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松鸣
创建于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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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    


       也不知为什么,随着年岁的增长,近期的记忆就像烟一样容易消散,平凡的日子在心中是越来越抓不住了,就仿佛生活被稀释了似的,很多发生过的事情在记忆里都杳无痕迹了,越来越难以清晰地定格在心中。


       倒奇怪的是,我当年在大学里读书的那五年在记忆中却仿佛特别地漫长,许许多多发生过的事情至今仍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些临近毕业的情形经常在噩梦里再现,梦中的自己总是因为没有复习好功课而焦虑不安,并且导致毕业考试一塌糊涂,惊醒后常会出一身冷汗却又暗暗庆幸不已。弗洛伊德在他那本《梦的解析》里谈到过类似的情况,谓梦见自己某次考试没通过恰恰意味着与实际的情形相反,这让我对他的学说有了不少的信服感。由此看来,人的记忆还是很有选择性的。


       有些事情尽管时间久远却无法忘怀,它们被光阴打磨后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比如很小的时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躲在明亮的蚊帐里读小说的一幕,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想起来就觉得特别地温馨和神奇,每忆及此,就仿佛在聆听舒曼那首动人的《梦幻曲》一般,是那么的诗意盎然。


       当然记忆里也有比较沉重的时刻。


       我小学一年级是在一所农村的小学就读的,虽过了几十年,其间辗转迁居了许多地方,仍然记得那所学校的名字,它叫九曲湾小学,坐落在南方某个毫不起眼的乡村里。这所学校原是解放前一大户人家的宅院,规模不小,高轩碧瓦,房屋众多。有五、六间被改成教室的大房子,桌椅看上去虽简陋了点,但里面宽敞明亮,木结构的装饰物看上去繁复精巧,富丽堂皇。院子正中的天井有一块很大的青砖铺就的平地,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氤氲出几许梦幻般的美,是个不错的活动场所,学生们课间休息时常在这里玩耍,学校开大会时这里就成了会场的所在地。


       那时父母的单位离这里不远,路上大概要走四十分钟,有很多工矿子弟在这里就读,能经常见到不少同一个单位的小朋友。我在这里表现很普通,无论学习成绩还是在其它方面都没有什么突出之处,可以说是泯然于众人。高年级的学生常在课间跑到我们教室来,谁送点什么东西给他们就会帮你做习题,我也少不了为此而贿赂他们。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懵懵懂懂,读书只是敷衍父母和老师罢了。


       在这里,另一位来自别的工矿单位的同学与我成了好朋友,俩人无话不谈,每天上学和回家都要相伴一程,他很活泼,喜欢唱歌,那时他母亲已经病故,父亲是位复员军人,据说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尽管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我仍记得他当年的模样。


       突然有一天得到了一个让我震惊不已的消息,他的一位邻居,也是学校一位高年级的学生,揭发他在宿舍的外墙上写了一条反动标语。一时学校里仿佛炸了锅,马上就在那块天井上开起了全校批斗大会,他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台,气氛之狂热让我两腿直打哆嗦,我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只感到惊恐不已。虽然他在台上奋力挣扎,并坚决否认指控,但在别人眼里他仍是个有政治问题的学生,再没有几个同学与他玩了,连我也因为害怕,跟他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的。从此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一次上学时我与他相伴而行,发现一路上其他的同学都与我俩离得远远的,而且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紧抿着嘴,神情木然,我也如同芒刺在背,颇为尴尬,以后也尽量避免与他走在一起了。


       有一天下午,我路过他的家,发现正屋里没有人,待进去后才看到他和他的父亲正在后院的一棵树下玩耍,黄昏下这对父子显得特别的落寞和孤独,当时的我看着那场景,心里真有些五味杂陈,想哭。



                  那位老师,那位同学


       人的记忆有时是很神奇的,比如它能很巧妙地过滤一些不大令人愉快的经历,让身心放轻松,忘掉许多烦恼;而某些遥远的往事却又能穿越悠长的岁月粲然浮现于眼前,令我们回味和品咂,长久地滋养着心灵。人生短暂,几十年倏忽而过,可有时在记忆中又显得特别地漫长,某些事物仿佛萌生于宇宙的源头,亘古而深邃,在时光里沉淀,于心中化做了永恒。


       年轻时性格内向,耽于幻想,一点小事也常能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甚至于难以承受,如今时移境迁,心境上倒渐渐趋于稳定和平和。日常中的一些纠结虽不说能完全放下,但也不至于过分影响生活,在不少情况下也学会了一笑了之,对曾经在生命中那些严峻和艰难的时刻的感受,从往日的刻骨铭心渐渐变得淡然视之,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平凡的日子尤其是学生时代的时光,反而裹着岁月的包浆,在回忆里呈现出奇异的色彩。


       小学一年级的下学期,我从附近农村的一所小学转学到了父母单位刚开办的子弟学校读书。学校建在山腰上,是一排新砌的平房,教室宽敞明亮,四周树木葱茏,离家里只须走几分钟的路。入学后我被安排坐在正对着讲台的第一排座位,同桌的是一位瘦弱的女同学,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娇嫩的面容和洋娃娃似的模样,也不知是否是老天开眼,以前学习成绩平平的我此际竟大有长进,不但感到学习起来比较轻松,还成了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而这位女同学也不示弱,成绩紧随我之后。我俩颇有些惺惺相惜,关系也挺不错,在一起不仅课业上互相帮助,还经常分享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我颇有点像白马王子似地护着她,她似乎也对我有一定的依赖感,周围的同学们都羡慕我俩的关系,不久,我当上了学习委员,她也成了班干部。当年那些每天在学校里朝夕相处的情形在记忆里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往昔的岁月穿过时光的隧道,仍给今天我留下了特别美好而温馨的感觉。


       班主任语文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圆圆的脸,嗓音清脆,非常和蔼,总是笑眯眯的。她特别爱唱歌,尤其是京剧《红灯记》中李铁梅的那些唱段,她唱得特别好听,简直是专业的水平,我至今还记得她演唱的那段《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优美清亮的嗓音让我听得如痴如醉。多少年了,她美妙的歌声还仿佛经常在我耳边回响,心中涌起的是对她那杰出的音乐才华的由衷赞叹!我们常在课间休息时在教室外的过道上围着她听她唱歌,并一起玩游戏,她那时还是单身,有一股青春的活力和女性的魅力,我很喜欢她。


       父亲是位很尊师重道的人,非常重视家长与老师间的关系和互动。一次,他领着我特意去这位班主任家中拜访,发现班主任的住处竟是一间类似工棚的房子,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凳子,里面基本上没什么家具。我当时就有点诧异,没想到老师的家竟如此地清贫,父亲也是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显得既开朗活泼又大方得体,仿佛艰苦的环境丝毫没影响到她的心境,她好几次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还拿了一把糖果塞给我。那个年代,尤其是在那个小山沟里,平素几乎就没什么社交和娱乐活动,现在看来老师当年可能是很寂寞孤独的,那些艰苦的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呢?至今想来我心头仍有些黯然。


       我只在这所子弟学校读了一个学期的书,然后就跟着父母亲随工作调动离开了那个地方。临走那天,父亲特意领着我去班主任家道别,老师与父亲亲切交谈后,接着勉励了我几句,语气有些哽咽,眼眶潮红。意外的是,在老师那简陋的房间里待了不久,同桌的那位女同学也被她父亲抱着来到这里,原来他们是特意来为我们送行的。女同学递给我一个笔记本,神情有点羞涩,然后粘着她父亲撒起娇来,她父亲笑着解释说笔记本是送给我的,叫我有时间就给她女儿写信。年少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接过笔记本后一边点着头答应,一边傻笑。


       遗憾的是,经此一别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们,也没与她们联系过,那些年我跟随父母不断地迁徙,也没有机会重回故地,多少年来她们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有时深夜想起,常为之怅然良久。



                           学姐


       瓜子脸,一对漂亮的丹凤眼,冷艳的神情,多少年了,依然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时光没带走对她的印象,记忆中仍是那么鲜明。


       她家就住在单位宿舍区第四栋,我家住第五栋,相隔不远,常在路上不期而遇。她漂亮的面孔、高挑袅娜的身姿很吸引着我的目光,不过她总是目不斜视,很少理会他人。我那时才上小学四年级,只知道她是我们学校高二的学生,而她的父亲是单位的调度员,右腿有点瘸。


       他与她是同班同学,长得很英俊,还是学习委员,他的父亲是位工人,在那个年代可谓根正苗红。他的父亲与我父亲关系很好,两家常互相请吃饭。那时候高年级的学生都让我们有些敬畏,但他却很和蔼,总是笑眯眯地和我说话,不摆威风,我也喜欢他。


       不知事情的详情究竟如何,只是传言他俩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也有些莫名的兴奋,更加留意他俩,我发现她那段时间表情变得生动多了,走路也更轻盈,而他却沉静了不少,神情也经常若有所思的。那个时候爱情是个敏感的话题,学校也是禁止学生们谈恋爱的。不过越是禁忌的事情我越是好奇,一次在路上遇见她,我忍不住朝她咧嘴一笑,发现她竟罕见地红了脸。


       这事终于闹得沸沸扬扬,原因是他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他俩恋爱,理由是女孩的父亲出身资本家。他试图抗拒,为此挨了好几顿揍。那段时间常见到有人在一起议论此事,反对者有之,同情者有之,更多的人是看热闹。一次,他父亲请我们去他家吃饭,酒过三巡后和我父亲谈及这件事,这位朴实的老工人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女孩子确实不错,但她父亲出身是资本家,他俩如果结婚的话,政治前途就完了,还会影响到子孙,我怎么会同意呢。”


       他后来还是与另一位长相普通的女孩结了婚,女孩的父亲是单位的一位中层领导。奇怪的是,发生了这件事后我就很少在路上遇见她了,也不知她是很少出门还是有意识地躲避他人。没多久我就随父母离开了那个地方,再也没见到他俩。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美丽的倩影仍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心中也随之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之情。

                          吴老师


       吴老师是教物理的,中等的个子,稍胖,喜欢眯着眼睛,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经常把教科书夹在胳膊下,看起来既儒雅又有派头。


       我当年在某县第二中学读高中,高一的物理老师就是吴老师。当时的班主任刘老师是位极负责又很严厉老师,教我们化学,他总是板着一副脸,不苟言笑,老花眼镜后面那凛凛的目光令人生畏。而吴老师则大不一样,态度和蔼,笑起来简直就像弥勒佛似的,同学们都喜欢他,愿意和他亲近。他有很高的教学水平,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杰出教师!其实吴老师的学历并不高,只是中专毕业。不过他讲课既生动又有趣,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善用比喻,不管多抽象的理论都讲得易晓易懂,令人沉醉其中。


       我们学校是县里的重点中学,能上高中的大都是平素学习成绩较好的学生。学校师生对像我这样从工矿子弟学校进来的学生颇有些看不起,认为我们学习底子差。同学们对我们常冷嘲热讽,班主任刘老师也不时在课堂上板着脸警告我们几句。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在学校里颇感压抑,不过我读书一直比较认真勤奋,这时就更刻苦了。那个时候我最崇拜像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物理学家,立志将来也要成为物理学家。所以,有幸遇到吴老师这样的良师,我的学习热情就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也不大理会班里一些同学的轻慢和挖苦,埋头于学习之中。


       一次上物理课,吴老师首先提问:什么叫做力?然后一一点名叫学生们回答。几位被叫起来的同学都答得吞吞吐吐不甚准确,吴老师很不满意。最后他的目光瞟向了我,思忖了片刻后,点了我的名起来答题。待我答完后,吴老师扫视了一遍全场,兴奋地说道:“这位同学答得很好!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回答的并不是课本里的原话,而是自己组织的语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完全理解了力的概念,你们要向他学习。”不久,他提名由我担任了物理课代表,对我非常关心,学习上更是倾心指导。吴老师还非常重视各门学科之间的联系,常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把数学学好,这对学好物理学很重要,我历来就特别注重与数学老师的交往,常在一起共同探讨如何教学,保持协调。”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让我永生难忘,高一的两次期末考试我都考了班里的第一名,班主任刘老师也终于对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过这样一位优秀的教师的生活却过得很清贫,妻子在外地,自己带着九岁的儿子在学校生活,住房只有一间九平米房子,连厕所也没有,异常拥挤。因为我是物理课代表,所以常去他家汇报,看到他带着儿子辛苦操劳和非常拮据的状况,觉得老师实在过得太苦了,经常让我黯然神伤。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在事业上做出好的成绩,以报答老师对我的辛勤培育。遗憾的是第二年吴老师就调走了,失去了这样一位良师同学们都很沮丧,那个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惆怅之情,非常怀念他。不过,像吴老师这样杰出的教师在哪里都有他的用武之地,几年后他就担任了省城某一著名重点中学的校长,在当地教育界赫赫有名。


       吴老师离开学校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但脑海中却时常浮现他的身影,偶尔听到他的消息心里也很激动。甚至想他如果当初留在学校继续教我们的话,自己很可能会选择不同的事业道路,物理学可能会学得更扎实些,在后来与家里关于专业的争执中,会更勇敢地选择自己爱好的物理专业,从而走向一条不同的命运之路。我曾经幻想过自己将来能在物理学领域取得较好的成绩,让吴老师为此而感到欣慰和自豪,然而,四十二年过去了,这终究成了我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然而,老师当年的谆谆教诲仍然让我受用无穷,他睿智的思想方式深深影响了我,他那亲切和蔼的笑容、夹着教科书的儒雅形象更永驻在我心中。


                           张姨


       只知道她姓张,父母亲都叫她张姨。中等的个子,脸上化妆并不明显却显得眉目如画,穿着很得体,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说话温和,神态文雅,像个知识分子。


       二十七年前,父亲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肺癌,已是晚期,一时间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了全家。这年的春节我从长沙回到了父母居住地广州,在那间到处摆放着药品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了张姨。


       寒暄中得知张姨是父亲近来常去的一家教堂的义工。父亲小时候信奉基督教,不过已很多年没去过教堂了,现在又按时去教堂做礼拜,想必也是身患绝症的情况下的一种安慰和寄托吧。张姨那时看起来大概五十来岁,待人亲切而温和,虽有点矜持却不失热情,动作优雅,让人顿生好感。她似乎很喜欢我那四岁的儿子,搂着他轻言细语地说话,不时打趣一下二老,让我父母亲乐不可支。后来我从父母口里得知了张姨一些事情:张姨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夫妻都是高知,在唐山工作,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但在那次唐山大地震时,丈夫和儿子不幸罹难,全家只剩下张姨一个人。


       那年春节我离穗返湘的前一天又见到了张姨,她仍是来探望身患绝症的父亲的。言谈中提及某些往事,她虽语气平静却神情凄楚双目含泪,不时喃喃自语道:“我经常问上帝,为什么要我受这番苦?”我安慰了她一番,并且说我曾读过一位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写的一本小书《人生的真谛》,是以其二战时期在德国纳粹集中营的惨痛经历为内容,阐述了他自己创立的“意义疗法”,读了深受启发,她表示对这本书很有兴趣,我答应回去后就寄给她。回长后我立即把这本书寄给了父母,请他们转交。


       后来每次回广州探亲我都会见到张姨,她总是定期来探望病情越来越重的父亲。她是一位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她的每次到来都令全家感到温暖和高兴。碍于礼貌,我很少询问她的目前的境况,只是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平安康乐,经历了深重苦难仍保持着如此良善和乐于助人的她确实让我肃然起敬。


       父亲病逝后,母亲和弟弟一起仍住在广州。母亲是外地人,在广州语言不通,也没什么朋友,觉得很孤独。不过尽管母亲不信教,但张姨仍时常来看望她,陪母亲说说话,帮忙做点家务,但从不肯留在家里吃餐饭。当我再一次回广州探亲见到张姨时,发现她虽已白发苍苍,但亲切动人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之光,像位俗世中的天使。


       每次见面张姨总要谈到我送给她的那本《人生的真谛》,表示看后受益匪浅,再三表示感谢,常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时常思忖:这位曾遭逢大难的女性,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和精神在支撑着她呢?才会让她如此地可爱又可敬!真希望存在着天堂,那样她就能与亲爱的丈夫和儿子重逢在无限幸福之中了。


       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已去世,我与张姨也失去了联系。在今天这个中秋月圆的日子,我不仅想起了父母,也想起了张姨,让我知道在如此世态炎凉的社会里仍有像张姨这样的人,默默承受着苦难,又时刻温暖着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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