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耐火材料厂,没有一样活是轻的,原材料除了石头就是泥巴,大部分车间里的工人都戴着猪嘴一样防尘口罩,尘灰暴土,布遍车间各个角落。工厂所有的空闲地,都是成品耐火砖的倉库,工厂的道路两旁也丁满了各式各样的耐火砖。工厂全然是这个样子。
七十年代初,李百姓在这家工厂的成品车间做出装工,长的象根豆芽菜的他,弟一天上班就懵了,人事科的爷们真是些大神,连毛带屎一百斤刚冒头的他,被分配来干这活真是开玩笑了。一个装有成品耐火砖的窑车有几吨重,好多层的一指粗布手套,瞬间被砖的余热串透,烫的手心冒汗,特别是那些大块的异型号砖,差不多是他身体重量的一半,不用干,一看脑袋就涨出一圈半来,身单力薄的他,如果不是同班师傅的帮助,仅那几块大砖,就够他喝一壶的,即使这样,一个班下来,头大脚粗,手足发软,浑身发酸,崭新的一指手套已磨开了花,这第一个班好象渡过了一年那么久,腿象灌了铅一样,他回到了宿舍,一轱辘趟在床上,就想打退堂鼓,可又一想,能干上这活,也确实不易。僧多粥少的年代,闲散人员遍地都是,就是去农村插队,也不是说走就走一蹴而就的事,虽然是临时工,但好多小伙伴也只有眼巴巴的看着,可望不可及,为了这活,娘不知去居委会跑了多少次, 耗费了多少唇舌。当然白口空话沒人理你,礼品自然不在话下,退一步说,能收下你的礼品,就算给足了你的面子,至于能否安排还是两可的事。居委会主任就是你的主宰,他说一沒人敢说二,谁见了也得高接远迎,话得捡好听的说,那可是不能得罪的仙人,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整个世界,别看没芝麻大的官,比县太爷的权力大,大章一盖,叫你插队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农民,让你招工你就是端了铁饭碗的城市工人。再者说,送礼的踏烂门坎挤破门,多的去了,能送上礼的,都是有门有路的人,没门的想送也找不到门口,更何况沒有人强迫你送礼不是。
第二天刚上班,李百兴不小心,手套掉在一米多深的窑车道里,他慌忙中跳下去拾取手套,下去容易,可再上来就没那么简单了,着急之时,忽听上边有人喊道:“小子,把手伸出来,”声音有点沙哑。
李百兴抬头看时,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的脑袋上方,他伸出两手握住向他伸来的大手,只听“嗨”的一声,他如同腾云驾雾,嗖的一下漂了上来。那只手的力量之大,另他咋舌。
“你到车道沟里干什么,不知道危险吗!”
“我的手套不小心丢到下边去了。”李百兴回答着。
当李百姓定下神来自细看对方时才发现,把他从车道沟拉上来的是他同班的一个师傅,竞是一位女性师傅,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她一身藏监工作服,头戴工作帽,长发完全藏在工作帽里,膀宽腰壮,身体娇键,不了解的人,怎么也不相信她竞然是个女的,且她的声音也不象啊。
李百姓傻乎乎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女师傅,与昨天没有什么不一样啊,怎么会是女的呢,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恨自已没长眼一样,昨天给他帮忙的两位老师,其中一位是女性他全然不知。 也难怪,她这身梳妆打扮,象男人一样健壮的身形,谁能看出他是女的,好在工厂里无论男女一律称师傅,否则李百姓会毫不吝啬的叫一声大哥或者是大叔,那岂不闹出笑话来。
同班的两位师傅,男的是木子哥,女的是萍姐,她是全车间唯一的女性,两位师傅比李百姓要年长十岁之多。这三班运转的活,每周倒一次班,把个李百姓弄得是晕头转向,朝夕不分,南北不辩。两位师傅看他实在可怜,经常帮他干一部分,但这总不是长法。
木子哥是他们出装组的组长,人忠厚,精干,言语不多,但说出的话有份量,另人折服,对李百姓来说,即是他的兄长,也可以是他的大叔,在李百姓的眼里,工厂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那么希奇,与家相比,简直就是西瓜和芝麻。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他弟一次偿试了工人的嗞味,在他的意识里工厂应该就是这样子,累是明摆着的,他没有选择,更不能放异,每个班他都倾尽全力的干,这一点两位师傅打心眼里佩服。
“百姓,好样的,凭你这点小身体,能干这活确实不赖,
不过长身体的时候,要悠着点,干万不能伤着自已,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这活我已干多年了,那时和你一样,不服输,现在阴天下雨腰痛的历害。”木子哥和声细语的对李百姓说着。李百姓连连点头,把木子哥的话牢牢的记在心里。
天,渐渐地热起来,车间内外一样炙热如烤,工厂的位置,就象在一个裂口大盆里,确切的说整个工厂就坐落在一个大坑里。什么风都刮不进来,炎热的夏天,就象进了小火炉一样,想找点风丝,那是徒劳,
自制的落地电风扇,直吹着热气蒸腾的砖车,可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方圆十几米,热浪肆虐,汗水已经浇透了他的工作服,他干脆把工作服脱掉,光着膀子干上了,这还了得!木子哥见状立即上前制止:“百姓,谁让你这么干的,快把衣服穿上!小心烫伤,你干腻歪了是吧。”
木子哥一顿训斥,象劈头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使他清睲许多。
其实木子哥,早有打算,李百姓确实是个好苗子,但这活有点太难为他了,他几次向轮班大班长请求,想把李百姓的工作调整一下,让他去烧成组干。相对来说比出装工轻松的多,李百姓从分到他们班去干出装工的第一天,轮班长就在心下啼咕,这人事科是干什么吃的,睁着两只傻眼瞎安排,这儿是锈花的地儿吗,为这事轮班长发了好多次牢骚。李百姓时运真是不错,在木子哥的几番央求下,这事真的就成了,这可是李百姓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出装工这活确实累,但李百姓总有些舍不得离开他们。特别是木子哥,对他就象亲兄弟,突然离开,有点象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一样的感觉。他不知怎样才能表达木子哥的感激之情。
刚到烧成班,班长并没有安排李百姓多少活,只是让他干点零打碎敲的活,洒水扫地,提水泡茶,食堂买饭等,这活和出装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不动用什么大力气,无事干的时候,他从不闲在一旁看别人干,他把提来的开水,给之每个师傅们斟满茶杯,有时甚至把茶杯给师傅们送到手上,炉前温度高,师傅们个个挥汗如雨,他就把毛巾用清水洗了给师傅们送到面前。给师傅们打下手,帮着清扫炉前的炉渣,煤粉,给煤浇水,并仔细观察师傅们的动作要令,有时还会在一边偷偷的比划一番,沒来几天,师傅们都喜欢上他了。
“小子,年龄多大了。”轮班长接过李百姓刚冲洗好的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李百姓。
“轮班长,还差一个月十七周岁了。”
“谁给你起的这名,真有学问。”
“ 让您见笑了班长,其实我也不知道谁给起的,我奶奶说赖名好养活。”
“好,这名不错,李百姓,黎民百姓。叫着顺口。好!你还是一个很看事的孩子,”轮班长说完,竖一大拇指在李百姓的面前
轮班长块头很大,壮得象头小驴,声如洪钟,吆喝一声,全厂都能听到,肤色油光放亮,再看看他那五个挨阶的楞头小子,黑里透红,壮如铁蛋,和轮班长象的如同一个模子倒的一般,只是大小不等而已,外形走手,一个走祥的没有,再过几年,爷几个到大街上一晃,兄弟一般无疑。人生就是这么斜乎,一直想要个千金,可来了这么多带巴的,回家吃饭,青一色,围一桌爷们,饭菜上桌,如风卷残云,勺响碗鸣,倾刻饭菜净光,老班长见景生情,愁肠胜过高兴。这五张嘴何时填满。如果中间有个姑娘,哪有这多儿子。老天就不如你的意,谁又能逆的了天。
烧成工可是个技术活,进煤,播火,剔炉分渣,风量大小……学问多的去了,这满满的一隧道窑耐火砖,靠的全是师傅们玩得这火候,所有的工序在这里一锤定音。
听说轮班长,这燎天烧地的活已干了小二十年了,手里的那条大烧火棍,如同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捧,来去自如,一招一式,花样多多,看他干活,就象欣赏武朮表演一样,看!他那结束动作,炉堂内的播火铁棍头端,与炉火不分两样,他双手提棍,灵巧的向后一撤,两手将播火棍向空中一拋,带着四射的火星,象标枪一样瞬间刺向浇过水的煤堆,并发出一阵嗞嗞声,青烟顿时顺播火棍成一条烟柱向车间房顶的天窗漂然而去。这功夫练的真是一个绝!没错,行行有状元。
李百姓一旁看得是瞠目结舌,佩服的五体投地,暗自叫好,当地有句俏皮话,“柏木棺材——好活路。”
“轮班长,您这活玩的明明就是功夫,我得好好向您求教求教。”李百姓说着给轮班长送上一杯温茶水。
“小子,这可不是玩功夫,是力气活,这烧火棍没膀子力气是玩不了的。”轮班长说完,接杯在手,一饮而尽
听说轮班长,喝酒从来沒醉过,六十二度精芝白干,两瓶下肚如喝凉水,万事不误,有人这样说:“天天喝酒,从未醉过的是酒仙,天天喝酒,见酒便醉的那是酒鬼。
轮班长能喝,能吃,能说,能干。食堂里做的高装“磨锥”馒头,一顿能吃八九个,走起路来,腿脚生风,一看就象有“功夫”的人,工厂离家十里有余,从未见过他骑车,也可能压根就没有车骑。
一天,当班的有两个师傅突然有事,未能上班,轮班长一个顶着三个人的干,不住地进煤,播火,剔炉,分渣,五六十度的炉前温度……工作服一次又一次的被汗水浇透,真是铁打的汉子!
李百姓,紧跟其后,帮着出渣,推碳,播煤,忙个手脚不仃,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他学着轮班长的样子,操弄起播火棍来了,别看这家伙瘦小体弱,但他心灵手巧,照样学样,还真象那么回事,只是力量小了点。
“好小子,干的不赖,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那纤胳膊细腿的,沒想到还真能顶一炮,”轮班长又一次在他面前伸出大挴指。
“班长,我能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我发现您和所有的烧成工师傅们上班后,脚上的鞋都踏拉着,为什么不把鞋后跟提上来?”
“问得好,你小子眼睛挺关事,”轮班长很有兴致的接着说:“我们这些烧窑匠,确切的说,火夫。这踏拉穿鞋的习惯是从长期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有时候炉火正负压调节不好,剔炉,搭煤经常喷出火粒来,一但掉到鞋口里,你能来的及脱吗。”
“ 噢,班长,我明白了,是为了不烫伤自已的脚吧。”
“聪明,脑瓜挺灵的。”轮班长看着李百姓乐哈哈的笑着说。
随着 时间的推移,李百姓已经能顶班了,个头也好象长高了,气力自然也大了起来,孩子气在慢慢的脱变,饭量也见长,五个“磨锥”馒头轻松下肚,“人是铁,饭是钢。”
李百姓在食堂打饭的时候,脸上挨了两拳,平生弟一次挨这样的打,有一只眼变成熊猫眼了,热辣生疼,心里即憋屈又害怕,只因他一个人买多个人的饭,说他是变向插队,这个揍他的人乃本厂的一师傅,人相有点怪异,身高一米有五,满脸胡须,秃顶。颧高鼻小,两眼如缝,大嘴能通过一只拳头,膀宽腰肥,臀部上翘,走路象球,外号半截蜈蚣,自称练过“八实”,号称“镇半城”。经常惹事生非,闹的鸡犬不宁,有一次厂部差点把他给开了,看他外表,自然有膀子气力,不认识的,一见面能吓个半死,这次竞然揍了一个孩子般的临时工。为这事他自己想来也感觉恶心。无脸见人,越想越不值得。
轮班长得知李百姓被打的事后,把详情细节全装在脑瓜里,当日无话。
次日,半截蜈蚣的宿舍口。
“听说你打了我的徒弟,胆子够大的,打起自已人啦,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好样的,”轮班长手指点着半截蜈蚣的头愤愤的说。
半截蜈蚣看势头不妙,连陪笑脸:“轮班长,我可不知道是您的徒弟,”
“怎么,别人就该打吗?在这里称霸还轮不到你,我告诉你,必须向李百姓陪礼道欠,并且包着他的工资,药费。否则,我会送你到厂部去说说清楚。”说完转身走了。
半截蜈蚣怎么也沒想到被他打的竞是轮班长的徒弟,这轮班长可不是好惹的主,单手能提一百斤,摔跤从未失过手,武术表演仅靠一把铁锹,便博得全场起立哈彩。半截蜈蚣象吃了屎一样,难以言表,他怪自己时运不隹,从未碰这么个大钉子,下一步这场怎么收,陪情道欠,包工资药费,他能干这事,这门头不就砸了吗,将来怎么混世面,他越想越窝囊。
挨了打的李百姓,并未因此而休息,他顶着一只熊猫眼仍坚持上班,糊里糊涂挨了两拳,幸好有轮班长在他跟前,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半截蜈蚣得知李百姓并没因此事而休息,心生敬佩之感,年龄虽小,也是条汉子,就凭他不赖人,不娇气,他也得去当面赔礼道歉,加之他的师傅轮班长可不是好惹的主,根本没有跟他过招的能耐,假设他把这事捅到厂部,那就麻烦大了,他去商店买了两个水果罐头,抽吃饭时间,去成品车间烧成班当着轮班长给李百姓赔礼道歉,握手言和。
近一年的工厂锻炼,李百姓的个头窜了足有四指,周身涨出了一圈,柱壮结实多了。
上山下乡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大势所趋,谁能逆潮流而动,工厂在大形势下辞退了所有在职的临时工。
李百姓站在盆地一样的工厂上方,深情地望着工厂的全貌,许久,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里。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依然清楚的记着,木子哥,萍姐,轮班长,还有半截蜈蚣他们熟悉的面孔。和他们在一块所发生过的事,时常想起让他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