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小学 肖峰
美的历程全书短短十章,是李泽厚老师给我们带来的一次中国古典美的巡礼。行文优美简约,脉络清晰,沁人心脾。这与其说是一本精工考究的中国美学史书,不如说是具有高度艺术性的美学散文精品。
在结语部分,李泽厚老师论述了艺术为何能穿越时空,让今人亦有所感受:“心理结构是浓缩了的人类历史文明,艺术作品则是打开了的时代灵魂的心理学。而这,也就是所谓的“人性”吧!人性的对象化的成果,是有意味的形式,这也就是积淀的自由形式,美的形式。”
那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美、人性和时代之间关系的表现是如何的?在蒙昧的田园牧歌时代,华夏民族学会从具象的万事万物中,抽象出和谐有韵律的几何线条,开始有了对“有意味的形式”的审美和创造。奴隶社会的形成得益于巫术和宗教的扶持,狞厉崇高、超现实、且更为抽象的青铜艺术出现,以恫吓或神秘的方式,辅佐统治者对下层的统治。
当野蛮的原始时代落幕,巫术宗教被人们在思想上逐渐被摒弃,先秦的百家争鸣出现,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以孔子为核心的儒学,智慧地给野蛮时代的礼和乐赋予新的定义:礼变成了以仁出发的、自觉内化于心的理性社会规范,乐变成了增进伦理社会感情的各种艺术娱乐活动,理性主义精神成功地让文艺服务于新的社会政治。即使到了现在,在中式美学中,重视情感感受的同时又包含对人生智慧的欣赏,追求一种情理相和谐的中和之美,无异是受到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
与此同时,道家也发展起来。强调泛神论及无为的道家,为后世留下一条用于突破儒学理性主义的道路。与儒学一样,其自由独特的审美也建立在充沛的情感体会之上。道家和儒家的关系既是对立,也是补充,两者共同对后世文艺有着深远影响。
对外部世界的不断征服和社会生活的持续发展,为汉代艺术定下了气势雄厚、积极自信的基调。在这里,天上和人间同样值得欣赏,在古朴流畅的线条描绘下,画像砖的牛羊马鱼、骑射耕织...样样俱全,版面宏大,生机盎然,处处都展示出一种各人勤劳创造美好生活的社会场面。同样的气质也体现在汉赋上,使用丰词缛藻,排偶句式,营造出气势上的雄浑壮阔,在内容上也是穷尽铺陈,壮丽河山,巍峨宫殿...囊括万千。
到魏晋时代,大一统难以为继,汉朝气势不再,势力分裂割据。门阀士族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这群掌握着文化资源的世代大家,对旧有的传统和信仰产生了怀疑:社会出路何在,人的出路何在。《诗十九首》、建安风骨、正始之音、文的自觉...在这里,重视对人内在的关注,致力于美学和文学的追求,文化思想又进入到自由开放的时期。思辨哲学的深度理性,和伤时感事的深度感性,人的觉醒从各个方面得以体现统礼坏乐崩,不复昔日荣光,且前途茫茫,作为无力逆天改命的个体,该如何继续怀揣对生活的热爱,活在当世?于是魏晋时期,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象诞生:表面风流肆意,实则身不由己,饱受巨大煎熬无法排遣,因而愤慨无端,如阮籍;另一种则是超然世外,平淡无为的同时体验着人生乐趣,如陶潜。两者皆为魏晋风度的杰出代表,他们的风格虽然相异,但内里却同样展示出对热爱生命的坚持。
西域佛教的到来,也为人们指引了另一条道路:修行式的痛苦体验,成就灵魂的提炼和升华。似乎越是痛苦的煎熬,越能修炼内在。在佛洞里,四周墙面充满对悲惨牺牲故事的描绘,沉重阴郁更甚于现实;但伫立其中、倾身下视的佛像,表情莫测、不见喜悲。似乎世间的苦难喧嚣随同他的注视,都化而为无,达到了至高境界。
随着社会逐渐趋向统一与和平,隋唐的佛教已不再强调之前的悲惨世界,取而代之的是极乐世界的歌舞升平。与儒学相结合并受官府管辖后,佛陀们也变得和凡人一般,样貌各异且各司其职,佛像的气质也不再神秘清俊,变成符合人间气的丰盈和健康美。此时的佛教世界,作为一种对完美生活的想象,虽和现实世界仍有距离,相比魏晋也已贴近不少。从唐后期开经历数百年的沧桑,华夏民族终于再次迎来统一。经济上基于均田制的实施,唐朝国富民强;政治上科举制的推行,打破了之前门阀垄断的局面盛唐之音,对外开疆拓土,贸易文化交流频繁,这都为盛唐之音的孕育打下坚实基础。
如果说汉朝代表的是宫廷艺术,极尽气势和铺陈,展示以人的力量;魏晋代表的是门阀艺术,超脱于现实之外,关注人的内心与思维;那唐朝的艺术,代表的则是新兴地主阶级的心声:天高地阔,一切都尚未开始,一切都充满可能,这是一群心怀梦想,敢于拼搏新世界主人。
经历数百年的沧桑,华夏民族终于再次迎来盛唐最强音以它的不拘一格,不受束缚冲击了旧时代的审美,完成了“破”的使命;另一方面,由杜甫、颜真卿为代表的另一股盛唐之音,则开展了“立”的工作,建立起新时代的艺术规范和美的标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审美。从对后世的影响来说,相比李、怀,杜诗颜字更是影响深远、至今犹然的艺术规范。
盛唐打下的坚实基础,让中唐的文艺得到百花齐放式的发展,风格鲜明、各有所长的诗歌、书法、绘画争奇斗艳,艺术家们不同的个人特色也开始趋于明显。安史之乱后,社会气象发生变化,当时的知识分子尽管表现出关心时政、热衷仕途,但此时他们真正追求的,已经变成了个人安适和享乐的生活。这时作品所展示的气势和雄心,相比盛唐已退缩不少。作品更注重细腻情思和感受的捕捉,尝试从狭小而日常的景色中出玩味新的意境,从审美来说,更加强调对韵外之意的追求。因此,更符合这种审美特征的词,从中晚唐开始得到重视。
地主阶级知识分子这种进取与退隐的矛盾,一直延续至宋朝。而苏轼,正是这种矛盾心情的典型人格化身。他一生历经起落却未曾退隐,几经贬谪仍豁达乐观;然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却时常让他对“羽化而登仙”产生隐隐的向往,没有悲欢,其中有种对生命的冰凉厌弃感。“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的这种美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对之后的浪漫主义思潮起了先驱作用。
明清开始,资本主义因素的出现让市民阶级登上历史舞台,描绘世俗人情的戏曲、小说和版画作为市民文学的代表,得到了迅速发展。在这里,没有深刻的内容和意味,只有吸引眼球的人物命运、社会奇闻;戏剧性的情节安排和身临其境的细节刻画,成了一部作品优秀与否的关键。与市民文学相呼应的,在文人士大夫阶级,反抗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文艺洪流迸发:倡导真心、重视本心,反对虚伪、言必尧舜的所谓正统思想。
到明末清初,受满清帝国的重农抑商和禁欲主义全面打压,市民文艺和浪漫思潮严重受挫。苏轼笔下描述的人生空幻感,在这种时局背景下,获得了真正深刻的价值和沉重的意义:《桃花扇》、《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一种隐藏在日常平静中无处不在的没落和绝望,它无法道明,却能引发出无尽的哀伤。
自此,美的历程告一段落。
在阅读某些篇章时,我时不时会和里面的人物和时代有所共感。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任务,它的快乐,它隐而不见的挣扎,但同时,生活在当代的我们,也曾会有过王维李白那样的少年意气,有过对旧日传统流逝的惋惜,有过对坎坷前路的自修式磨砺,有过对人生路上匆匆过客的梦幻感,有过对国家强大的自信,有过对理想社会的思考和构想。
正如李泽厚老师所说,我们的心灵深处浓缩着文明的历程,而当我们的生命来到了某些重要的时刻,这些承载着时代灵魂的艺术,就会成为打开我们一代代人心灵的钥匙。在开启的一瞬间,情感便会穿越时空,我们也就领悟到了美。
供稿:肖 峰
初审:梁育波
终审:肖力强
编辑:潘家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