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从小学六年级开始的,这不是我吹牛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认定的。
五年级暑假跟姥姥乘火车去长春大姨家,这是我早已期盼的。大姨家好玩,有表哥表姐表弟,还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和瓜果菜蔬,我每天出没其中摘瓜、摘菜、采花,和表哥、表弟一起玩得昏天黑地,不知今日是何时。一天,姥姥说:“快开学了,你自己先回去,我再住些日子。”“才来了没几天啊?怎么就要走了?哎呀,假期作业还没写呢!”赶紧坐在桌边赶作业。上初中的表哥奇怪:“今天你怎么这么老实,一点声音都没有。” “快开学了,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呢。”他伸过头来瞧瞧作业本说:“这还不容易。来,我说答案,你写。”他眼睛看着算术题嘴里直接报出结果,十几分钟算数作业搞定,我自己又用最快速度把语文作业完成。哈!又可以玩啦!快抓紧时间玩!
开学后老师要收作文了,我趴在教室的课桌上发愁:老师要求做“好人好事”写出作文,我早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怎么办?紧急回想假期有什么事可以拿来当好人好事写成作文的呢?这一想不打紧,每一件事都有姥姥的身影,每一件事都有姥姥的声音,想起姥姥在窗前挥手与我告别的情景,使劲儿忍住才没在教室里哭出来,作文也就在这湿漉漉的心情里完成了。隔了两天,老师抱着一大摞作文本进教室,最上面一本翻开着,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例行的作文总结,开口就说:“我给同学们念一篇作文,大家认真听,评价一下写的怎么样。”从来都是被评价,现在有了评价的机会,大家都很兴奋,直起腰挺着脖子细听。老师拿起最上面早已翻开的作文本念了起来,随着老师的朗读,同学们被带入丝丝的细雨、淡淡的忧伤和浓浓的离别情:“早上,我像每天一样拿着扫帚东扫扫西扫扫,好像这样一直扫告别的时间就不会来。”“招手与窗前的姥姥道别,转身泪水和着雨水流下来”,教室里异常的静,随着老师的朗读我也完全沉浸在文中的情感中,心想这是谁写的?是同学写的作文还是老师找来的范文?写的真好。正想着,听到火车上帮邻座的阿姨抱小孩被尿湿了裤子的情节,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这才醒悟到是自己写的啊,红着脸低下头。同桌的男生一脸坏笑:“你写的吧?尿裤子啦!”终于读完了,老师问:“这篇作文写的好不好?”“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嗯,前一部分对天气和心情的描写相互呼应写得很好,但与好人好事的主题无关而且表现出了一种,一种……”年轻的老师拿捏着用词,终于说了出来:“一种小资产阶级情调。”心里正美滋滋等着老师表扬的我像被打了一棍子。我们这些从小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孩子都认定地主资本家都是资产阶级,是专门剥削、欺压贫苦大众的恶魔,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怎么能跟资产阶级扯到一起!我顿时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万分委屈,不可接受,在课堂上哭了起来。课堂上有点乱,几个同学抱不平:“写的挺好的啊,还说什么资产阶级!”我边哭边用钢笔在发下来的作文本上使劲打了个大大的X,纸张刺啦刺啦裂开来。老师走过来说:“把前面一段划掉就可以了,后面不用改。”我气哼哼的说:“都资产阶级了!不要了!”
那是1964年,距那场浩劫还有两年,不论是老师还是小学生都接受到阶级斗争的教育,柔软的情感已经在清理之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