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西林
本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二《酸甜苦辣自己说》
我是山东农学院(现山农大)1966届毕业生。“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延误了我们的毕业时间,席卷着我高举“红宝书”到处串联,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直到1967年10月才分配。
在“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农村”的分配政策下,尤其是我们学农的,理所当然的要到最基层去。因为我不是“造反派”,又理所当然的要分配到最艰苦、最落后的地方去。开始,我分配到属于鲁北三区的G县。到了G县,人家不要。我等待了两个多月后,又重新把我分配到B县的一个小公社的农技站。正当我打算随公社供销社的运货马车去公社农技站报到时,上级来了通知刚毕业的大学生必须到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一年,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这样,我就直接去五七干校劳动了,一块去的还有三位大学生。
干校生涯
五七干校,原是县农业局的苗圃,主要以育树苗为主。来五七干校劳动的学员,全部是县委、县政府的机关干部。用当时的政治标准定,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臭知识分子九大类都有。干校管理不严。早饭后“天天读”一小时,其余时间就是劳动或开批判会。当时已值深秋,没有什么农活干,唯一的农活是修理农田边的树和割灌溉沟两旁的紫穗槐。修剪下的一年生杨树枝,被截成20cm左右长的小段,插到畦子里育苗;割下的紫穗槐条子,用来编土筐或粪筐。天冷以后,我们唯一的活就是在室内编筐。这既是一个技术活,也是一个力气活。技术不好,编出来的筐方不方,圆不圆,稀里晃当,装满土就压散了。没有力气,收边时,要把拇指粗的紫穗槐条子拧在一块就拧不动。开始,我怎么也编不好,光出废品,累得满头大汗,手腕子发酸。后来经过反复实践,终于摸到了门道。编这玩艺,也得有艺术眼光、直径大小、筐壁高矮要有个合适的比例,编出来才好看。到了春天干活的时候,我们就是用自己编的筐抬粪、抬土搞农田建设的。
五七干校的学习,最热闹的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旦在收音机里听到毛主席发出了最新指示,人们必须立即行动,决不过夜。干校的头头们在组织大家逐字逐句学习的同时,还要组织宣传队,高举最新指示,手拿《毛主席语录》,敲锣打鼓,走乡串村,向群众宣传。会唱“样板戏”的,有时还要唱上几段“样板戏”。有一次,我们到离干校五公里远的一个农村宣传,走到半路,遇上雨雪,大家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走着,上百人的队伍没有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敢掉队。
在五七干校,对“走资派”的批判始终没有搞起来。这是因为:一是到五七干校劳动的普通干部大都是“老保”,或者大小都有点问题,不是搞批判的动力;二是到干校的领导干部都是被批判好些次的了,“绵羊绑在桌子腿上,剪毛就剪毛,割蛋就割蛋”,是“死狗”了,也没有什么可批的了。所以,一开批判会,大家就不痛不痒的说几句套话。有时候有人在批判某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上,谈得头头是道,并且编成顺口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后来,有人总结五七干校这段生活时说:在五七干校,干活和玩一样——活很轻,也很随便;学习和娱乐一样——有的下象棋,有的打扑克;批判会和啦呱一样——没有批判会气氛,东扯西拉;吃饭和抢险一样——唯有吃饭最紧张。因为饭前要向毛主席祝愿、唱歌、背语录,人多了大家一块做,可以搞点“滥竽充数”;若去晚了,一个人站在食堂前唱歌、祝愿,很不自在。所以吃饭钟声一响,大家拿着碗筷,如离弦之箭,向食堂跑。干校生活是平淡的,表面上却是紧张的,因为“政治”空气浓。
政坛拾零
离开五七干校后,组织上没再向公社派我。这是因为我会写会画的小技艺,在干校时露了两手。这时的我,在县城里已小有名气,不像刚分配时这里不要那里不要,而是有些单位争着要。农业局发话了,说我是他们农业局的人,若工作需要暂借去帮忙可以,但不能调去。此后,县文化馆借我去搞“打倒新沙皇展览”“农业学大寨展览”;县京剧团借我去画“沙家浜”、“红嫂”布景;当地驻军请我去工作了两个多月,画了八幅主席像。后来县“革委”生产指挥部借我到办公室工作,这一借就是七年。
这七年,是我精力最旺盛,工作最投入的七年,是我为党为人民付出最多的七年,也是我由农业技术干部转变为行政领导干部的七年。当时的县“革委”生产指挥部,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而指挥部办公室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办公室,但实际工作比现在的政府办公室工作量要大得多。那时没有经委、建委、科委、农委等部门,所有这些系统的综合性工作和有关会议,全由办公室处理和承办。领导人的讲话稿,基本都由我写。当时,我还不是党员,但给领导写讲话稿,需要查阅有关文件,有的文件是党内机密或是绝密,因工作需要,办公室主任也得破例让我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励,感到党很信任我,因此工作起来特别带劲。有时晚上写材料打一个通宵,白天也不休息,照常上班。每年过春节,我总是大年三十才离开办公室。我的工作态度和办事能力博得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但是,却没有发展我入党,更不敢提拔我任办公室秘书。这是因为我的爱人出身成份高,并且有海外关系。为此,农业局团支部在整团时,抽我回去参加活动,要我做了好一番交待,直到三年多后才恢复我的团籍。同时,农业局还有人写人民来信,说我社会关系复杂,政治条件不好,不应重用等等;还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要求把我辞回......这些鸡叫狗咬的话,我知道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升官发财,也没想与人争强斗胜。我当时的人生信条是:老老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事,能挣碗饭吃就行,不管生活激流把我冲到什么地方。
就这样,尽管我一直努力工作,但一直没有正式调到指挥部办公室,也没有入党,更没有提拔我为秘书,只是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干了七年多的“秘书代理”。七年多来,我写过多少工作报告、工作总结,为多少领导起草过讲话稿,编写过多少工作简报,帮助制定过多少次发展经济计划,为报社、电台写过多少报道,都记不清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统计,而且这些材料上也基本没有我的署名。但是,我所做的工作,广大干部群众是知道的。后来在选拔年青干部民意测验中证实了这一点——我得票最多。
“四人帮”垮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此时,我正式调到了县科委工作。不久,我入了党,继而调到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主任。1984年春,我当选为县委常委,进入县委领导班子。在有些人看来,这时的我当官了,有权了,荣耀了。但是,当时我却没想这些,只是感到工作担子太重了。除了县委办公室的正常工作外,我还分管党史、信访和落实政策方面的工作。尤其是信访和落实政策工作,非常棘手,且又麻烦。其中有两件事,我至今难忘。
一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一天中午,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到我家上访。她说,她有所房子,1958年村里办大食堂时,让出来做了食堂。后来大队又改做办公室、卫生室,转来转去,大队竟说这房子是公共财产了。她找村干部,村干部几经更换,谁也说不清楚,说房子大概是土改时献出来的;找公社,公社又推到村里处理。这些年来,她无处诉说,现在听说县里能管这事,所以冒着雪,跑了二十多里路,到县里上访。我听后,感到这事越过了两级党组织,还牵扯到土改,不是立即能解决的问题,就告诉她,先别着急,如果真如所说,一定帮她把房子要回来。她听后,笑了笑,眼角上堆起了两叠厚厚的皱纹。
后来,我派人两次到村里调查,并帮助她找出了土改时的房产证,确确实实证明这房子是自留房。土改时献出的房,供销社至今还当仓库用着。把情况搞清楚后,我立即派人去公社通报了情况,转告了处理意见,由公社出面找村支部,很快把问题解决了。
第二件是,1985年春一位从江南无锡市来的离休干部上访。他要求为其伯伯平反。他伯伯与他父亲,都是1935年入党的地下党员。他父亲后来离开家乡到南方参加了革命,他伯伯留在村里。日伪时期,他伯伯暗地里为我党做情报工作,公开的则当着伪村长。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有几个村民自发起来把他伯伯暗杀了。事情发生后,上级也曾派人调查过,结果说是本人有民愤,群众自发起来干的,死就死了,也没做什么结论,最终不了了之。这位来访的老同志,在1955年、1960年都来访过,要求对其伯伯做出正确的历史评价。因为这个问题,他们的亲属子女在“文革”前、“文革”中都受到很大影响。所以这次落实政策,老同志又来了。我听后,感到是个复杂问题,也是个重要的政治问题,立即立案,组织专人调查,并亲自到档案馆查阅档案,深入到村找老党员召开座谈会;还先后两次去地区信访办和落实政策办公室汇报。最后终于查清了事实,实事求是的为其伯伯平了反,并根据这位老同志提供的名单和地址,为相关亲属子女发出了二十多封平反信,对死去的和在世的人都做了负责任的交待。为此事奔波了几十年的那位老同志,终于满意的含笑而归了。
落实政策工作,政策性强,情况复杂,要坚持原则,查清事实,做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势必也会得罪人。我的工作原则是:严格掌握政策,但要有灵活性;全面掌握情况,但要扣住核心;能办的一定要办,不能办的坚决不办,可办可不办的,变通一下必办。我的这一工作原则,曾得到地区落实办的认可,在全区信访工作会议上,曾作过典型发言。这项工作使我嬴得了不少人的感激,因而有不少人为报答我而送礼,有送自行车的,有送音响的,有送洗衣机的,有的在瓜子里面藏着钱......但我头脑很清醒,从来不收礼。如果遇上亲朋好友,实在推辞不了的话,我就以礼还礼,作为礼尚往来处理。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党的一位勤政廉洁的干部。
1987年春,我离开了县委,调到地区一所中专学校任副校长。我想教育园地这块净土,大概不会被某些社会坏风气污染吧!事实我错了,教育这方净土也固守不住,因为它不是“世外桃源”。
我离开县委时曾写过一首小诗,现录下:
风雨笔耕十七春
专做嫁衣为他人
无情岁月催人老
尚喜桃园去耕耘
1999年3月4日于泉城
作者简介:胡西林,男,山东博兴人,1941年11月生,中共党员。1966 年毕业于山东农学院农学系,现任山东农业管理干部学院农经系党总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