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扫地那拨学生送出校门，深秋的天,已完全黑下来，返回办公室喝口水喘口气，关了电脑起身下班回家。
刚出校门，“老师！”背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 回头，是曾带过一年的学生小M。才过去几个月，小女子的个儿又高了一截，本就细挑的身材越发显高，和她说话平视即可。小区里昏暗路灯下，她那漂亮的大眼睛里是满满惊喜。
聊了聊分开后的生活和学习，没一会儿她就到地方，互相道别。我继续走去地铁，可脑子里全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情景。
送走一届毕业班，我被安排中途接班。开学前我们上班，作为班主任我提前着手收集班级资料。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姓，是从没见过能用来做姓的一个字。名字中的一个字，和《红楼梦》里一个姑娘一样。因此还没见到她人，名字就已经住在我心里。
学生返校那天，我进班点名，第一次正式面见小M。她很文静，点到她时，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干脆利落，而是怯怯的、声音蚊子哼一样回应。使我不得不抬头在一张张陌生面孔前一阵搜寻，终于在热心学生手指下，看到了她。还别说，她本人是真漂亮，精致小巧的瓜子脸上，五官秀丽，轮廓分明。毛绒绒的眼睫毛很长，少见的好看双眼皮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眨啊眨啊的。皮肤虽不特别白，却属于孩子才有的光滑细腻。一头柔顺乌黑浓密的秀发，被她用手随意在脑后拢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有点毛燥。真奇怪，她妈妈怎能接受自己孩子就这样出门？其名加其人，我彻底记住了她。
开学后，我发现，小M下课也不去外面玩，而是静静坐在座位上看着别的同学出去进来。别人说什么，她只是在旁边看着听着，不怎么插嘴、接话。但当听到有趣时，她会笑，但只是微笑，从不会想别的同学那样开怀笑。再从大家的表现来看，对她已司空见惯，也不去主动找她，都是彼此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每次看到她那样，我总会想到她妈妈，怎么舍得把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扔下不管？
偷偷观察几日，我终于忍不住专门找她谈话，告诉她要融入同学中去。后来发现没有效果，就打算等等再说。
接触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个女孩在学习上很令人头疼。课堂上不捣乱，也从不发言，还是微笑看着大家。
当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或环节，我看向她，期待也能像其他同学那样动起来，却见她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茫然的神情，就明白她刚刚是人在心思却没在课堂。
作业时，抄抄写写的还勉强能交上来，稍需要动脑的就不行了。经常是我把一大堆作业都批完了，抬头看那些还没交的同学，示意他们抓紧时间。第一个看到的肯定是她，她却正咬着个笔屁股东张张西望望。我那个好气啊，“小M，赶快写！”轻轻提醒她。她这才如梦初醒，马上低头开始写。可还没几秒，旁边稍微有个小动静，她立即转过脸伸着脖子去看。好半天，等彻底没什么看的了，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转过脸，面对才完成一点点的作业本，半天不下笔。真想发火，又担心吓着她。无奈摇摇头，走过去看她的问题出在哪儿。原来是忘了刚写的是什么。给提点提点，总算是写开了。
尽管如此，交上来的作业还是对少错多。至于家庭作业，压根就没习惯写。每每要批评时，她惊恐小鹿般的眼神看着我，让我不忍开口。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几次和她谈话了解情况，她只说爸爸在外地忙，自己和奶奶住着。再过几天，说连奶奶也回老家去了，她就住在一个爸爸认识的伯伯家，并没人管她的学习。
听她这样说，我也懵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做老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思索半天，决定给她专门安排一名优秀的女孩，做我的小助手，她的小老师，仅仅在我顾不上的时候去帮帮。结果把那位小老师磨得总来找我抱怨，她却依然我行我素，稳如泰山。
实在没辙了。放弃她不管，我做不到。
周日给他爸爸打电话了解情况，估计他这样的电话听多了，还没等我说完，就一顿诉苦。他小学文化程度，孩子出生不久，妻子离家走了。他既当爹又当妈。等孩子稍大点，他外出打工挣钱，还要回家照顾孩子。实在是顾不过来，劳驾我这个当姐的多帮他照顾照顾孩子。
天，我什么时候成他姐了？直接给我整不会了。
后来和原班主任老师聊这父女俩，想从她嘴里了解点什么。结果，刚一提小M，她就直皱眉。说这孩子爸就那样，一张嘴只会卖惨，什么用都不起。她后来都不联系他了。孩子一直那样，基础特别差，也没办法。
问了等于没问。看来父女俩是常态，我个新任还能怎么样呢？有点泄气。
奈何眼里到处都是她，觉着她实在可怜，便即使她有错都不忍说。她不写作业的时候，我虽恨铁不成钢，但因没什么能让她改变的
办法，只好拼了老命，把头上蹦起几丈高的火，生生给压住，不断安慰自己，允许她蜗牛爬。
契机出现在大概两个月后的一天。
早上，我在食堂就餐后，拎着没来及吃的包子往办公室赶。她背着书包从后面走来，经过我身边打个招呼就要去教室。
我笑问：“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声音很低，脚步有点逃也似的往前赶。
背影的她，更是瘦得出奇。书包带子在她肩上宽宽松松，使得书包垂在腰以下。我总担心，她脚下一个没踩稳，沉重的书包就会将她拉的向后仰倒。又是一阵莫名心疼。
“她是不是长久吃不上才如此瘦？”这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我连忙叫住她。
她疑惑地跟着我进了办公室。她特别紧张，站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一双大眼死死盯着我。
我把手里的包子递给她，笑着小声说：“来，帮老师把这个吃了！”
她肯定没想到是这事，整个人石化在那里。
我拉起她的手，把包子给她，说：“吃完再来教室吧！”然后转身先去了教室。
那天，她破天荒在午休时完成了课堂上没完的作业，我高兴坏了，赶紧大力在班里表扬。
第二天检查家庭作业时，组长告诉我说小M也做完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专门确认了一遍。得知是真的，目光看向座位上的她，她也正害羞地看我。我欣慰地冲她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空气中流过一种温暖的气息。
那以后，我经常专门给她留吃的。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什么事，会意地去办公室。在这里，我经常会以妈妈的口吻告诉她一些生活中女孩需要注意的事。每次，她都听得很认真，也慢慢给我说这说那的。
那以后，她上课和作业的状态一点一点朝我想要的方向转变。
人渐渐活泼起来，下课主动和同学说话。
看哪个同学不舒服，赶紧过去给接杯热水，不会说安慰的话，就坐在旁边，轻轻拥着她，十足一个贴心姐姐。
有时也和同学围在我旁边，依旧不说话，笑盈盈的大眼睛看着我和同学们，静静听着他们小鸟般叽叽喳喳。
“小M，去，和几个同学给咱发本子！”我看着她说。她高兴地“哎”一声，马上去了，把一个个作业本轻轻放在同学桌上。
外出社会实践，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背东西，瘦弱的脊背微微向前弓着。我劝她少拿点，她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老师，没事！您别看我瘦，有劲儿着呢！”说完高兴地和同学一起向前跑去。
聚餐时，她把自己带的唯一一块面包拿出来，掰下一半径直给我：“老师，您吃点我的面包。”我在上面撕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让她吃。又把特意给她准备的拿出来，分给同学一点，其余都给了她。没有察觉的她和大家都高兴地吃着，说着，笑着，完全融进了这个大家庭。
怎么说呢？长久以来，她在学习上落下的知识积攒过多，一时半会儿难以补上来。但只要她愿意离开原地，就是像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向前，又如何？
可惜的是，后来没能再带他们。但无论在哪儿碰见，每次她都会热情打招呼。有时还专程绕道过来，叫我一声再走。我一如既往给她留吃的，让她有空来，和她啰嗦啰嗦。
她也真还来过好几次呢！
小M其孩儿，让我把教师瘾又彻底过了一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