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姥姥很疼我,虽然真正相处时间并不很多。大概四岁那年冬天,我坐一天交通车赶到大徐村,小小的困乏的我被姥姥安顿在一个非常大非常厚的棉被里,头朝里,脚冲外。被窝里有姥姥提前放好的暖脚壶,真是暖和又舒服啊。那时候农村照明昏暗,我依然能看清姥姥挂着笑盈盈的表情来到床尾,双手整理着被子后面压了又压,关心地问我,“妮儿来~这儿漏风儿不?”她的山东乡音太浓厚了,末尾还带着我听不懂的儿化音,我只大概觉得姥姥是问我被子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我腼腆不爱吭声加上长途后刚接触姥姥不好意思交流,所以边猜着边大约摸地回答,不漏。姥姥满意地笑盈盈地走了,我猜我回答的肯定是对了,让姥姥放心了,所以她才走了。好多年以后,我才回忆起来,姥姥是怕被子尾部漏风,来跟我核对和确认“漏风儿~不”,那种大人跟小小的孩子温和讲话的感觉,真的好温暖,从那时我就知道姥姥疼我。
我从小喜欢动物,农村的狗啊鸡啊猪啊牛啊鸭啊,我不嫌脏,觉得都是可爱的。姥姥也看出来我的喜好,小时候每次回老家,如果碰到有动物有关的,她都习惯性的总结一句,小敏喜欢小动物。那时候物资紧缺,家里有事要办才有糖块,那是稀罕的零食,姥姥总会招呼着小孩,来~拿“丽膏”吃!(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丽膏就是糖块的意思)我拿了丽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紧送给狗吃。姥姥是过过苦日子的,自然心疼丽膏,可是看到我那么开心,也就不再说我,默许我的浪费,包容我的童心。直到八九十岁,姥姥还时不时提起,小敏喜欢小动物。对于她提到的这一点,我总是觉得很温暖很感动,她乐于了解和接纳我的这个小特点,而在很多普通大人看来,这些都是容易被忽视且不值得一提的,那种有个姥姥心里有我的感觉,真好。大概六七岁有一次冬天在老家,我还没起床,姥姥喊我,小敏,从树上掉下来一个不太会飞的小鸽子,落在鸡窝上面,我给你逮住了,放在笼子里,你快起来看看。我兴奋地很快起来了,跑出去到院子里看,果然笼子里有个体型不大的小鸽子,我高兴得观察它,不过附近好像总飞着一两只大鸽子,注意力在这小鸽子身上,我把笼子的口给打开了,等着大鸽子来营救它。姥姥不明所以,问我为什么打开笼子盖,我说为了让它爸爸妈妈来找它。果不其然,吃完了早饭,小鸽子就不见了,肯定是在大鸽子的鼓励下飞了出去,一家团圆了,我心里特别安慰,不觉得小鸽子飞走了有什么失落感。姥姥笑着总结说,小敏心软,还知道让大鸽子来接走小鸽子。
大概七岁那年,妈妈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另一个村办事,姥姥骑着自行车在后面,那时村与村之间还是颠簸的土路。不知怎么的,我的脚被自行车轮子卷住了,疼得大哭起来,自行车停下来,妈妈慌的也没了主意,这时候姥姥赶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没开快开的棉花桃,逗我说,小敏你看这是什么!我接过去这个没见过的棉桃,一下子就忘了疼。一场小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事后回忆,姥姥从见到我受伤哭泣,到跳下车子跑到旁边的棉花地摘棉桃,再跑着送到我手里,那是怎样的用心劲和麻利劲,而且哄得特别见效,真是有爱又有智慧。
姥姥在大概80岁的时候,天冷时就基本上“移步”到我们家过冬,我有了更多接触她老人家的机会。
姥姥爱讲过去的故事。她说她小时候差点饿死,在14岁那年,应该是1944年,她躺在家徒四壁的一个硬板床上,饿得只剩一口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姥姥的母亲也哀叹着要放弃她了,没法子,家里太穷了,没什么吃的。邻家婶子过来看,劝姥姥的母亲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哪怕换一口吃的,也不要让14岁这么大的姑娘饿死了。姥姥命大,真的因为邻家婶子的这句话后来捡回一条命。据她讲她16岁就出嫁了。姥姥不是迂腐遵守老传统的人,她小的时候是旧中国最后几年兴女孩“绑脚”,其实所谓的“三寸金莲”都是用蛮力扭曲骨头换来的旧俗。她7岁时候,家里大人教她绑脚,“简直疼死了”,可她总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绑脚布给拆了,姥姥在80多岁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睛里还露出“小孩得逞后“的侥幸的表情,她说没过几年,政府宣布取消这个习俗,简直太好了,她拍着手讲述这一段往事,说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用遭那罪了。
姥姥还说过不少日本鬼子到村里烧杀抢掠的事,有的是她小时候经历的,有的是她听原来的老人讲的。在她复述时候,都是声情并茂,声音铿锵有力的,我们在一边听的也是津津有味。姥姥还讲了不少她当村干部时候的“从政”经历,那些往事也是好几十年前的山东农村历史,真是一部活教科书。她总结的真到位:(基本是原话)我年龄大,经历的事多,有经验;你们年轻,精力好。要是我能录下来一些片段就好了,现在还能有个念想。
姥姥很注意养生,80多岁那些年,年年冬天都能看到她自己饭后带节奏地快步走,从饭厅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饭厅,来回很多次。她自己缝制了健身球,有一条绳子连着,她左手握着绳子一端,右手握着靠近球的一端,在身前左右来回甩,节奏均匀,健身球被甩到身后正好能砸到后背,她说连续砸,砸到微微出汗就可以。从年轻时候姥姥就吸烟,那个年代的老人,很多女性吸烟。后来姥姥得了气管炎,她把烟戒了。改成了每天一两白酒,也是因为她觉得白酒能够促进血液循环。通常是下午晚饭前,一小杯白酒自己倒上,一小碟花生米上桌就着吃,看着挺有腔调的,常年坚持。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去世前几年,她自己把喝小酒的环节取消了。姥姥睡眠管理应该是不错,她不会过度思虑,这一点是我望尘莫及的。有一次午睡时间,姥姥先回屋睡了,而我想起来要到她房间拿一样东西,就悄悄进屋了。只见她合着薄衣端正得仰卧在床上,被子盖到腋窝,双手扶在胸口,呼吸自然,已经入睡了。我很惊讶和敬佩,她那么快就入睡了,怕吵醒她我拿了东西赶紧出去了。读文章说,有高僧回应弟子如何修道,高僧说该吃饭时候吃饭,该睡觉时候睡觉。莫非姥姥在这方面已经做到了“修道”,不管怎么样,按时睡觉,不想入非非,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好习惯,我暗下决心,这方面要向姥姥学习。
姥姥是个极其有毅力的女性。听我妈讲,姥姥不管遇到什么难事,从来没有掉过一滴泪。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她不是那种被儿女情长牵绊地优柔寡断的人,时不时听她跟家里人聊天说话,她都是条理清晰、立场坚定,很有是非原则又不失礼节的。她当了几十年的“妇女主任”,自然是见识过不少事,拿过不少主意,主持过不少场合的。因为不识字,她不能在“从政”的道路上有更深的发展。但是她拿定注意,一定要让自己的子女都上学,她膝下五个孩子,三男两女,都上了学,让孩子尽己所能地学,背后的艰辛她和姥爷都默默撑起来了,具体什么艰辛没有听她说过,自然是很多的琐碎、很多的困难都克服了。最后她的孩子们都有了不错的出路,而且还供出来一个留美的博士后,姥姥的功劳真是不可抹杀。原来我们开玩笑说在姥姥家,姥爷是后勤部长(姥爷主业是厨子),姥姥是外交部长。姥姥应该是心疼和公平对待每个孩子的,尽管孩子多,她都在尽力地抚育和培植每一个,从没说放弃过哪个,嫌弃过哪个,男女平等,尽力而为。而她也极其知足,在90多岁我们和她聊天时候,她还感慨动情地说,为啥她长寿啊,因为她的几个孩子都懂事,都孝顺她。我听了很感动,这应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这是爱的双向奔赴,而且姥姥很惜福。她有着先进的教育思想,还能在做人和德行方面成为我们后代的榜样。
姥姥也是个风趣的人。她爱打麻将,饭后没事时候很无聊,如果听到家里人张罗打麻将,她就积极主动地收拾东西,赶紧坐在麻将桌前,并把自己的零钱准备好,整个流程是很是行云流水。连赢的时候,姥姥整个人神采飞扬,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意气风发不在话下。我看到姥姥这副做派,也不由得被她的精神头感染,觉得又有意思又带劲。姥姥年老之后身体都一直还不错,唯独有个气管炎,还有一点耳背。有时候饭后,跟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她认真地大声反问一句:你说么?打麻将?真的太逗了。她心里总盼望着等着能在想打麻将的时候,正好就可以打一把。所以不失时机地询问,听得人忍俊不禁,心软下来,好几次都是再忙也得张罗着大家来打麻将,为了让姥姥能梦想成真。一个人的开心满足,能带来一家人的热闹开心,这就是老太太给我们带来的积极情绪价值。
姥姥喜欢在没事的时候看中央八套-电视剧频道,还有别的播电视剧的一些地方台。什么时间,哪个频道,播什么电视剧,她都掌握地门清。我因为上班带娃,很少能坐下来看电视,不了解时兴剧目,不过姥姥能掌握。好几次推开姥姥的房门,坐下来看她正在看的频道,她都能根据电视播放的情节,给我讲前情提要,人物关系,和她的“影评”。她看的有不少是都市情感题材的,好像也包括宫廷戏,也包括少男少女题材,还有大型户外挑战项目,她不“挑食”。在八卦方面,姥姥是有潜力的,比我有好奇心。在情节讲述方面,姥姥是有天赋的,简洁的用语就把人物性格和关系清晰呈现了。所以我也省下了看剧的工夫,姥姥给我讲讲,我就掌握个八九不离十。姥姥不仅是接地气的老百姓,而且也是讲政治的老党员。她经常会认认真真地看《新闻联播》,了解中央大政方针,不懂的还会问我,非常好学。前些年有一回,她专门把我叫过去,问我啥是“保鲜”?说是新闻里讲的。我反应过来了,给她解释说,那是中央发起的“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简称“保先”。她恍然大悟,说总是听到新闻说保鲜,保鲜,到底什么是保鲜?终于明白了。前几年,村干部将“在党五十年”荣域奖章送给她,姥姥更加成为我们全家的骄傲。
姥姥不老套,有幽默感。有一年,我给姥姥定了个造型生日蛋糕,主要是在生日蛋糕上做了一个长寿老人,既然是老人造型,自然有躯干栩栩如生的模样。吃的时候有一点小尴尬,只见姥姥盯着这个寿星造型,犹豫了两秒,一点头,就下定决定出手了,她用筷子果断地夹去了造型上的寿星头,嘴里还发出“欸~”的节奏声,“我给他吃咯~”我在一旁看着,笑着,觉得姥姥真是有趣啊。以后我没再定过类似的蛋糕,避免了类似尴尬。
我和姥姥之间深度沟通交流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不过这也并没有妨碍我们之间感情的交流。她眼神里总有种温暖的,理解的,爱护的,赞赏的光在闪烁,而我也对她总是报以柔和的,喜爱的,尊重的和疼惜的眼神。她也总是会对我微笑,我也喜欢对她微笑。所以不说什么话,就这样对望一眼,就感受到爱意流淌。她的子孙很多,膝下有很多孙子,有很多外孙和外孙女,大家都很喜欢她,家里有事时候孩子多,也喜欢围着她。也是因为她本身就散发着爱的能量和光芒吧!姥姥每次到我们家,都说人老了,没用了,给我们添麻烦了,我都会说,我每年都盼着她能来,都喜欢见到她,这都是真心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是很珍视我们家这位老寿星的,她真的是整个大家族的大宝贝。有老太太在,就好像大海里有了定海神针,一切都安定有序,一切都有归宿。不论是养生、德行、寿命还是做人,姥姥都做出了极好的榜样。
姥姥最近两三年身体情况有一些下滑。她咳嗽的时候,我总是很担心。尤其是2022年冬天,在疫情放开时,最担心的就是老人被感染新冠,姥姥还是被感染了。幸亏我父母照顾地极其精细负责,而且老太太的身体底子不错,好过了不少中老年人,经过住院和各种调理最终胜利地扛过去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出院后大概半个月,老太太状态甚至好过了生病前,声音中气十足,眼睛炯炯有神,说话面带笑意,乐呵呵的。她真是太有福气了!
2023年冬天,姥姥来我家时候,给我说过好多次,感觉老了,身体不行了,身体往左扭一下,必须再慢慢往右扭一下才行,不然就不舒服。即便如此,姥姥出来吃饭,起身走动,到窗前晒太阳,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她表示不需要人扶,都能自己完成,只是她比从前更小心,动作稍稍慢一点。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在她最后昏迷入院的前一天,我去家里看她,劝她去医院,她还反过来劝我,说我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让我去忙我的,她身体没事。姥姥的双肺终究是服役到头了,终于支撑不了她的生命,最后在重症监护室,用尽了各种措施,双肺功能却持续恶化,无力回天。我心疼姥姥在重症监护室受的罪,偷偷哭了很多次。她好好的时候,最反感的就是到医院受那些洋罪,最后受的这些罪实在是晚辈们想挽留她重回健康,对不住了老太太,你能理解吗?姥姥走前,几乎所有的晚辈都在她身边,我相信在她决意去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在她珍贵的灵魂脱离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一定能看到她的子子孙孙对她的爱,对她的眷恋和不舍。
万般不舍,终有一别。姥姥这一生,值得。深深的想念和祝福送给她!愿她在天堂得到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