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很挤,被住宅楼包围着的小广场总是人头攒动,入冬后几波寒流侵袭才渐渐空旷起来。傍晚时分,有几位家长从幼儿园接了孩子径直来到这里让宝贝们结伴玩耍,真没想到日渐凛冽的风反倒为孩子们开辟出一块珍贵的空地,可以抓紧黄昏追逐嬉戏一会儿。
生活就是这样,人们在得失中前行,连小孩子也不会例外。多年以后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的言不由衷,能够天真烂漫地欢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世间的路有千万条,再怎么去闯去拼,儿时最简单的心境从此也只能观望。唯一不变的是深根于田野的乡情、祖辈传承的希望和善良,还有那些伴随在成长中的温暖和感动,注定会在行者温润的心田和长久的怀念里闪烁。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我是幸运的,即便没有丰厚的物质基础,生活却赋予了我们这一代人更珍贵的东西——广阔的天地、成群的伙伴、大把自由的时间。玩具不必是成形的,它们零零散散躺在地上等待我们信手拈来。没有哪个孩子的衣裳和手是不沾土的,沾上了土就是接了地气,身体才是健康的、强壮的、红润的,生活才是有滋有味的。孩子们必然是成群的,院子外、大路上、田地头,一个个玩得虎虎生风。如果有谁推着一个铁环跑,“擦啦啦、擦啦啦”,那阵势完全不亚于前几年在柏油路上开宝马,一口气能从家门口推到半山腰,身边还跟着一帮等着接手的玩伴,个个跑得黄土溜烟,面红耳赤。小一点的孩子敞着半拉子衣襟追得气喘吁吁,光着脚也要跑、栽了跟头也要跑,热闹是不能错过的,哪顾得上站在路边叽叽歪歪地哭鼻子呢!
流行摔炮的那几年,孩子们的兜里都装得鼓鼓囊囊,薄的厚的、大的小的,哪一样都是费了一番心思折出来的,四四方方的炮摔下之前斟酌又斟酌,不比诸葛亮派马谡出战琢磨的少,摔下去落到哪个位置凭几分运气,落得平整了暗自高兴,落得靠了斜坡紧张得跺着脚跳。对手的眼睛早就睁得老大,转着圈儿观察,拿捏又拿捏,巴不得一膀子摔下去立刻让对方人仰马翻。除此以外,还可以跳绳、老鹰捉小鸡、踢毽子、丢沙包、挑棍子、抽陀螺、抓石子等等,反正孩子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
那时候的狗是不必专门喂食的,谁管它们饭哪里吃了,粑粑哪里拉了。家里给的有一顿没一顿,狗也不计较,照样在院子里转悠,恭恭敬敬给小主子抛着媚眼、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上学放学、藏猫猫、打仗冲锋。猫也一样,能按时给一些面汤碎馍之类的已经不错了,只是猫和狗有一点不一样,狗宁愿饿死也会守在家里,猫却天生一股傲娇之气,待它薄了就会离家出走。
我的“喵”就是那只会离家出走的猫,有一天不知从何处来到我家,正赶上家里闹鼠,母亲就招待了她一下,并让她卧在热炕上睡了个午觉,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喵”的背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花形,其余的地方白得很干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常常端坐在炕上又舔爪子又洗脸,是一只勤劳爱美的成年母猫。白天除了捕鸟,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暖和的地方睡觉,晚上一忙就是大半夜,院子里的犄角旮旯、草垛下已经清理干净,她必须走出庇护的家门才能填饱肚子。大门外黑夜与旷野织起一面网,生与死的搏击在人类的酣睡声中从未停止过。最难熬的是冬天,天快亮了她才跳上炕用头顶我的被角,夜凉嗖嗖地披在她的身上,钻进来时带着一股寒气,我心疼她在长夜里奔波辛劳,等她躺好连忙把被角压严实一些。
她当过几次母亲,我那时不懂当母亲的辛苦,她要比平时更努力打食才能补充体力,有一次两天过去了还不见回来,四只小崽饿得直叫唤。母亲叹气说,没有哪个母亲愿意扔下孩子的,她极有可能在夜晚捕食遭遇不测了。我连忙和弟弟把小崽子们转移到了炕角,又从母亲那里要了米汤用筷头蘸着喂,它们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东倒西歪的样子让人着急。那天半夜里她终于跳上了炕,在我的被窝里母子团圆。后来四个小家伙也成了我被窝里的常客,被子一蒙我和它们闹得一样欢。母亲有时候看不下去了会呵斥我,让我放它们下去,我哪里舍得,假装睡得很香给母亲看,实际上一只胳膊和手就没闲着,藏在被子里逗着它们上上下下补腾,直到我累得睡着了,它们也睡着了。
孩子们长得大一点,“喵”就在白天带一只老鼠回来,让它们围在树下看她玩,一次次放开又捉住,逗得孩子们跃跃欲试,一个接一个参与到游戏中来。那时她就蹲坐一边看着,碰到老鼠有些失控要跑走时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它打回到孩子们中间,游戏一直持续到孩子们玩累了,她才吃掉老鼠。和她的孩子们分别总是让我难过,“喵”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不停地叫着找孩子,询问的目光一次次投向我。如果送得近了我会背着她攥着心爱的糖果去探望,看见它们就悄悄地叫出来到没人的地方,把糖放在嘴里化开,吐出糖水让它们在我的手心里舔。
有一年一只小猫和“喵”长得一模一样,背上也背着一块黑色的花朵,我把她宠得厉害,长得老大了还舍不得送出去。我的肩头几乎成了她的专用坐垫,只要我在她就跳上来,走哪里都带着。母亲有个朋友,是一位和善的老奶奶,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没办法支应,母亲就让我去找她,请她割一些韭菜做泼菜片片。我内心欢喜,背起小猫走得飞快——客人来了意味着可以沾荤腥了。
老奶奶的菜园很小,她把它收拾得很干净,韭菜端端正正地长了几排,碧绿碧绿地伸着长叶儿。她慢悠悠拿起镰刀卸下刀刃,找到上一次割得茬口,蹲下身子开始忙活,小猫安静地伏在我的肩头,陪我望着韭菜地发呆。
老奶奶的菜园很小,她把它收拾得很干净,韭菜端端正正地长了几排,碧绿碧绿地伸着长叶儿。她慢悠悠拿起镰刀卸下刀刃,找到上一次割得茬口,蹲下身子开始忙活,小猫安静地伏在我的肩头,陪我望着韭菜地发呆。
我何尝不是一只馋猫呢,荤腥,想想都觉得美妙!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都集中在春节前后。小年一过家家杀猪忙,小孩子跟着烧水、拔毛、吃大餐,一顿饱餐后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母亲连夜将肉切成小丁和油放在一起腌制,这中间她会挑出几块瘦肉放在碗内,第二天早晨分给我们兄妹四人,年年如此。因此第二天我们起床飞快,贴到自己的碗边风卷残云。只有姐姐例外,同样的一块瘦肉在她的手里有着超长的生命力,她不紧不慢地举着肉撕了又撕,我们的碗早就空了,她还在那里专注地撕着第一块,撕得那么津津有味,直到那块肉在她的指尖开出一朵绒毛状的花朵,她才悠悠得送到嘴里嚼。我无法忍受端着空碗看她细嚼慢咽的样子,而她又吃得那么理所当然,只好咽着唾沫愤然离开。
母亲腌好后的臊子上面盖着一层雪白的油,成了天然的保鲜膜。只有贵客上门拜访奶奶,母亲才会用铲子轻轻挖一块放在锅底,生起火化开,和切碎的葱、辣椒、土豆丁、盐入锅一起翻炒,阵阵香气勾魂,常常绊住我的脚,任外面一片欢声笑语也舍不得离开。
除了臊子面,在我心里高居第二的是泼菜片片,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家招待客人非它莫属。母亲做得很熟练:锅内入适量油,温熟后放入葱花,再将洗好的韭菜洗净切成五毫米不等的小段放入,加花椒、盐、味精搅拌,这时灶火赶紧撤了,锅底保留的温度刚好可以让韭菜保持半生不熟的状态,既不会被炒得太老失了脆,也不会生味太重。母亲将擀好的面卷在擀杖上用刀划开,切成小块菱形放入开水中煮好,再连同汤水一起盛入碗中,此时将泼好的韭菜取一筷头撒在碗中间轻轻拔两下,滚热的面汤再次起了作用,把韭叶被烫得刚刚好,一时间青山碧水历历在目,清澈的汤面油而不腻,香气四溢。我端起它送进上房,嗅觉和视觉一路被撞得生疼,脑细胞瞬间激活千万点,好在灶房到上房只有几步之遥,才成全了我幼年的“懂事”。
一下想起这么多好吃的饭菜,我的味蕾在韭菜地里疯长起来,老奶奶镰刀刃下一行绿莹莹的新茬口嗞出淡淡的、清冽的韭香味,令我更加浮想联翩。也许是我咽唾液的声音刺激了小猫,它在我的肩上舔了舔嘴,又开始舔它的爪子。
老奶奶拍了拍手上的土站直身子,缓了缓腰,拾掇着手里的一把韭菜向我走过来,一边把韭菜递给我,一边顺手接下我肩膀上的小猫从头撸到尾巴。
你的小猫送我吧,她说。她的手干瘦粗大,血管清晰的贴着皮肤游走,手掌干裂得厉害,像一把大梳子捋过猫身,小猫舒服地接受了她的抚摸, 一个转身跳上了她的肩头。老人家没料到这一跳,向后一趔趄,小脚急促后移了一下。那是一双经历了裹足的小脚,和我奶奶的一模一样,父亲说那是把脚趾生生缠折了压在脚掌下,脚背因此高高地隆起着,三寸来长的鞋尖也和奶奶的一样绣着一朵红花。
我见过那样的脚,在姐姐帮奶奶剪脚指甲时。那些变形了的脚趾有些细小,深深的窝进脚掌,趾背与脚掌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天天妥协,在脚底形成寸许平面,坚守着身体的平衡。经历过多少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能取得这艰难的平衡啊!我总是担心那些已经断裂的骨头经不起折腾,何况还要轻轻抠出来扶住才能剪到指甲,碎了怎么办?抠掉怎么办?每一次我都不忍直视,在旁边半斜着身子随时准备逃跑。眼下,那朵红花绚丽地在太阳底下发着光,刺得我又心惊肉跳起来,耳畔仿佛听到趾骨折断清脆的声响,我的心一软,留下小猫跑回了家。
失去了唯一的小猫,“喵”找了很久。但没有了母亲的身份她的生活轻松多了,不用牵肠挂肚,不用努力捕食补充奶水,渐渐地她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和我嬉闹,用肉乎乎,绵绵软软的脚掌和我对打,抱着我的手指含进她的嘴里。有时候晚上走路碰到她在黑暗中打食,她会猛得从身后扑上来,环抱住我的脚踝做出撕咬的动作,然后在我的叫声中蹿上旁边的树。
家里的狗子经常送我上学,偶尔下课了在校园里奔跑着,也会发现“喵”卧在校园的土墙上,过去叫她,她懒洋洋地看一下我,又眯起眼睛晒她的太阳。狗子接我总是带着惊天动地的效果,老远撒着欢子奔来,冲得小朋友们四散逃去,还要甩着尾巴把两只狗爪搭在我的肩膀上。“喵”冷眼看着狗子的行为很不屑,她在树园里散步、捕鸟、磨爪子,时候差不多了才跳上家门口的院墙打理毛发,然后浑身蓬松、干干净净、稳稳当当卧着,等我到了跟前才爬起来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嘴巴张得老大打一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