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她卧床不起十天后,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十年前,奶奶得了白内障,反复地动员也无法说服她去医院,家人只好放弃了治疗。她的视力开始越来模糊。她从此不再出门,只是从二楼搬到一楼居住。但她坚决不和儿孙住在一起,她一如继往地自己照顾着自己。
她的眼睛逐渐看不到光明,有时分不清白天或黑夜,但她在生活了几十年的熟悉屋子里,却依然可以自己烧火、做饭、洗衣,行动自如,不可思议。
五一假期,我回老家看望已卧床的她。时不时,村里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到她房间,大声问她:“您知道我是谁吗?你认得我吗?”如果她答对了,来看望的人就释然地叨叨:"她还醒着呢,一时半会走不掉。"
临走时,我和她告别,我在她耳边大声说:“奶奶,我走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拉着我,虚弱地説:“我也要走了,我太辛苦了。”我不敢多做停留,快步离开了她的房间。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流露着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长久地活在一个失去光明的世界里,她并不快乐!而倔强如她,始终不肯接受儿孙们的照顾,只等着时间快快将她带走。
小时候,听妈妈説过奶奶的故事。她可是我们村里唯一乘着花轿来的漂亮媳妇,极有尊荣。但她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她母亲早逝,父亲再娶。继母虐待她,逼她干活,不给饭吃,拧嘴巴子时怕父亲看到,用大拇指甲从嘴里头往外使劲抠,抠烂的嘴没法吃东西,也没法向父亲告状。当然,告状也没什么用。最后,她不堪凌辱,自己逃走了,还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大地主家做婢女。
几年后,全国解放了,政府要解放贫下中农,可奶奶却怎么也不愿回家。于是,这位心善的地主老爷,索性认她做了女儿,后来还为她相了夫家。就这样,一顶花轿,奶奶风风光光地嫁到了我们家,奠定了她在我们村里至高无上的妇女地位。
爷爷对奶奶不太好,但也不太坏。偶尔吵架,爷爷就出门做走货郎,一走十几天,回来时带些吃的、用的......然后,俩人就和好了。我们小时候,最盼着爷爷出门,因为馋他包里带回来的零嘴:一块炊饼,几粒糖果,就可以快乐一整天。那时候,小孩子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的。因此,总有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在一起嘀咕:最近咋那么好呢?都不吵架了?
爷爷七十五岁就走了,自此,留奶奶一人在这世界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年。
我们再长大一些,家里条件逐渐好起来了,奶奶会做很好吃的红烧肉。我们兄妹上山或放学,回到家第一要紧事——掀奶奶的锅盖。如果吃到喷香的肉,又是快乐一整晚。奶奶的宠溺,是儿时幸福的时光。
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奶奶快要走了,但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走。我不能守在她身边,我害怕她走,但又希望她走。虽然从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但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对这个没有光明的世界,已渐渐失去了眷念,以至于连死亡也变得亲切起来。
如今,她真的放下我们,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想,她的眼睛一定是闪亮的,她一定灿烂地笑着,走在明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