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天空黑云密布,遮天蔽日;地上阴风怒卷,飞沙走石。寒风发其威,冷雨恣其虐;天寒地冻,万里无人踪;昏天暗地,山河遁其形。如此恶劣天气,若非不得已讨要生活,谁人敢迈出屋门半步。而此时,一位瞎子父亲却带着他的长子——一个瘦小男孩,父子俩披着破旧肥料袋制成的雨衣,寒颤颤,瑟瑟抖,佝偻着身子,劳作于野外田间。
1、
离我们村子东北方向上三里脚程的地方,有一口七亩见方的大水塘,我们村人历代称之为“老人车坑”。无人知道此名的来源及其含义;我所见怪的是,离我们村子西南方向上四里脚程之地,也有一口很是宽阔、比老人车坑要大很多倍且与大海相连、四周风景如画的大水塘。又对于这口大水塘,我们村人名之曰“小洲塘”。同样的,对其名之来源及其含义,乡亲们也一概莫知。我的见怪,还因为这两口水塘正处在斜穿村子的一条对角线上,一细看,犹如一个人挑着两个箩筐,一头的箩筐是“老人车坑”,另一头的箩筐是“小洲塘”;而我们村,正如一个大大的人,正沿着由南而北、从村东边经过的古官道,迈着雄雄的步伐往城市赶。
这两口塘,鱼类丰富,口味极嘉。看其周边生态:天上地下水里,羽翔兽走鳞潜;广阔的田野阡陌纵横、沟溪蜿蜒其间;大小水塘,如玉盘般点缀其间;春夏秋冬,稻香花艳。可谓风景秀丽,环境优美。天气好的时候,找一处有树荫的土坡一坐或是一躺,俯观沟溪水塘里鱼儿嬉水,仰看蓝天白云野鹭闲游;或听风吟水唱,或赏蝶飞蜂舞。此时心态,不似神仙,也甚逍遥。
2、
小时候田间劳作,我就常常瞅个空子偷个懒跑到稻田边小丘上树荫里,或是父亲在水塘边搭建的水车棚子里,或坐或卧地让自己的思想做个逍遥游——一个人出神地看着父亲开垦的那几亩田地,回忆着它的曾经——荆棘灌木丛生、碎砖烂瓦遍布——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好的环境,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块坡地荒着?这是哪个村子丢荒的?在这三个村(十所村、罗带村、居龙村)集体田地交汇点上,在那个农村合作社集体劳动的时代,本应为各村众多社员注意到的荒地,可偏偏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去开垦这块荒坡而让父亲捷足先登开荒了哩?
这的确很让幼小的我百思而不得其解。
不过,长大之后爱好读书的我读到了古人的这样一句谚语——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之人——我才豁然开朗,是的,只有父亲这样的人,才配拥有这块荒地!
3、
父亲,在他们那个年代里,绝对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劳动能手,而且还是多面手。特别是木工活,那可是我们这一带十里八乡的拔尖人才。在由村领导推荐去参加全公社建设高坡岭水库的大会战中,父亲的木工手艺征服了当时去建设工地巡视的公社头儿,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公社领导们决定把公社办公大楼的木建结构交由父亲负责建设的原因。当办公楼建成的那一天,公社领导们看着外观恢宏气派、内部架构工艺精湛的办公大楼,都瞪大着眼睛欣赏着、拍着手掌称赞着。为此他们又经一番开会研究后,决定招收父亲到公社去上班。至于去干什么工,不知道,但总之来说,父亲的身份这下子将由地地道道的农民变成公家的人,这在当时可是件很荣耀的事情,也轰动整个村子。
只可惜,这事儿被当时的村领导给阻挡了下来,而且不止是阻挡一次。据母亲回忆说,当时公社有关领导是三番两次地到村政府这边,来提调我父亲到公社去上班,但村领导就是不放人。村领导的理由是我父亲是我们村不可或缺的人才,我们村也正需要父亲这样的手艺。
对于当时的村领导的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里面有一种政治打压的因素。因为当时正处于文革时期两派的激烈斗争中,派别斗争那可说是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而父亲当时所站的派别正是村领导的对立面,要想村领导放人——给父亲去当公家的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当然,如果是当时村领导那一派的人,那就另当别论。这不,我们村在文革中推荐出去的两个大学生,就是他们那一派的人。
这事儿本文就不多说了,只说父亲不仅多才多艺,还特勤劳与好施。我在跟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聊天时,一提到父亲,他们都一个劲地夸我父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伤感与遗憾;他们跟我说,我父亲是因为劳累成疾造成双目失明,而后才走得那么早的。他们回忆着父亲的点滴跟我说,青壮年时期的父亲,白天为乡亲们做建房子的木工活,晚上还要点着煤油灯结网、捕鱼,捕到了鱼,还不忘分一些给左邻右舍;母亲也常跟我们这些做儿女们的说,父亲捕鱼,常常是从日落捕到日升,从高坡岭水库顺流而下,直捕到八所河入海口。就这样,勤劳的父亲把我们村周边的河流与沟塘都摸了个遍,所以对这一带的地形水流,父亲自然是了如指掌。
对于“老人车坑”东边的这块荒地,双眼未失眠之前的父亲不可能没有看到,而具有经济头脑、思想超前的父亲,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在那个年代——集体合作劳动型的社会里——政策不允许罢了,一旦政策放开,那父亲自然是捷足先登,这荒地肯定是父亲这样的人的囊中之物。这就是古人说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之人。
父亲自从开垦了这么一大块荒坡,便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这里,不管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冬。这不,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比今年的这个还要冷的严冬的某一天,父亲和他的大儿子又冒着寒风冷雨,拿起农具一大早就赶到这块刚开荒不久的田地里劳作去了。
4、
那一个冬天是个旱冬,常年水满鱼多的老人车坑,肚子里也只有少得可怜的一汪儿水,这使得周边的稻田都因无水可浇而干渴得龟裂着。有很多抽水技艺与工具的父亲也犹如无米下锅的巧妇一般,只能望塘兴叹、干焦急着。也许天可怜见,在那个寒冬腊月的某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这让父亲喜出望外,所以即使天气很是恶劣,但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催促着大哥紧跟着他到田里筑沟修埂积水去了。
冷雨飕飕寒风咆哮,天肆其虐人奋其劲,铁铲挖呀挖锄头抡呀抡,约莫一个时辰的战天斗地,父子俩终于把该修该筑的沟呀埂呀给整好了。坐在田埂上双手抱肩呼着粗气休息的父亲,习惯性地扭头望向只剩一洼儿水的塘肚,人若有所思。据父亲的经验,几近干枯的水塘虽经周边村民的几番搜捕,但肯定还会有些漏网之鱼。想到这里,父亲决定下水塘去碰碰运气。当然,父亲还是有点犹豫的,冷呀!人在岸上都浑身的刺骨寒,到水里那会是……不过,父亲也只是稍微犹豫一下,他想到这下子或许能在一段时间里改善一下一家老小的伙食,于是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叮嘱儿子拿好箩筐在岸上准备捡拾他扔上来的鱼儿虾儿,就脱下衣服颤颤巍巍地走向水塘。
5、
塘水不深,只没过父亲的膝盖,然而塘水很冻,双脚一迈入水中,那寒意顿时如万千冰刀霜剑剌入骨髓般。父亲弯下身来用双手捧起水往自己的身上浇着拍打着——这像是游泳前的一番热身活动,待到体温降到与周围气温相适应,父亲就蹲坐下来,让自己的下半身浸入水中,然后一边蹲着行进一边还双手向周围划着摸着。
前面说过,父亲是个瞎子,所以只是靠双手的触觉去感知鱼儿螃蟹等水族的存在,从而捕捉到这些水类。不过千万不要小瞧我父亲的触觉感知力,不记得哪位先贤大德曾说过——当上帝关上您的一扇门时,他必定会为您打开另一扇窗。这句话用在人的身体机能上,是指一些人如果丧失了某一机体功能,那么他们的另一机体功能就会特别发达。父亲亦如是,虽然双目失眠,然而其他机能包括这触觉感知力却很发达。因此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斩获良多。
但这也着实累惨了岸上的大哥,只见他一会儿奔向那头,一会儿跑回这边,像个左冲右突的战士。因为父亲看不到大哥站在岸上的具体位置,他捉到鱼后站起身来估摸一下到岸的距离往岸上一扔,又蹲下身子泡到水中继续捉鱼。父亲显得有条不紊地捉鱼扔鱼,大哥却是左奔右跑忙着捡鱼,还不时得看看父亲,生怕父亲又捉到鱼扔到哪而他却没有看见而漏捡了。
6、
大哥在岸上就这样边跑边捡边看,眼尖的他突然发现有一条足有成年人小腿粗的大鱼,像是跟父亲捉迷藏似的,一直游在父亲的身后。这里是父亲双手划摸的一个肓区,让人焦急的是,当父亲转过身到这个盲区来摸时,这条鱼又很迅速地绕到父亲的背后。这鱼还真长成精了,特聪明。这可急坏了岸上的大哥,他跳着大声地呼叫着,想告诉父亲关于这条鱼的情况。可想而知,父亲听不见——这北风的咆哮声盖住了大哥的呼叫声。当父亲再一次转身而这条聪明鱼又一次跟着绕到父亲的身后时,大哥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腿冲进塘里来到父亲的身后。衣服也没来得急脱下。
困在浅水淤泥里的大鱼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肥胖的大鱼最终还是被瘦小的大哥给捉住了。正当大哥抓着鱼尾笑呀跳呀叫呀高兴得忘乎所以时,父亲猛然好像醒悟了什么,他转过身把浑身湿透了的大哥连人带鱼抱到怀里就趔趄着迈步上岸。
到了岸上,大哥挣出父亲怀里飞快地找来鱼筐和父亲用雨衣裹着的压在铁铲柄下的干衣服——刚才捉到鱼时的兴奋劲冲走了寒意,现在感觉到刺骨寒了——交给父亲。父亲迅速地把大哥的湿衣服解下来,换上自己的一件干衣服,再给大哥披上雨衣。把大哥裹好后父亲才穿上衣服披上雨衣,又催促大哥提上鱼筐快步往村子家里赶。
7、
我是在其他小伙伴纷纷跑来告知这一“喜讯”才知道情况的。当时,我正和同一个生产队的几个小伙伴攀爬我们村政府前的几棵酸梅树摘酸豆。在那个物质非常匮缺的年代,这也是我们这些小屁孩解决饥饿的另一途径。即使那天的天气是那么的恶劣,也没能阻挡我们这些小屁孩外出觅食的步伐。
当我闻听“喜讯”飞奔到家时,看到另外的几个小伙伴正挤在我家低矮的厨房简陋的门框上往里探头探脑叽叽喳喳着。用力扒开众孩童屁股钻进厨房一看,一丛火堆烧得正旺,而父亲一边用干衣服擦拭着蹲在火堆前烤火的大哥的身子,一边念叨着:“冷死我这仔了!冷死我这仔了!”那心疼呀!虽过四十多年,犹如眼前发生。而每年冬天一遇寒风冷雨,又都会触动我的某一神经,使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个比今年这个更冷的严冬所发生的那件父子俩干活捉鱼的事儿。
8、
如此记忆深刻,是因为这件事深深地教育了我。因为它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一个贫寒家庭“披荆斩棘”的奋斗史;而今书之,是为了让后世子孙不忘先人“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激励子子孙孙继续“以启山林”——开创美好未来!
2023年12月23日书于三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