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我爬在窗台上看那些摇晃的树。路面空无一人任风呼哧呼哧地喘着穿街而过,树叶摇落了一地,黄澄澄的散卧在树下,还挂在树间的,太阳把它们染成了火红色,炽热如一群扑火的蛾子,挥动着翅膀等不急要坠下。
我终究还是错过了这个热烈的秋天,整树整树的绿就这样像梦一样被埋在了深秋的金黄里。封控了几天的小城连垃圾也少了很多,街面很净,鸟儿也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请大家下楼做核酸”的呼声从黎明开始,此起彼伏地缠绕在林立的高楼和树梢之间,连三岁的小孩也习惯了排队等侯。人病了,城市也显得寡淡了,只有植物还保留着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和热爱,认认真真地落叶,安安静静地守侯。
屋内的几盆绿植很是勉强,以我的能力是无法旺盛得好看了,偶尔心血来潮总是伴随着它们半死不活的挣扎,只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各行其道吧。
十年前每天还跑步的,有一回天麻黑就飘起了雪,没有风的雪花落得稳稳当当。早起5点半出门,夜未醒,空气凛冽又清新,小城银装素裹,瘦长的街道几乎没有车辄碾压的痕迹。小小的体委就夹在学校和附近居民的平房中间,没有专门的照明设施,学校的楼顶上有一个大照灯,在它眷顾下常常是半个跑道亮着,半个包围在夜色之中。看门的一对老夫妻很是勤勉,四点多寺上的喇叭一响,他们就打开门锁去做自己的功课了。我熟练地推门而入,操场被大雪压得严严实实,平整净白的像童话里的魔镜,一半在夜色下静悄悄地窥视,一半在照灯下闪着银光。因为空旷和寂静,踩雪的声音被放大了,清脆的在跑道上空回响。美美地画几个圈,再走几个来回,一天都是精神的。
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年轻就是细胞的不停分裂和生长,精力旺盛。40岁之前凭着一副好身板,即便是往医院里跑的时候也脚下生风。45岁之后感受已经完全不同,更多的是力不从心。
当年踩雪的心情早已淡去,淡得像越来越稀薄的记忆力,动不动钥匙在里头,我在门外头,也只能干笑。不着调的日子慢慢成了常态。去菜店买菜,站到无趣也不知买点什么好,顺手抓起一个圆生菜,再来点豆腐。老板说,是不是想吃火锅呢,还要点豆皮,菜花么?想想来点也无妨,就说行呢,袋子里便又多了豆皮、菜花、宽粉、茼蒿……提的满满当当进了门,还是不知道要做啥饭,那先洗菜吧,洗着洗着就做了一锅麻辣烫,吃的时候把自己气笑了。
工作越来越让人心跳,怕忘事,怕误事。小本本订上,一样一样记上,偶尔大意刺激得人一愣一愣的。家务也不能按常规出牌了,走到哪里干到哪里,身在厨房就做做菜,人到客厅就收拾收拾卫生。如果在地上转坨坨,貌似急燎火失滴,实际上心里想的手里干的不一定就是同一件事。
终于明白了啥叫一把年纪,就是把一只手伸出去妥妥比个五嘛!是因为入“五”老年痴呆提前了吗,想想就觉得可怕。果真有一天老年痴呆找上门,左手是否会牵着右手呢?值得考证。如果在单位忙了一早上回到家,看见静侯的厨房和沙发上的动弹,怨气会冒得扑斥扑斥的,比煤气上的火还红旺。一边炒着菜一边质疑:难道右手牵着左手就是为了年轻时生个娃?年老时约个伴么?鼻子一哼,火苗就窜得老高!
要入“五”了,手上也失了轻重,端端“咣”了邻居的车,忙呼叫左手下楼来。左手倒也稳重,慢条斯理地看了看现场说:“问题不大,你先去,我联系车主”。这话动听的!不免暗自庆幸:哎呀,果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是能顶大事呢。于是桌儿上桌儿下,好吃好喝好脾气的能伺侯好些天。
搬来新址,常常会怀念走着上班的自在,短短的路或快或慢的走,空气里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天地人和自然成画,入了眼的皆是风景,入了心的皆成调调。老单位的院内有几棵垂柳,长发及腰妖妖饶饶年年飞花。苏轼一生颠沛流离,频频遭贬曾借柳絮说事“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把一肚子的委屈都指给了柳。
罗师傅眼看满院飞絮,滚雪球似的沾了这个惹那个,顽闲了得!提起扫帚却又失了注意,便引了一个火苗,“腾”的一声连带着草坪烧了个黑豁豁。
柳还是柳,依然逍遥四季,手里仿佛有千般颜色,心中似有万般搭配,一日一画,一画一日,把个小院整的风生水起。院里还有两棵合欢树,每逢花期红纱点点,与茂盛的柳树鸟鸟相依,高高低低相得益彰。一年又一年,看似什么都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
站在楼上端详地久了便有了感情,看着看着就看清了时间的样子,看着想着便惊叹于生命的奥妙:一个是土里来的,一个是土里去的,土里来的一竖就是几百年,土里去的忙忙碌碌几十年。
永恒与短暂,挣扎与困惑令古人也发出了“苦海迷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的感叹。幸好我末深入苦海也未沉入迷途,管他什么因管他什么果,先折腾吧!
一场疫情来得猛烈去时悠悠,初见大白时的慌张变成了深深的无奈和焦虑。红管管、白杆杆,核酸做得嗓子冒烟儿。连电视剧里的角儿都需要带着口罩表演了,口罩登堂入室成为人们出行的必需品。有意思的是,人类在地球横行霸道N个世纪,先是拿裤叉给屁股蛋做了标配,现在又要用口罩给脸蛋搞个标配了。如此这般几十年,王子必须得骑着绿马来,白雪公主的孩子也得学会上网课;如此这般过个百年,脸就不重要了,脑袋一定得长成平板电脑的样子,方便扫码,易于消毒。
疫情已经常态化了,防控常态化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总体上防大于控,控的主动驾驭能力发挥不多,应变也无法从问题的源头进行疏导、惩戒,主要靠堵——堵住路堵住门堵住人。当合理的需求被封死,只能扯大网钻空子,漏网一人就是全民陪封,代价太大了。
快三年了,防疫最大限度保障了人民的生命安全,但对经济的影响已经无法忽视。指导性的文件到底该怎么执行,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哪些可调整?摇摆、犹豫、难担当让疫情之下的工作异常艰难。拿请客吃饭来说,做菜放了其次,板凳变成难题。指令上下不通,板凳摆了撤撤了摆,做菜的人晕头转向,吃菜的人摸不着头脑,来来回回的折腾,占着板凳甩筷子不吃的,没看住板凳死活要吃的,提着板凳疲于奔命的,乱象丛生。到最后好好的一桌饭吃得两头都不讨好。
疫情远没有结束,人们需要在常态化的疫情下,常态化的防控,常态化的生活。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对于国人又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课题。
不着调的日子常常加杂着无厘头的事。下班去看老两口,进门后老妈就冲老爸发火,起因是老爸走走站站拿着平板听,声音特别大,吵得老伴头疼,这时候正听台海关系。老妈骂:天天听有个啥意思,台湾的事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暂不论有没有关系,先按常规模式各打五十大板平了官司。
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抓台湾特务,特务有三个,追急了竟然藏进纸牌里,我一下就把纸牌踩在了脚底下。特务死命挣扎着要出来,眼看快踩不住了,同志们教我“快,快,在地上来回摩擦”。我便像脚上装了滑轮似的前后使劲搓鞋底,特务的力量太大了,我被顶了个跟头,他们从纸牌翻出来就跑了,其中一个还化装成大白的样子,在黑暗中一道白光闪过,拐个弯就要看不见了,我大声喊“抓,抓!”。
左手把我推醒了。
眼看特务要跑了,这时候把我推醒,等会子上哪里找去呢,继续喊“抓,抓!”。
左手说,喊这么起劲干啥着呢。 我听见自己说:抓特务,台湾来的,三个。
醒来我就觉得台湾省跟老爸有关系,跟我也有关系,半毛也算是关系。
同事们早就开始喊我老武了,碰到返聘驾校的W校长时他仍然叫我小武,有点陌生又亲切。W校长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经常见他爬在车头前或半挂在车身一旁,瞄着车尾和方向盘。偶遇爱较真的学员非要搞明白为什么倒库这里方向打满了,那里回半圈,他便从后备箱抽出一把泛着旧色的黄直尺和半根粉笔,蹲在地上左勾右画,伴随着讲解,周围唧唧扎扎附和声一片。如有哪个学员一知半解还嘴里叨叨着“哦,哦……我明白了”,W校长一脸见惯不怪的样子说:“你明白个屁着呢,你明白啥了!”立时周围笑倒的笑倒,骂跑的骂跑,欢声一片。据说当年在学校他还留下一句经典语录:“早死一年,你能多睡多少觉呢”。
敬业的W校长擅长对付疑难杂症,学员们换了一批又批,对他的喜爱却从来没有变过,硬着头皮挨骂,喜笑颜开的拿驾本,没有谁会因为挨了他的骂去生气,反倒是满心的感激。想到自己的愚钝,我哪里敢拜在他的门下,请他推荐了马教练。
马教练长得精瘦,晒得煤黑,脾气好得出奇,这正合着我意。上车后顾了这头丢那头,他也不骂,实在忍不住了就一脸无奈的喊“伤右了么,往左拉给卡啥”,下一步必定是拉劲大了,车已跑偏快上墙了,他急了在后面追着喊“打回去啥,拉那么死干啥呢……”。
马教练夸我倒库倒得好,我却不知道是“刻舟求剑”在作祟。起因还得扯上W校长,W校长说“教练车和考试车就是双胞胎,一模一样的”。这话叫我听见了,左倒库时方向盘要立起来向左拉一点,为这一点很费脑筋,既然两辆车是双胞胎,那感情好了,我在仪表盘找了个数字10,这一盯精准到点了,把把倒滴那个端正!考试那天右倒完美入库,左倒时我习惯地瞄了一眼双胞胎的仪表盘:妈呀,10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远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硬着头皮把方向盘往10的方向靠了一些,库穿了。第二把我已确信此10非彼10,只能凭着感觉往左靠了靠,再倒,又穿了。
我灰溜溜地回去了,重返训练场地时,新学员们竟然都知道我就是那个倒库练得最好死在库底的人,纷纷上来讨经,我才知道对于我的死法,教练也很纳闷了一番。于是我厚着脸皮给他们普及了一下双胞胎和数字10的关系。
第二次考试又因为紧张忘系安全带,一起步就死翘翘了。教练一听脸黑得连鼻子都看不见了。重返驾场我给新学员们又讲了一遍双胞胎和保险带的故事,大家听得喜笑颜开,大有故友重逢的感觉。
很快又到了考试的时候了,考前一天我忽然倒不进库了,把把死,教练亲眼看着都不行,不光我倒不进去,别的学员也倒得勉勉强强,教练把后视镜调了又调,眼睛都绿了,后来他乏乏地蹲在地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说:“今天这个库里有个伊不利斯呢”,再不管了。
我急了,一跺脚冲进了W校长的办公室。W 校长正在对着一沓资料划勾勾。
W校长啊,疑难杂症到了,我,你们怕是送不出去了。
他问,咋了吗?我一顿比划。
你先去,我就来。他端坐桌前,稳得像我奶奶冬天放在窗跟子底下盛满咸菜的老缸。
一会儿,W校长戴着他的遮阳帽向训练场地走来,他端详着我的动作喊了声“停”,准确指出了必须打轮的点位。原来是后视镜频繁调位,我已经完全失点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W校长妥妥滴从伊不利斯的手里救回了我。
练路考,我的崩溃如江水泛滥。一向精神抖擞的马教练天天被学员们刹车踩得心里直发嘲,要了瓶可乐抱在胸前压惊,天麻黑时佝偻着背蔫蔫地坐在副驾上,委屈的像受尽了闲气的老婆婆。
考试那天下着小雨,马教练望着过关的学员终于又恢复了精神的样子,黝黑的脸和大白牙在雨中笑得闪闪发亮。
周末闲话,想想旧事也快乐。虽然该忘的不该忘的事一件件都在远去,虽然回忆变成了一本越来越旧的书,但那些走过的路(幸运没有被密接),吹过的风(幸运没有被次密接),看过的云(躲得够远了吧)早已融进血液里不停地流淌。
中午又是核酸,人生苦短,珍惜眼前,再怎么不着调也努力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