮,堪称知青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一大杰作。感到后怕的,那可真的是“违建”啊,好在没搞成豆腐渣工程。
【自建的知青楼和周边的“附属建筑”】
【在“知青楼遗址”流连忘返】
小视频中说到的篮球场,也有着值得我们草山知青引以自豪和炫耀的一段故事。
知青楼盖好后,楼前的半拉子球场由于满足不了年轻人旺盛的“球瘾”而废了。有人动议就在楼旁“挖”它个像样点儿的篮球场,既美化环境还可丰富工余文体生活。说干就干,男女知青一起动手,靠锄头粪箕在山脚下一头挖山,另一头填土,有的用自制的“石夯”夯实刚平整出来的场地,几天功夫下来,愣是在山坡上修好了一块篮球场。大小与标准球场差不离,一副篮球架和篮板是用山上的木头,照猫画虎给钉好并竖起来了,好像只有那俩篮框是要花钱买的。球场使用率蛮高,每天下午收工后包括我在内,总有些不知疲倦的上场投投篮,偶尔分拨赛一赛,的确是丰富了知青的文体生活。可能是得益于当年的带队干部许挺水帮助推荐、宣传,我们草山知青点被评选为全国群众性体育活动先进单位,事迹还被登上《体育报》(现在的《中国体育报》),主要宣传我们草山知青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山上自建篮球场,开展群众性体育活动的做法。可惜没有保留下当年的那份《体育报》!
这就是一座百分百的“违章建筑”,却又实实在在为正值青春年少的草山知青遮了风挡了雨、实现了“安居”的那楼。
三、那 群 人:
草山知青点前前后后迎接过的知青大约有40多位,按各个上山批次的时间顺序是:28+2+2+7+N……,因为参加高考离开草山后有关知青点里的人事变迁,便多是些零零散散、道听途说的传闻故事了!据说后来有公社其他知青点的知青上了草山。是谁给了我这张塑封的知青通讯录,也想不起来了。
在那一群人里面,我是其中最早且人数最多的那1/28。从1974年7月到1978年3月,前后四、五年,我们虚心接受过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帮少男少女在山上,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怀着不同的动机、揣着不同的梦想(那时应该叫“理想”),迎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把一段美好的青春与汗水深度搅拌,用布满由“泡”到“茧”的双手献给了“修理地球”的神圣事业。
不晓得最后一个丢下“五尺”(锄头柄)离开草山的知青姓甚名谁、怎么离开的?草山知青点又是怎么个结束它的历史和最终荒废了的!五十年了,星散四方的老友们,你们可都健康?可都安好!
庞大知青队伍的命运很复杂,尤其“老三届”的知青,大都至少是要背井离乡的。我们这拨人是幸运的,下乡地点离家乡城市比较近,关键是不被安排“插队落户”!上山下乡过上了贫下中农与“贫下中知”混居的集体生活,单凭这点就足够庆幸的了。
当年知青点里发生的很多故事,记忆很模糊,有许多事情的本相以及为什么,现在都想不明白了。原因是和其他一些知青伙伴相比,自己就是胸无大志、胆小的草根一个,心里只想着在农村积极改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被招工回城“有一个正式工作”,然后娶妻生子普普通通过一生。正因为如此,那几年公社范围发生的些个“大事”都没敢参与,一个字“怂”。比如公社知青和农民发生大规模械斗、不分昼夜参与到“超生”农民家里抓人和抄东西等一些抛头露面的事儿。
虽属幸运者,可上山下乡生活还是很艰苦的,好在我天生适应能力比较强。上山一段时间后,农场把知青划分成“农业组”、“蔬菜组”和“副业(茶叶)组”等三个生产组别,平日里蔬菜组负责各种菜疏的种植与管理;副业组主要负责茶苗的培育管理;剩下的农活都归了农业组;农忙时则分工不分家。我是当仁不让的农业组成员,还是农场场委和记工员,与农民同劳动挣工分的能力丝毫不差事儿!基本都是最高的10分,当时一个工分好像是几分钱至一毛钱左右,可几乎没有过期待不已的“年底分红”,据说有一年春节,场里给每人发过几块钱和几斤猪肉!直到离开草山时,还被农场欠下二、三百块辛苦挣来的工分钱。
不同于山下其他一些知青点,草山农场像是没有交公粮的任务(或者很少)。靠着种田种茶种经济作物与养殖,山上的几十号人基本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种田主要种的水稻。山上水田是大小不一的梯田,最大地块就是前面提到的“大丘田”(闽南话),面积不会超过半亩;最小地块这么说吧,它最窄的地方要是不小心一屁股墩下去,怕是半天起不来!普遍种的早、晚双季稻,多用旱秧,也曾在石楼前的平地上培育过卷秧;秋收时,收割用的是小镰刀、脱粒用谷桶(纯木质,深大约一米直径不到两米)、连一台脱粒机都没有,不可能指望“农业机械化”;稻谷亩产也就是五、六百斤左右,一度试种过杂交水稻,亩产量是高了些,做米饭“油性”也大,可能由于种子价格高,没有推广下去;此外也种些大小麦,偶尔做麦糊糊喝!
种的经济作物主要有番薯、花生、芋头(河市的槟榔芋也叫“过岭芋”,不逊色于广西的荔浦芋头),大部分番薯磨制成番薯粉,“番薯粉芡”可是草山知青的美食之一!和番薯相同,花生也是自给自足用的,只有芋头大都挑下山到集市上卖钱了。
知青点的副业主要是种茶。上山下乡期间学会了育茶、种茶、制茶和品茶。每到采茶季都请了位安溪县的王姓“茶师”到山上指导。知道了“春茶产量高、秋茶香、暑茶经得起冲泡”的简单常识,还有“头遍脚汗,二遍茶叶”(用闽南话讲才押韵)的说法。我们制作的乌龙茶都挑下山,到公社的供销社被收购了。
有一年农场发生过一次“偷茶风波”。部分知青半夜分组设伏,多人被人赃俱获,其实数量顶多也就十斤八斤的,可那东西毕竟是集体劳动的果实、更重要的是些指望它用来淘换油盐酱醋的稀罕物吧。那算是草山上知青与农民之间唯一一次大的冲突了。
农场原本就养了些牛和猪的,负责放牛的叫杨进成,负责喂猪的叫王云。大批知青上山后,扩建了养猪圈,养了十几二十头猪,逢年过节或者农忙季节总会杀头猪改善一下伙食(好像还找借口宰过一头牛),让知青和农民大快朵颐一番。房前屋后散养了些鸡和鸭,再加上“蔬菜组”种的各种应季的瓜、菜、豆、茄子等。
通常一天要“出早工”和“上午工”“下午工”三次,最怵头的当属冬天出早工被派下水田去修田埂(“糊田岸”),清晨刚睁眼,光着脚丫子扛着锄头,哼着“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穷苦无人问、走到田中央、为的顾三顿、不怕田水冷霜霜”的闽南小调,在冰冷的水田里干个一个多钟头才能回来喝早饭!说到吃,回想那几年,知青点几十号人从没有过一次聚餐,正儿八经的食堂都没有一个。知青和农民一样,每人备有一个大小差不多的、晋江磁灶生产的陶罐(闽南话“壶仔”),厨房里的土灶安放几口大铁锅,基本不置备碗、盘、碟、杯之类的餐具。一日三餐无论吃干喝稀,负责“煮吃的”人(实在不好意思称其炊事员啥的)把它分盛到那二、三十个“壶仔”里,开饭时一人手托一壶,腼腆一点的女知青回到房间,大部分人愿坐哪坐哪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一顿饭。
就这样,知青点上几十号人凭着自己的辛勤劳作,虽无法养家却足以糊口,基本做到自主生产,自给自足,温饱不愁。
知青文学多见话题沉重的伤痕文学,比较少有风花雪月。对于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评价有褒有贬,抨击者居多。
居心叵测者除外,究其原因往往是因为脱离了特定的历史背景看问题。任何一个时代,失业,特别是成批年轻人失业都是社会的大问题。在工业发展水平低下、第三产业又极不活跃不发达的那个年代,如何及时、妥善解决一大批知识青年就业问题?对于农业人口占绝大多数的中国而言,农村的确是一个广阔天地,应当承认上山下乡是符合当时国情的权宜之计与应对之策。况且无论是哀怨者或谩骂者,也说不出道不明当年有什么更可取的“方略”!
事实的确如此,姑且不说知青上山下乡给落后的农村带去的积极影响,仅就我们这批知青后来的发展或者说命运结局也颇能说明问题:草山第一批28名知青几年内陆陆续续通过选送工农兵大学生、参军、招工、“补员”回城、考大学等路径,各得其所,解决了就业问题,不劳父母更多操心。1985年机关事业单位搞工资改革,在改级别工资为职务工资等结构工资制度的同时新增了“工龄工资”项,知青上山下乡的年头有一年算一年最终被承认和被计入工龄。由此反观上山下乡的那几年,也就相当于不发工资的“预就业”。
据教育部的预测数据,今年将会有1179万大学毕业生,就业形势很严峻。中国尚属发展中国家,但是在城镇化快速发展、全民解决了温饱并努力奔小康的时代条件下,倘若再次采取上山下乡的办法解决大学毕业生就业,不要说运动掀不起来,也是绝对行不通的。这就是为不同时代条件局限性的作用所决定的。
扯远了!
我们这群上山下乡的“五零后”是挺不容易,够资格给现在的年轻人上新社会“忆苦思甜”课!这不,刚成年就远离父母、上山下乡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白天风吹日晒夜里点的煤油灯、没有电灯电话、甚至连个广播站都没有、相互之间送个带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或者一支钢笔作为礼物那都是很大气了。幸运的是知青集中安置,避免了许多孤独寂寞的困扰,很多劳动生活中的苦与累就不觉得是个事儿了!
那几年,我学会了和农民一起卷纸烟抽、和耕牛“抢”供应酒喝、体会了与鸡汤一样鲜美的蛇汤味道、遭遇过成群大马蜂的围攻(得亏下乡前外婆让带了一小瓶“季德胜蛇药片”)以及“鸡母窝”那片水田里蚂蟥的叮咬……。下乡期间由于吃饭不规律而患上了胃溃疡,劳动中不时胃痛发作,疼得实在受不了我就放声唱歌,没想到这招挺管用,屡试不爽。后来多亏一个知青带我到他父亲所在的“一八O”部队医院,让医生给开了药,就一大瓶“氢氧化铝凝胶”和维生素U片剂两样,当时给治好了!
喜欢体育活动是打小养成的习惯,尤其是打篮球。上山下乡的第二年,泉州市举办全市知青男女篮球和乒乓球比赛,各个公社先行组织选拔赛,再组成知青代表队到市里比赛。从上面几张黑白照片中,辨认出了当年我们草山知青有十余个姑娘小伙儿入选河市代表队,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比赛成绩。让我倍感开心的是公社组织我们搞赛前集训,请了泉州一中教体育的大高个儿朱亚雄老师当知青篮球集训队教练,教会了我们“打反八字”(即交叉掩护)等一些简单的战术。赛场就安排在市体育公园内的灯光篮球场。前面说到“开心”,其实是“记吃不记打”没出息!只记住了篮球队集训那几天的运动员伙食那是相当“哇塞”,几乎天天有鱼有红烧肉吃。要知道那可是个几乎啥都凭票限量供应,并且大多数知青的兜比脸都干净的年代啊!要不是有老照片为证,比赛成绩咋样其实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很遗憾,当年河市知青男篮的主力队员中至少有三人已英年早逝,其中的溪山知青胡建中是在勇斗歹徒时不幸牺牲的!草山知青林建华则是因病辞世,听闻还有来自“大帽山”的周新。前一两年,在微信群里得知草山女知青曾玉贞也走了!几位曾经朝夕相处的知青朋友竟已天人永隔。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一代人即将成为历史!
这几张照片是2023年拍摄的。历经50年的岁月冲刷,记忆中的草山果然物是人非。我努力地回想、辨认着那六张照片:
有从知青点通往“鸡母窝”然后下山经岭田、过白洋、到河市公社必经的那条山间小路,挑起百八十斤的稻谷下山到白灶的碾米加工厂是知青中壮劳力的家常便饭;
有山上与山下交接地——“鸡母窝”,那里的水田里蚂蟥最多,女知青经常被吓得在田里连蹦带跳,那里也是可以极目远眺的一处山口制高点;
有曾经常年不断流的小山涧,女知青们喜欢在山涧几块裸露的石头上刷洗衣裳,总有些个男知青会瞅准了机会,把几件沾满泥巴的脏衣服往某个心仪女生跟前一丢,说声“歹势,让你顺手了”,嬉笑声伴着水花儿跳跃……;
有一张是站在知青楼遗址上拍摄的,当年常站在二楼欣赏盘踞在山口的“狮子”,并顺着它的目光看向希望的远方,照片中却只看见一片障目的绿色;
有位于当年那排平房不远处的“窟仔”(很小很小的一个池塘),主要用来涮洗挑粪桶等肮脏农具,好像有人在里头放养过几条鱼,如今面积变大了些,三两只黑番鸭懒懒地在池塘里游弋;
有暴露在阳光下,却不见了当年的农具间、谷仓、厨房、知青宿舍、“柴草间”的一丁点儿痕迹的一块空地,当年的那排平房不知哪年哪月已经夷为平地。
还有,干涸了的那口井!不深,水位大部分时间挺高的,弯下腰就能打上来水,白天用它烧水做饭,是全知青点人员唯一的饮用水源。入夜,无论是酷夏还是寒冷的冬天总有几个男知青一人拿一个洗脸盆,脱得一丝不挂地、围着井口、借着夜色在那里冲凉。井啊井!
但凡在草山知青点呆过的知青,谁没有专属于自己的一段故事,那是用宝贵的青春时光淘换来的!那些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故事无不值得回味,无不令人动容。
恐怕没有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铁了心想在农村呆一辈子,如果偶有例外,想必为种种情势所迫使然。
我和大多数知青一样,没有过什么高大上的思想情操。虽说从不曾后悔当年上山下乡的道路选择,毕竟四年的农村生活的确教会了我许多,可以说获益匪浅。但也绝不是纯粹的一路欢歌一路笑,我也遭受过打击、有过失望、甚至是悲观绝望的经历。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招工名额分配、招兵、搞“突击入党”等社会现象与身边发生的现实交织,使自己感到过彷徨,动摇过思想。最难忘那年招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连报名参加体检的资格都不给,让我顿感前途渺茫,认为所谓“出身不由己,道路自选择”不过说说而已,终归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1977年恢复高考,自己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态备考应考,心想到了过公社政审关时还得完蛋!所以不敢怠慢,在马甲中学参加完高考就赶回农场,继续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唯恐落下个不好好表现的印象而影响将来招工的机会。
当年,草山农场有10名知青报名参加高考,有8人被录取,另外两人第二年也考上了。这件事在河市公社也是名噪一时,都说草山知青“足够猛”!十分庆幸自己顺利通过了考生政审关,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成全了美丽的“就业梦”。走出草山,进入人生又一个新的拐点。
缘尽缘散缘如水,相见时难别亦难!
1977年恢复高考给草山知青带来了一次人数最集中的“下山”(改变命运)机会。也许谈不上难舍难分,可分别前夕,曾经要好的知青朋友还是三五成群,相约合影留念。上山下乡知青生活对我来说最可宝贵的是后来终于在“那群人”里俘获了相识五十年、牵手四十载的她!那帧彩色照片是我的第一张彩照,或许因为当时她的“入框”,冥冥之中开启了我的七彩人生。
1974.7.12~2024.7.12,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此生不会有第二个五十年!部分当年的河市知青正酝酿着搞各种纪念活动。我开始期待着,期待和她携手返回故乡泉州参加纪念活动,期待共同以“7•12”的神圣名义,再上一次“那山”;再登一回“那楼”;再会一番包括我俩在内的“那群人”!
“雄伟的东西塔直插云霄,奔腾的晋江,辽阔的东海边是我可爱的家乡……”!与南京知青任毅创作的知青之歌相比,我更喜欢这首歌词更为贴切、旋律更加优美动听、专属泉州知青的《知青之歌》。
2024年6月于北京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