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智纲
本篇选自《“老五届”三十年风云录》其二《酸甜苦辣自己说》
迟到的办公桌
1968年9月,焦急等待了两年的毕业分配派遣证,终于拿到手。
盼望已久的工作岗位就在眼前。当我走近河北省邢台市织染厂的大门时,高音喇叭里正播放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刺耳的高音,使我高兴的心情,顿时凉了半截,进厂门的脚步随即慢了下来。
记得报到时,政工科长的话是:“不管学什么专业,统统都下车间劳动。”话语冷冰冰,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住在车间工人的大集体宿舍,发了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那年月,被视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能披上工人阶级的外衣,是很光彩的事,自我感觉,似乎“臭”味少了些。
下到车间,车间主任把我交给班组长,跟老师傅一起干三班倒。如何干,没人培训;不会干,总是站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不敢多说一句话。这就是苦读寒窗十七年的结果吗?
我于1960年从河北省威县一中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本应1965年毕业;因我酷爱美术,在南大领导帮助下,于1962年转入天津美院学习,在美院又从一年级开始学习,毕业时间便正好赶上1966年。“文革”动乱,学校停课,党委被砸烂,国家处于无政府状态,谁来管分配?
1967年,国务院虽有文件,可美院两派仍在打架,便拖到了1968年。命运就这样安排,无可奈何!
1969年春,“文革”中停刊的《邢台日报》复刊。6月,我被调入报社工作,做美术编辑。报社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一张很平常的旧办公桌。
三个人挤在一间平房内,这自然没有考虑美术工作的需要,可比起工厂大车间,就有了质的变化。我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办公桌。二十九岁的我,第一次走上与自己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岗位。尽管美术编辑并不完全是所学专业,但我依然尽心尽力,甘愿为党报做奉献。我做业务工作一向勤奋刻苦,逐渐干成编辑工作的行家里手,一干就是三十年。从《邢台日报》美术编辑,到《散文百家》编审,路,便从第一张办公桌走出来。
自找的苦中乐
报纸美术编辑,单调、枯燥,又比较辛苦。每周六张报纸,天天有事做、不得离岗,值夜班值到最后定版。70年代的报纸,印刷落后,手工拣字,手工制版,铅字字体不全,大标题多要手工写、写美术字的功夫必须过硬。为活跃版面,插图题图很多,而插图的内容广泛多样,不管你有没有生活,一定要在限期内搞出来,这就更需要积累素材的水平。
报纸美编的任务虽然繁重、具体,经过努力,对于一个经过专业学习的美术工作者,完全可以胜任,并能熟练地完成全部工作,搞出水平来。完成本职工作,是自觉的行为,是觉悟所在,可作为一名美术专业学校毕业的美术编辑,决不能只满足于本职工作,而应在美术创作上有所作为。
那年月,领导不提倡搞创作。何况,当时报刊杂志很少,美术活动不多,没有稿酬,中国画创作基本上不能进行,若想搞创作,既要冒风险,又必定劳而无功。
1972年春,报纸要宣传一个模范民兵典型。为加强宣传力度,我主动提出搞一套小连环画,这创作便是名正言顺的了。我利用这套连环画的创作机会,努力提高创作水平,争取达到上级报刊的艺术标准。我从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到草图设计,都竭尽全力,小创作当大创作去搞。1972年初夏,当小连环画已进入创作阶段时,领导突然决定让我进五七干校劳动半年,至于连环画的创作,根本不予考虑。当年的五七干校,是对干部劳动改造的场所,去劳动是政治任务,因而我只有服从。但我舍不下小连环画的创作,为了实现自己对艺术的追求,只好把稿子偷偷带到干校。
干校劳动强度大,麦收、整地、插稻秧、除草、收割,差不多天天有繁重体力劳动,还要政治学习,不得请假。多亏当时我年轻力壮,劳动之余,也还有精力,把所有时间都利用起来搞创作。夏日早起,中午省去午睡,晚上加班,星期日自不必说了,把别人打扑克、下象棋、看电影的时间统统利用起来。酷夏挥汗如雨,蚊虫叮,都因事业的乐趣而自感虽苦犹乐,乐在其中。半年后,当干校劳动将结束时,一套小连环画终于创作完成了。
1972年10月,《河北工农兵画刊》发表了我的十七幅连环画《孟祥军》。这是我的绘画作品首次在省级刊物发表,虽然不是大作品,没有稿酬,领导也并不表扬,但我心里依然十分激动,因为我的心血和汗水已转化为对社会的奉献了。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问世,才是最大的幸福,也是心灵的最大安慰。
转年,1973年1期《华北民兵》,又发表了我的这十七幅连环画《孟祥军》。该刊的美编黄驾宇先生在编这部连环画时,看到了我的黑白画作品《备课》,对我说:“目前中国画创作复苏,你能否改画成中国画?本刊将刊发彩色封面。”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酷爱中国画,但我的创作已停笔八年了,早就想画,可如何才能画好,心里没底。为此,我远上天津,求教母校老师。从“文革”开始到1973年,美院老师恢复中国画创作的时间也不长,他们听说我的事,非常支持。著名画家孙其峰先生,青年画家陈冬至先生,都亲自动笔相助,使我的中国画作品有了新的提高,终于圆满完成任务。1973年19期《华北民兵》彩色封面,发表了我的第一幅中国画作品《备课》。
争来的时间
1976年冬,我参加地区赴宁晋县农村工作队。当时我已过而立之年,专业上却一事无成,宝贵的青春年华被无情的政治风雨冲洗远去;而眼前这谁都可以干的农村工作队,又无情地夺去了我即将恢复创作的画笔。面对当时的政治气候,我满怀苦闷彷徨的心情,又能给谁诉说?
那时的宁晋县县委书记刘荣惠同志,是60年代初的老大学生,常到我们工作队所在村蹲点。他理解知识分子的处境,得知我想搞专业的愿望后,立即表示可以让我到县招待所画画不必再管村里的工作。1977年麦收后,我利用招待所之便,备齐笔墨纸砚,铺上摊子,大胆地画起中国画来。
那时节,“文革”刚刚结束,因此仍然还有诸多思想禁锢,连花鸟画都没有彻底解放。但是,画红梅、修竹、泰山、长城等已可以了。对我来说,这就很可满足了。我十分珍惜这次争来的机会,虽只是为招待所布置房间做画,也仍然按搞创作的要求严肃认真的对待。我分秒必争,尽力多画出些作品来。通过半年的实践,我的中国画创作水平,迅速恢复和提高,心情极为舒畅。这为日后从事中国画创作,也打下了良好的开端。1978年,报纸上开始发表国画作品。我的花鸟画作品《荷花》、《芭蕉小鸟》,首先发表在《河北日报》副刊上。接着,1979年《河北工农兵画刊》发表了花鸟画《丝瓜》,1982年第6期《河北画报》彩色封面发表了我的花鸟画《雪梅》,在省内产生较大影响,标志着我的花鸟画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进北京展览
1980年,我加入省美术家协会,后任理事。1981年,我调到邢台地区文联工作,同时兼任文学刊物《百泉》(《散文百家》前身)美术编辑。这一年,我还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并任理事。1984年,我任文联副主席,仍做专业工作。至此,我才真正进入文艺界,开始真正从事我的美术专业工作。
80年代,是我甩开膀子大干的年代。大环境变了,我的心情也舒畅了。按常理,三十而立,人过四十,更应该事业有成;可我从毕业之后,一直游离于专业之外,直至如今才能理直气壮地搞专业,才刚刚进入文艺界门槛。思想起来,真令人感叹!好在,起步虽晚,总算盼来了好时代,现在补课,为时不晚。我决心倍加努力,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艺术大师齐白石说:“画者,寂寞之道也。”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向前人学习,向今人学习,向大自然学习。艺术是长时间磨炼出来的,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自己的路。
自从有条件全身地投入绘画创作以来,可以说,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心里总是有一种紧迫感。要学习传统,学习前辈大师之长,研究中国画的创作规律;又要向当代名家学习,尽可能多学习他人之长;同时,还要不断地深入生活,在生活中发现美,创造美。真是做不完的学问,干不完的事。
艺术贵在有我,一定要走出前人的圈子,开辟自己的路,创造出自己的风格面貌。
如果说,70年代只是借其他工作之便,顺便深入生活,并没有结合创作实践的条件;那么,80年代则是自觉地为绘画创作深入生活,其收获是显而易见的。进入80年代,我差不多每年都有外出活动。登泰山,攀华岳,走青城,观峨眉,川江蜀水过三峡,黄山风光入画多。为画梅花,我曾亲赴南京梅花山,到无锡梅园赏梅:为画荷花,我也曾远上洪湖观荷。大自然无尽的丰富营养,滋润了我的绘画,开阔了我的视野,启迪了我的艺术情感。这都是课堂上、画室内得不到的宝贵财富。最令我激动不已的是云南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王国。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都是野生,在大自然中随意生长,高大,壮美,气势恢宏。尤其是西双版纳的一品红,还有大理野生的仙人掌,那鲜明的个性,那雄浑、粗犷的多姿多态,令我画意油然而生。它不但扩展了我的绘画题材,更大的收获是大自然对心灵的触动。以真情实感去讴歌大自然,是情感的升华,有了情感的升华,才能有艺术的升华。
80年代后期,经过近十年的努力,我的花鸟画逐渐进入成熟阶段,逐渐追求个性,创出自己的风格面貌。1987年、1989年我分别在省会石家庄和深圳举办了画展。虽然这两次画展都是与别人联展,我个人的绘画作品规模不大,但能把几十年心血铸成的绘画作品展示于观众面前,仍使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当时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我,远不满足于自己目前的艺术水平。通过画展,更使我开阔了眼界,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但也更增强了我奋发向上的自信心。我决心更加努力,争取进北京搞个人画展,到水平高的“圣人府”检验我的作品高低。
1990年6月,我第一个个人画展终于在中央美院画廊举办。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宋任穷同志参加了开幕式,著名画家、中国文联副主席尹瘦石,中国美协常务副主席王琦先生,亲临展览指导。首都新闻界、美术理论权威数十人参加了座谈会,首都十家报刊发表了报导和作品,中央电视台做了新闻报导。展览初获成功。
难圆的出书梦
出书是总结学术成就的标志,既然终生为自己的事业做了付出,谁不想看到成果?出书,往往成为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事。然而,出书难并非始于今日。多少从事学术、文化工作的知名人士,因有生之年未见到自己的著作而留下遗憾,并非因他们水平不高,个中原由,谁能说清?
我也想出书。进入90年代,这个欲望时刻萦绕心头。我没条件出书。在计划经济时期,论资排辈,连出书的梦都不敢做;改革开放以来,出书的机会多了,可我没有资金。命运没有安排我在中心城市或沿海城市,更没有权威文艺部门的岗位,蛰居小城,无名之辈,岂敢设想出书?何况,出画册要比出版文字书难度大得多。
但是,我是敢于和命运挑战的人。我深知,自己身居小城,没有地利的优势,无职务之便,若想在文艺界混出点知名度,将是十分艰难!面对命运的安排,我虽无力回天,但通过奋斗,总会有所改变。我相信,作品是有标准的,不管你在南京还是在北京。艺术水平的追求,没有地域的局限,就看你视野有多宽。
自进京举办个人画展之后,1990年,我的作品入选“全国第六次新人新作展”;1991年,我在天津举办了个人画展;1993年,我的作品获“北京国际书画博览会“优秀奖;同年,我的作品为天安门城楼珍藏;1994年,我的花鸟画《情系南北》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国家报纸和美术专业刊物《美术》、《中国画》、《国画家》等,都相继发表了我的作品和评介文章。1993年,我的专业技法著作《怎样画木本花卉》,由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书虽小,毕竟是正式出版物。每当我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看到我的这本小书时,心灵上便得到一个小小的安慰。
出版画集,谁都知道经济压力的分量,可我感到大的压力是作品的水平。出画集是长远的事,一旦把画作变成印刷品,再想改变就不可能了,后悔也来不及。艺术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求新求变,因此必须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完善自己。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进入90年代,每年我都要有精心创作的作品,加上要搞画展、要出画册,压力很大。但是,只要有锲而不舍的追求,压力必然会变成动力。有了大目标,高追求,必定会有高水平的作品问世。
1998年,我五十八岁,以我的五十八幅作品结集出版了《李智纲画集》。画集并不高档,可它是五十八年人生历程、三十年绘画生涯的一个小结,是长时间辛勤耕耘、执着追求的小小果实。相比前辈老师留下的遗憾,我算是幸运者。画册出版了,在社会上有多大影响,提高多少知名度,不必去管,管也管不了;下个目标是什么,何时再搞画展,还要不要出画册,也并不很清楚,只是觉得下个目标会更难。如同最后攀登珠穆朗玛峰,每前进一步,将比已走过的路要付出更加数倍的努力。而能否实现目标,或是会不会被狂风暴雪吹倒,则要看主观的努力、客观的条件能否相辅相成。但无论如何,我的信心是十足的。我想,这应当是成功的最起码要求。
作者简介:李智纲(原名李志刚),男,河北威县人,1940年10月生,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现任河北省邢台市文联副主席,《散文百家》编审,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