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小女儿对我说,她家有高大的果树林,荔枝、龙眼、杨梅随处可见,发财树常年花开不怠,桂花、玉兰、秋香十里飘香,巴西樱桃树在庭院前摇曳,像美丽的少女,风轻轻拂,果子在枝头微笑。
她说的“家”,是指普宁老家,她生长的地方。这让从未在乡村生活的我,十分地向往。适逢“五一”长假,这天一早醒来,手机就传来她的信息,说怕我还没睡醒,不敢打电话。若是我醒了,不如今天跟她一起回普宁去。
我一骨脑就从床上跳了下来,以百米三秒的速度冲去洗漱,一边含含糊糊地给她发语音,“一会儿见!”
因为近日连绵暴雨,梅广高速公路还出现了塌方。我的车子安全系数高些,就由我开着车去接她。虽然知道她是回娘家,但她准备的大大小小好多袋礼品,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其中还有一袋大米。她一边气喘吁吁地搬着,一边笑着说,这米好吃,要带去给父母亲尝尝。众多的物品中,她还搬了许多兰花,说是春节时买的,尔今花开过了,她又不懂得侍弄,不如带去给母亲种养。她边搬边自豪地抬起头:“我母亲可是种花一把好手!”
看着她兴奋的神色,我一阵恍惚。许多年前,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我要去看他们,也是这个样子的。除了带上好吃的食物、贵重的补品外,自己不舍得丢弃、又不会整的东西,我也会这样装起来带去给奶奶,奶奶她总是会帮我处理。然而,这样的好时光对我而言,只能念想却再也不复重现了,爷爷奶奶去世都要十多年了啊……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上边有一位姐姐,两位哥哥。而我从十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归奶奶抚养,爷爷奶奶共生育六位儿女,小小的我跟在爷爷奶奶身边,常常被误以为是他们的小女儿。从某个角度而言,我们都曾经是家中最小的那一个,难怪性格多多少少有些儿相同。此刻,望着她那一脸的雀跃,我好生羡慕。
一路飞驰,一路畅聊,很快就接近了她家乡,那是一个杨柳依依的地方,青山萦绕,绿水清清。时近中午,她说要先带我去吃好吃的再回家去。于是穿过了几个村,我们来到一家规模很大的大排档,宾客如云,菜色琳琅满目。我稍一坐定,便感觉四周往来之人的衣着与语调有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家乡。心中大奇,问道,“这里是哪儿?”
她说,已到洪阳了。原来她的家乡就在洪阳,与我的家乡棉湖镇相邻,乡音习俗十分接近,难怪我感觉那么亲切。她告诉我,她父亲原本姓方,因从小被姑妈抱去她家做儿子,才改姓了“黄”。我忽然想到,我奶奶的外祖家也姓“方”,同样居住在洪阳镇呢。据说洪阳这个地方,“方”为大姓,比如著名的革命家方方就是洪阳人。洪阳也不大,方圆不过60多公里。那么,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外祖祖先和这位黄家小女儿的祖先,在同个地方拥有同样姓氏的他们,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交汇?而后来的我与后来的她,虽然是在工作中才认识,却发自内心地愿意互相关心和帮助,彼此真诚成为了好朋友。——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小,世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天意!
拐进一条小村道,她家就望见了,只是从停车处走过去也还有一小段的路程。这位黄家小女儿到了家门口,立刻撒娇了起来,打了电话让她母亲赶紧叫人过来帮忙东西,说是太多太重了。可是家里没什么人,老母亲赶紧自己跑过来帮忙。远远见到我们,露出了慈详的笑意。这个黄家小女儿,是个率直的性子,做事风风火火,没想到她的母亲却是十分温婉的人,不紧不慢的,听着自家小女儿的大嗓门在家里欢快地响起,宠溺地摇摇头,微微笑着。她说,从小便是这样,只要她放学回到家里,满屋满院就全都是她的声音。
她口中严厉的老父亲,坐在庭院内悠闲地听着收音机。见我们进来,起身打招呼,温和地说:“来了,一路辛苦,快进屋喝杯蜂蜜水吧。”老人家说着转身就进了一间屋子,捧出一罐蜂蜜、一壶冷开水,让母亲赶紧拿出碗来,吩咐我们坐下喝蜂蜜水。黄家小女儿炫耀般地拿起那罐蜜让我看看,说这蜜是刚刚炼制出来的,她家的蜂蜜最新鲜,因为她父亲就是养蜂的顶级专家,这会儿她家的后院也还养着蜜蜂呢。
客厅很大,装了两台空调。她叫叫嚷嚷坐了下来,径直拿了摇控器就去开空调,说太热了。我劝了她一下,四处的门窗大开,哪有这样开空调的啊?况且她家四边果树围绕,十分清爽,坐下一会便也就凉快了。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她那些小侄子侄女一回来,也是两台空调立马大开,她家开空调就这样啦,门窗都还是开着的。看她就跟个孩子似的在自己的娘家任性,我默默一笑。她的母亲见怪不怪,只是放任地微笑着,什么都没说。这似乎熟悉的笑容,让我不觉又想起了我的奶奶。从前我回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满脸微笑地对着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好,永远都是笑脸与疼爱。眼前的这一幕,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静静地望着那干净的红砖地板,捕捉着那久违的眷恋和亲切。
老父亲寒暄了几句,就转身进入了耳房,把空间让给了我们。母亲就还在一旁忙前忙后,洗了水果给我们吃,听她家小女儿天南地北地侃。说了一会儿话,她突然想到我的膝盖因为年少时跳远受了伤,不时会酸疼。说有个好法子可以治一下,但可能会很疼。我说既有法子,当要一试,疼倒也不怕,就忍一忍吧。说着,她就起了身,让她母亲带着我来到后院的蜂房。我十分好奇地看着她们家竟然把蜂房设在紧挨的后院,蜜蜂采了花粉飞来飞去,钻进了蜂箱,忙忙碌碌,十分勤劳。
母亲说,今晨她觉得手臂酸疼,就来找蜜蜂“小大夫”治了一下,这会儿就不酸了。我好生惊讶。一旁的她已急急催我赶紧把裤管卷起来,她母亲轻轻夹了一只蜜蜂放在我膝盖上,蜜蜂扭了扭,对着我的膝盖蛰了一下,我吃疼“呀”地叫了一声。她母亲有点紧张,怕我受伤。她反而有些恶作剧般地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看,盯了许久,有点失望地说,你怎么没有疼出眼泪来呀?
看着她的孩子气,我不觉笑了。她又问,受得了不,再来一只怎么样?我点点头。母亲又抓来一只放在我的膝盖上,紧张地看着我,担心我太疼,又担心我会过敏。然而这一次的疼就远不及第一蛰。刚刚蛰完,她就赶紧扶着我,一拐一瘸地回到了客厅,说是我身上有了蜜蜂的味道,如果走得迟了,只怕更多的蜜蜂会闻着气味来寻我。一路上,她告诉我,蜜蜂浑身都是宝,除了采蜜,蜂刺还可以治疗许多病,包括风湿。只是蜜蜂一生善良,当它把毒针蛰人的时候,它的生命也就会因此结束了。蜂毒素可以消炎、抗氧化、增强免疫力、促进伤口愈合、缓解关节炎和风湿痛,特别有效。她之前因为长期伏案,颈椎不好,也是家里这群蜜蜂“大夫”治好的。只是有的人对蜂毒过敏,所以不敢轻易让人尝试。
说着说着,她还调皮地取出了手机,对着我的膝盖,拍摄那蜂毒针离开母体后仍一直在伤口中不停扭动的视频,让我带回家给孩子看看。蜂毒针生命力很强,至少扭动了近20分钟才停了下来,她母亲就让我赶紧把针拨掉。随后,我们去逛她家传说中那片果树林,顺便摘花惹草了一番。她母亲精心种养的花木,只要她看中了什么,就会让她母亲挖出来给我们。在她的心里,无论什么,只要她想要的,母亲都是会给她。在母亲跟前,她永远就还是那个快乐的小女儿。
黄家小女儿从小在诸多宠爱中长大,父母、大小二位兄嫂、姐姐等都处处为她着想。她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家里穷,大嫂新婚过门带了一套在当时非常值钱的脸盆、口壶、衣架等洗漱时尚用品,一听说她要去住宿读书,二话不说,就把这套还没用过的嫁妆送给了她。大姐性情温婉,因家里穷早早参加工作没能读大书,却对最小能够去读大学的她极尽关心。兄长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立马飞奔去她的学校,因为不了解她在哪个班,就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问过去,只为了给她生活费……她心里,记住的全都是别人对她的好,温暖而感恩。她又尽可能去帮助别人,关爱别人。这个人说话快、性子急、做事干练,但心里装的全都是温情和善意。
这位热情、好玩、率性的黄家小女儿,其实是已经有着数十年教龄、热爱科技的物理老师,她爱生如子,不少学生见到她喜欢在她名字后加上“妈妈”的称呼,也有的只是加上“姐”字,最调皮的学生在她跟前也是服服帖帖的。当初她师范毕业调去教书时,她的表伯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她这辈子就只想好好地教书。她的表伯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一生清正。而后来的这数十年,她也一直践行着她的初心,全心全意投入到教书育人的工作中,认认真真备好每一堂课,教学生做好实验,带学生外出比赛,为每位学生的进步而欢欣鼓舞。对于家庭贫寒或有特殊困难的学生,她尽已所能去关爱和帮助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无论是刚毕业时的青涩小老师,还是已经成为了特级教师,她都一腔热情,初衷不改。
在她与母亲忙出忙入的时候,父亲走过来与我聊天。这位父亲养蜂为业,年轻时因为家里穷,岳父不肯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他。后来是母亲的坚持,有情人才终成了眷属。他也从此立志发愤图强,一生勤奋,直至白手起家渐渐地购置了果园与屋舍。父亲性格倔强,黄家小女儿虽然一生最为崇拜父亲,却时不时还要与他拌嘴。他跟我说,这小女儿从小读书刻苦,所以能够从乡村考出去教书育人,也算比较有出息。回来的路上,我把父亲的夸奖跟她转述了,她愣了许久,迟迟不肯相信。说父亲虽然对她从小就十分疼爱,但长大后父女因为观点偶有不同,多有辩论,父亲亦从未当面夸过她。她一生秉承父亲的教诲和理念,在心灵的深处,始终渴望着父亲的认可。这一程,从我的嘴里,她获悉了父亲对她的真实看法,欣喜之余,终于放下心头的最大遗憾。
归来路过她哥哥嫂子的铺子,她非要拉着我再去她大哥大嫂家喝杯茶不可,于是又叨扰了半天。这位嫂嫂非常地温婉大方敦厚,一举一动常让人有长嫂为母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又想起了奶奶的林家女子,也都是温柔善良不争的人。她的大哥一如听说中的那样,性格仗义豪爽,兄妹俩聊着聊着,聊到感动处,这位黄家小女儿在哥哥的面前,竟还红了眼眶。骨肉深情,纯朴自然,让人印象深刻。
就这样,跟着这位黄家的小女儿,我们从城市回到了乡村,我也因此可以亲切地见到许多性情举止恍如童年时跟着奶奶接触到的人与事,唤起内心不尽的怀念。
月色中,我们终究还是依依惜别而归,回到了我们工作与生活的城市。这匆匆的一天,跟着这位黄家的小女儿,我好像也收获了不少了亲情与真诚呢。
写于2024年5月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