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真
本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二《酸甜苦辣自己说》
虱灾
我毕业分配后,先到军队农场接受“再教育”,那是沈阳军区某部队嫩江农场,地处北疆,时值酷冬,天寒地冷,真是滴水成冰。我们住在带夹棉层的木板屋里,第一排的三个班三十六个人挤在一个大联铺上,相拥着取暖。外面冰天雪地,板房里火炉通宵达旦地生着火。天气冷,又没有洗澡的场所,加上干活很累,累得只想休息,不想动,因而我们很少洗澡,顶多是用盆热水擦擦身子。时间一长,不知何时何刻我们大联铺上出现了虱子,你传播给我,我传播给你,也不知谁先有的,反正最终人人身上都爬上了虱子。
有了这小东西作伴,总感到浑身上下痒极了。总结实践的经验,我们知道,虱子的繁殖力相当强,生命力又相当旺盛。虱子的前身是白点点似的虮子,在衣缝间,发际中,裤衩上都排得密密麻麻。虮子难消灭,虱子也不好对付,我们消灭得还远不如虱子繁殖得快。后来发展到刚穿上的新衣服,当晚即可抓到虱子;洗净的衣服晾干后,仍发现虱子在衣服上爬行。虱子猖獗,铺天盖地地袭击我们这些从十多所大学来军队农场锻炼的大学生们。我们身上被咬得到处是红点点。每每晚上熄灯前,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坐在被窝里歼灭虱子。抓一个,用两个大拇指甲对起来一卡,啪!鲜血流出,虱子消灭了。我们一边抓一边数着个数,一边还不停地议论着,中心议题仍是围绕这虱子。有的说,毛主席在延安也生过虱子,朱德在墙根下晒太阳时还脱衣捉过虱子,当时在延安闹革命的领袖们,戏称虱子为“革命虫”,不生“革命虫”就不革命——这在斯诺写的《西行漫记》上是有记载的。我们有位深度近视的“臭老九”张某人,近视眼镜厚厚地套满了圈圈。他看我们抓虱子,像《阿Q正传》中阿Q看小D捉虱子似的,很眼馋地说,怎么我不生虱子呢?我们看他脊背上布满红点点,就一切都明白了。我们让他把衣服交给睡在他旁边的“一帮一,一对红”看一看。那时,我们的家庭经济条件都比较差,基本没有穿毛衣的,大家穿的多是一种绒衣,通常叫“卫生衣”。“一对红”把他那卫生衣翻过来一看,吓死人了——每个衣绒那似鱼鳞片处都探出个虱子头来,密密麻麻的,无数虱子在涌动。这绝不是夸张,那绒衣上看到的确实是一片虱子头。真是虱子多了不咬人,他反而感到没虱子。虱子多得我们也无法“送温暖”,帮他抓,只能建议他放在火炉上的开水盆中把绒衣烫一下。由此启发了大家,决定对虱子来个彻底干净全面的治理整顿——用开水烫。
我们利用休息日,打歼灭战。但僧多粥少,需要烫的衣服太多,而火炉子烧开水供应不上,这茬衣服未烫完,那烫好的衣服上又已爬上了虱子,因而虱子没有被消灭光。尽管如此,整顿还是初见成效,至少数量上是大大减少了。没被歼灭的虱子继续茁壮成长,长得很肥实,滚瓜滚圆。我们学农连的“臭老九”们编了个戏言俗语:“嫩江虱子长得怪,三个虱子一盘菜。”三个虱子可以作一盘菜,可见虱子何等大。虱子就是在我们身上培养出的,个个年岁大,时间久,活得长,长得胖。这些吸血虫把我们的血吸得足足的,每个虱子都体态臃肿,肚饱腰圆。虱子被消灭之时,鲜血四溅,乒乓作响。
虱子生命力何等旺,虱子繁殖力何等强,虱子专攻这些不洗澡的“臭老九”们。男同学已把虱子作为睡前饭后的议论话题,可女同学从不议论。后来我们才知道,虱子也很公道公平,也很平易近人,同样把“温暖”送给了她们,也光顾了女同学。只是她们怕羞,不肯说而已,而且常常在洗衣服后用开水烫,用六六六药粉浸泡,自己偷偷地歼灭。但由于未采取统一行动,那虱子也是“野火烧不尽”,劫后又重生。当男女同学都知道虱子大规模入侵的情形后,就结成了统一战线,向连队提出合理化建议,要求采取集中统一严厉的打击行动。这样,便由连里用熬猪食的大锅来烧开水,让大家一起行动,连衣服带褥单、被罩等统一烫洗。我们男女“臭老九”同仇敌忾,决心把虱子斩尽杀绝,表示决不当虱子的营养土,决不培植害人虫。结果还真见效,经过这次集中统一严打活动,风靡一时的虱子被我们消灭得无影无踪。
我们消灭虱子的集中统一行动被周围老百姓知道了,他们把我们的行动当成笑料,当成一帮书呆子的冒傻气。他们说,哪个人不长虱子?我们从小就长虱子,虱子从小陪伴着我们,虱子是自古就有的,永生难灭的,是人人都离不开的“小东西”。让人听了啼笑皆非。而如今的年轻人,看了这段回忆,大概还不知道虱子为何物呢!
虱祸
虱子在军队农场盛行,全面占有我们男女“臭老九”的肉体,我相信是在开经验交流会和大批判会之时传染的。当然,生虱子是有前因后果的。北国冰封,死冷寒天,住大联铺,长时间不能洗澡,是虱子滋生的前提条件。男女“臭老九”又聚集女生宿舍交流心得体会和大批判开路,每晚上从7点钟到9点钟,脱鞋上床坐在铺上,听发言,听批判,这是传播虱子的有利渠道。
说起来真够惭愧,社会上把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那是因为在“文革”浩劫中,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后面的,就是我们知识分子“老九”。我后来查查元律,原来元朝就
有人分十等的法律规定: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农、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因此,把知识分子说成“臭老九”,还不是当今“造反派”的发明。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聚集在一个学农连接受“再教育”,还真体现出一个“臭”字来。一百多人聚在一个屋里,开经验交流会,搞大批判会;为了御寒,不开门,不开窗,屋里还生着火炉子;整个会场上一点气都不透,充满了汗臭、脚臭、口臭、腋臭、鞋臭、衣臭、袜臭、气臭和烟臭味。交流的经验和大批判发言也是上纲上线、“左”得可爱、好走极端的臭嘴。虱子是个由脏烂臭培植起来的昆虫,在不讲卫生、臭气熏天的环境中,当然会应运而生。
身上长虱子毕竟不算是风光的事。有的男同学尚能公开曝光,向大家宣告自己生虱子了。但也有的“臭老九”竟嫌弃起生虱子的同类来,自己甚至不敢上床睡,冻感冒了,也不敢被挨被。我们的连指导员是位现役军人,正经八百地告诫我们,生虱子也要上床睡,盖好被,穿好衣,御好寒。他深有体会地说,他在河南工作时,有一次到东北出差,发现招待所的被子上爬满了虱子,心里很反感,就不肯盖被子,结果冻感冒了,以至酿成气管炎,至今未愈。汲取教训,积累经验,他以后出差,不管虱子再多,也要盖被,只不过睡觉前,脱得一丝不挂,浑身精光,并把自己的衣服用皮带捆好挂起来。第二天早晨,把爬在身上的虱子扑拉掉,穿上自己的衣服即可。经指导员一番教诲,因生虱子而受歧视,或因怕长虱子而不愿在大联铺睡觉的同学,从表面上都改变了自己。虱子是长腿的动物,是四条腿还是八条腿,我们也曾争论过,有腿能爬这已形成共识。全连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很快人人都毫不例外地生了虱子。
我们学农连有位从某测绘学院来改造的一位“臭老九”,他有特异功能,皮肤特别敏感,只要哪儿一痒,伸手就能摸出个虱子来。我们取笑他这是学测绘的专业本领。他反而更“牛”起来,声称不但叫他什么时间摸,都可以摸到,让他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摸,也可以摸到,而且是公是母他也能辨别。“辨公母”不一定是真的,但他确有拿手好戏,可以说,让他摸出个大的,摸出个中等的,摸出个小的,百分之百命中率。说从腋下摸或领口上摸,他决不会错位,即使刚从虮子壳爬出来的小不点儿,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摸出来。我们对他这一招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们怎么学,也没把他的本领学到手。他的这个绝活儿,也是那个特殊年代才能培养出来的。他的这个特异功能,我相信现在绝无用武之地。
虱子在蔓延,在肆虐,在向每个学农连的大学生侵犯。受害最深的是后勤班的女同学。她们是干蔬菜地里的活,起早贪黑多,整天价同土坷垃打交道,一身汗一身土的,又经常被东北特有的瞎蠓、蚊虫和小咬轮番轰炸。有位某大学来的袁姓女同学,因她人长得胖胖圆圆,眼睛圆,脸儿圆,处处都有圆的感觉,加上又姓袁,我们大家都亲切地称她“袁圆”。她特怕那白天瞎蠓叮,黄昏小咬咬,晚上蚊子吸,三班倒的进攻。也许她的血香血甜,越是怕,这些叮人虫越是光顾,害得她浑身起疙瘩,又痒又痛又挠心。卫生条件差,也没条件洗澡,医疗药品有限,就起疮疖了。虱子人人都光顾,又特别照顾她,虱子爬满了她的头发,等她有了感觉,那大大小小、黑黑白白、公公母母的头虱已顶风冒雪在头皮上安营扎寨、繁衍后代了。袁圆心情沉重,愁云代替了笑脸,沉默代替了欢声。连里唯一的一名女军人于护士,迅速对袁圆采取了综合治理。首行围歼虱子,把衣服、褥单、被套用开水烫了,联铺床上及褥子下普遍洒上了六六六药粉。对头虱则采取最原始的办法,用梳子理,用篦子刮,用镊子摄,用人工捉,都梳篦到洗脸盆里。那捉下的头虱在脸盆底上爬来爬去,看了让人头皮发麻,恶心得饭菜难以下咽。于护士打开火膛,把脸盆倒过来往火里一拍,只听“啪啪啪”的声音,连绵不绝。
于护士担心学农连其他大学生健康受损,于是就采取统一集中行动,对全连“臭老九”身上滋生的虱子采取多种办法予以消灭,接着又从哈尔滨购进了一批药品,及时对长疮疖的同学进行清理治疗。不长时间,长疮疖的同学都治好了,同学脸上的愁云也云消雾散。天晴了,太阳亮了,同学个个脸上绽出了微笑。那袁圆笑得像小熊猫似的,嘴也笑圆了,脸也笑得更圆了。这场虱祸终于被治服了。
虱子是昆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长出来的,是人体上寄生滋长的。我们这些“臭老九”曾反复研究过虱子从何而来?为什么人身上能生虱子?到底是先有虮子还是先有虱子?这个“科研”成果到锻炼结束也没有结论,因此也没有填补我国这方面的科研空白。
小时候,我家贫如洗,曾生过虱子,“文化大革命”中我带着铺盖卷到全国去串联,也曾生过虱子;1968年到学农连锻炼,是第三次生虱子,也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生虱子。因为我们这些“臭老九”都普遍生了虱子,虱子就成了我们经久不衰的议论话题。因此,我也学习了不少关于虱子的知识。这些知识是从实践中提炼出来的,是从书本上汲取的,是从民间流传总结来的。
虮子是虱子产下的卵。虱子确有公的与母的,公母交配而产卵,因为我们曾捉到爬在一起尽兴的一对虱子。虱子也有五脏六腑。考大学那年考了—段古文——纪昌学射。纪昌射得很准,“贯虱之心”可见虱子是有心脏的。而虱子有嘴,是长虱子的人亲历的,有头有腿更是显而易见的。虱子也分好多种类,有头虱、布衣虱、褥虱、毛虱等。虱子有大小之分,是由其不断成长决定的,但最大也不可能“三个虱子一盘菜”,那只是“臭老九”们的夸张而已。虱子颜色各别,有浅白色的,有浅黄色的,还有灰黑色的;至于那黑色的、白色的、黑白间杂的,其实质是因吸血多少不同而造成的。翻阅历史尚得知,虱子的历史年代久远,最起码有了人类便有了虱子。在人类之前的野生动物身上的虱子,与后来爬在人体身上的虱子有无血缘关系尚未可知,但虱子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是经过认真考证了的。虱子也分等级。古代著名辞赋家宋玉曾对皇帝讲,风起于青萍之未,但刮到皇帝那儿的风是香风,刮到老百姓那儿的风是脏风。同样,虱子也是如此,自古以来不都说“皇帝也要长三颗御虱”吗?那长在皇帝身上的虱子是御虱,长在老百姓身上的虱子就为穷虱,因此虱子也有了三六九等,享受着人间的不同营养。虱子特喜欢贴肉的裤缝,《晋书》中阮籍就说过:“群虱之处裤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褥,自以为得绳墨也。”虱子处处危害人,并可传染多科疾病,是人见人嫌的吸血虫。以虱喻人,则蠹国害民之官吏,历史上授予“虱官”之称,国无虱官必强,虱官生国必削;对见识短浅、心地狭窄者则称之为“虱处裤中”,喻其猥琐之状。
虱子的趣闻还听了不少。我们学农连有位山西籍的“臭老九”,他讲述了自己家乡的虱子趣闻。他的家乡是穷乡僻壤,晚上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家里穷得连小偷都不愿光顾,但却有一件“家用电器”,就是春节晚会上赵本山讲的,有个手电筒。晚上躺在炕上,从身上捉个虱子放在手电筒的玻璃上,四仰八叉面朝天,打开手电映到白天棚上,那虱子的影像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大得吓人。那影像在天棚上来回不停地爬动,人躺在那里看着,也是一种消遣。有时捉它三五个虱子,一起置于手电玻璃上,从天棚上看虱子打架,就像看皮影戏一样。我一边听一边想,说不定农村那皮影戏就是受此灵感而发明的,但也许老百姓是受皮影戏的启发而看虱子的皮影表演,都未可知。还有的调皮孩子,从身上捉下虱子,用长头发系住,有时吊在树上,有时让虱子带着头发爬行,有时看鸡啄吃它,就像观察蚂蚁搬家一样,一玩就是好几个钟头,消磨时光。
虱子是喜脏不喜净的。我们学农连烫了衣被褥,又集中到县城洗澡淋浴,学农连的虱子就消灭得精光了。古代有句名言,“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只要讲卫生、勤洗澡,虱子就不会寄生的。当今城乡,何处是否生有虱子,与那里是否讲卫生关系甚大。
学农连锻炼一年间,增加了不少知识,特别是关于虱子的常识。今忆之,为虱话。
作者简介:梁德超,笔名邱真,男,山东荣成人,1942年2月生,中共党员。1968年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法律系,现任山东省司法厅厅长,兼省监狱管理局第一政委,一级警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