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上班的地方搞活动。 通常在家工作,同事们难得一见。 一进门,两个女同事就迎过来,一个说, 哎,怎么瘦了? 不是说你以前长得胖,就是有点圆,半个月不见,一件西装怎么开始穿得有棱有角了? 有什么秘诀? 我故意扭了一下腰枝, 用二拇指搔了搔头发, 轻飘飘地说, 皈依伊斯兰教吧, 秘诀就自然有了。另一个同事手指捅了捅说话的那位: 现在是人家穆斯林的斋月。
到了午饭时间, 旁边的中国小姐姐把鸡腿, 沙拉,堆了一大盘子, 而我面前的盘子只空空地反射着吊灯的光。等她把一大口蛋糕咽下之后才开了腔: 这次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打仗, 我好奇找了个视频把那一小块地方的历史研究了一下, 一看才知道这以色列欺人有点甚啊。 那个视频上说, 斋月里, 你们穆斯林白天禁食禁水, 说是为了体会他人的疾苦, 是真的吗? 我说,他人的疾苦还没体会到, 只觉得整件事有点喜感。
斋月的头一天,早晨五点,我家那人就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要我吃饭, 我强撑着爬起来, 又一头倒下去, 说, 再给我一分钟, 眼睛一闭就又睡过去了, 那人急了, 快点吧,太阳要出来了!我这才把自己拔起来, 头发乱蓬蓬地翘着, 翘了足有二尺高, 闭着眼睛进了浴室洗大净。 然后下楼, 想到接下来的十三个小时要不吃不喝, 心生·恐惧, 于是把什么吐司片, 鸡蛋, 香蕉, 外加牛奶, 红茶, 还有核桃仁,维生素一股脑地塞到肚子里, 走起路来感觉自己就象个塞满了食物的狗熊。 狗熊把肚子里的粮食稍微渗一渗就去做礼拜, 然后就又一头扎回到笼子里,睡去。 八点钟再起来, 口里好干, 好热, 好粘, 真想来一大杯温开水, 爽爽地喝下去。 唉, 可惜不能。
坐下来开始工作 , 电话乒乒乓乓地打, 邮件稀里哗啦地回,一时间把口渴这事给忘了。 一气干到十一点钟,习惯地去·厨房走一圈, 桌子上的椰枣看着挺诱人, 顺便捻了一颗, 刚要往嘴里送, 哎呀, 不对了, 不能吃!
一个上午, 肚子里有两只手一直在默默地揉搓早晨吃下的食物,到了两三点, 那两只手没了原料,就开始到处乱抓, 抓得肚子呻吟着咕咕直骂街, 活是干不下去了, 出门遛一圈。原以为脚会象踩了棉花一样打飘, 谁知一走起来还挺有劲。 我家那人在后面直吵吵, 慢点儿, 慢点儿, 肚子里没食儿, 别搞成低血糖 !
溜达回来之后神清气爽, 耳聪目明, 脸上稍微有点发烧, 手下的活也干得飞了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吃开斋饭的时间,什么汤啊, 饭啊, 烙饼, 炒菜, 水果, 饮料摆了一桌子, 本以为饿了十三个小时, 会象恶狼一样扑向食物。 等真到了时候, 人却慢条斯理了起来, 摊开手掌礼拜, 主啊, 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丰盛的晚餐。嘴上这么说着, 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 倒是饭后, 一个人歪在沙发上, 合上眼睛, 气沉丹田, 那里仿佛有一个餐盘大小的池塘, 清澈的水躺在和煦的月光下, 浸着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和幸福。 这时候想起古兰经老师教过的一句话:辛苦之后是容易。 一天之内, 辛苦和容易同时到来, 辛苦倒没怎么觉得, 幸福感却来势汹汹。
日复一日, 裤腰开始松了, 平常睡前总要软硬兼施求我家那人把我粗大的手指挨个揉一遍, 可现在他即使主动给我揉, 我都不需要了, 因为关节的炎症消失了,不疼也不痒了。虽然这十根老葱永远也削不成白嫩的葱根, 但确是明显地变细了。 小姐姐托起我的手看: 真的真的? 告诉我你每天几点起床, 几点吃饭, 我也照你的方法做。
人们说,幽默感是天生的。 “天生”这个词在英文里叫gifted, 是礼物,赠与的意思。 就是说, 幽默感是老天送给人类的礼物,他得有许多的幽默感, 才能给得起你。 他一天到晚对人们说, 你要做这, 你要做那, 你每天要拜我五次, 拜我之前你要把自己洗干净。 饥渴交加的时刻, 掬一捧清水在口里, 在鼻子里, 在脸上, 人一下子会清爽起来, 感觉一张五六十岁老脸, 鲜嫩得仿佛只有八岁。
礼拜的时候我站着, 我低头,我鞠躬, 我跪下, 我叩头, 我站起来, 把这套动作再重复一遍, 最后跪下去的时候, 人会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烦躁得长了毛的心情被梳理得光滑熨帖。
有一回小净前, 我趁四下无人, 悄悄地用小指头搓了搓耳朵后面, 又把指头横到鼻子下闻了闻 ,哎呀, 好臭!那一刻我想, 坐在天堂宝座上的造物主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慈祥地一笑, 说, 这下知道了吧?我的话, 你听与不听, 都伤不到我一丝毫, 但崇拜我只对你自己有好处。而我自己的领悟是, 一条如此珍贵的生命, 连你自己都不珍惜, 那当然要下地狱了。
这个对话发生在斋月的第九天。
斋月的第十五天, 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半个月的起早贪黑, 人觉得有些劳累, 那天吃开斋饭之前, 肚子好饿, 饿得有点疼。 坐在食物旁摊开手掌, 口里念到,至仁至慈的真主啊……脑子里象翻相册一样, 闪过一些场景。冬日的多伦多, 伊顿中心旁的大街上,一个小个子的土著老太太,头发蓬乱, 脸颊凹陷, 身上背着一个 比她自己还大的旧布袋子, 脚下趿拉着一双破运动鞋, 男式的, 没有鞋带, 尺寸足有她两个脚那么大。 我说, 我想把我的鞋脱给她。 同行的人稍微劝了劝, 我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 摇头作罢;
被美国大兵给了民主和自由的阿富汗,一个小女孩, 软绵绵地躺在喀布尔的街头, 饿得头晕, 更玩不动一个六岁孩子该玩·的游戏;
巴勒斯坦的加沙, 一个三岁的小男孩, 站在一堵被炸毁的矮墙边, 头枕着墙头睡觉,父母已经被以色列人的炮弹夺了命, 他成了孤儿;
巴勒斯坦的拉法,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蹲在地上大哭, 面前洒着一滩稀饭, 那是他刚从救济中心领来的一家的吃食, 被他不小心洒在以色列人造出的残垣断壁上……
脑海里闪着这些情景, 我怕眼泪掉下来,连忙低下头 ,我家那人问, 怎么了? 我没吱声。
吃过开斋饭, 听老师讲先知穆罕默德生前的言行。 他的演说以一段圣训结束, 大意是, 在你的身体里有一小块地方, 它善你就善, 它恶你就恶, 这一小块地方就是你的心。
夜里, 关了灯, 躺下去。睁着眼睛,对着黑暗说,世上一切的强人啊, 什么时候你们腔子里,靠左的地方,那一小块特别的肌肉可以不再象铁一样硬? 我知道我对你们无能为力。 忍饥挨饿之后, 我能做到的只有经常揉搓, 审视我自己那个拳头大小的器官, 尽量地让它柔软,再柔软。
泪水出了眼角, 默默地流, 流到了枕头里。 起身, 开灯, 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
悲欣交集话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