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哭泣着的,散发着温热气息的年轻躯体紧紧握住我衰老残损的手掌,我仰着僵硬枯槁的躯体,浑浊不堪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和平日一样,偶尔陷入瞬间的回想,我理不清,也许无所眷恋,或者抱着几丝将明将灭的遗憾,我终于还是要离开了。
在漆黑真正来临的最后一刻,这一刻,一切又不一样。脑子忽然无比清醒,往事排山倒海。
今日气温暖和,橘黄色的阳光轻轻漫过云层落在窗台和书架的中层,上了年纪以后我再没能从光束中观察到跳舞游动的小灰尘,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继续感知这份和煦。昨儿傍晚和隔壁李嫂约好去前街新开的商超买两沓饺子皮回来包着当饭食,我抓紧拾掇拾掇家什,腿脚不是太灵便,做不了太多,但还是保持整洁,这是我的习惯。
老年马拉松的赛场上我总是能拔得头筹,获得在场的礼花声和欢呼声我从来很享受,不负我坚持锻炼那么多年,偌大一个万盛广场每一丛植物我都能叫上号来,早起运动已经很多年喽!
流年易逝,这个冬天送走了母亲,她静静地沉睡在枯树下和白雪一起融化,她将在来年化身为风中满目飞旋的粉红色花瓣。有父亲先几年离世的肃杀场面在前,我更愿意相信母亲能温柔地离开。也许对于任何其他人,他们的来去太轻飘,仅仅少了两双碗筷,甚至无关。于我,却是少了两缕心神。我收拾好行囊时,再也没有离家去的一步一叮咛,我久久伫立在门前两步的那个低矮破烂的小台阶上朝屋里回望,过去我总是站在这个小台阶和他们挥手告别,而现在,只有空空的门房,沉默的旧桌椅,再没有人与我对话。一看到与他们有关的物件,一想到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几十年看着钟表目睹时光过境,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成熟了就能看淡人世间的生死无常,时针不会停摆可是生命却戛然而止,面对父母的生死,我的情绪还是难以自控,我很难接受、很难承认,我从此失去了心爱的亲人,也再没有了孩子的身份。从此思念他们的每个夜晚温暖又寒冷。
宝贝女儿终于寻得个好归宿,迎亲的队伍从街东排到了街西,那娇艳盛放的满车玫瑰真是惹人羡煞,我靠后地站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擦试着热泪,我舍不得,却又真心高兴。每一个母亲看自己的孩子总能瞬间回想到产房里几乎豁出性命的挣扎,那是他们的到来;看到子女能幸福能有好的未来,那是他们的归处。父母对待孩子总是独一份真诚的付出。
纯白色的婚纱,梦幻精致的礼堂,我挽着父亲的手臂稳稳的走在今生的红毯上,父亲红着眼眶把我交给对面我同样心爱的男子,难得打扮正式的爱人今天帅气非常,他激动地轻颤着双手,小心地缓缓掀起掩面的头纱,俯身温柔的轻吻了我的唇,那一刻起,我们的爱在长久平和的相处中再次热烈起来。
已然深夜,我退步一蹬,瘫软在转椅上,旁边是刚赶完的两大摞文件。仰头坐在高高的写字楼里,楼下霓虹闪烁,漫天星辰月色尽收眼中,神游时我时常想起来一些未踏上的旅途,毕业前曾希望成为一位优秀的桥梁设计师的我现在正忙于做着繁琐的会计报表,可是如果我真是个桥梁设计师,我的道路又会是怎样呢?星夜,有时很可爱,有时又仿佛是种压迫。曾傲气凌人特立独行的我,也终于成为人群中的一员。我们定的闹钟一样,吃的早餐一样,挤的公交、地铁一样,服务的领导一样,追求的目的一样……幸而情况好的是,我们的一样,不是为了倦怠,却恰恰相反是为了奋进,因为时光只会向前,我们也必须如此,就算是被裹挟着前进也会比怠惰地被淘汰要好的多。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求导过程让人紧张又压抑,平日里好动的调皮鬼都安安静静的低头刷题,教室里只有笔尖触碰纸页的沙沙声,记忆中在那段努力拼搏的时光里,窗外余霞成绮,绚烂无比,学习之余抬头就是大片的金色、紫色、粉色的云霞。彼时与伙伴谈及此景还会争先论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还有“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之类的诗词。几张试卷分割了人生的时间空间,十几载居于一隅的年少光阴倏忽过去,壮志凌云,志在四方的少年啊,如今要奔赴新的旅途了!
今天又不小心把同学的玩具给玩坏了,估计又要请家长了,真是烦恼,到底要做多少家务才能让妈妈消气,又要累趴了。
爸爸买的奶油冰淇淋总是比妈妈买的要大,所以我决定多亲爸爸一下。
前面爸爸手里晃着我的小黄娃娃引我过去,“唔唔唔”我扭动着不协调的双腿从妈妈怀中走去,“啪”的又摔了一跤。爸爸哈哈大笑,妈妈嗔怪着抱起我到里屋换衣服。
“哇哇呜”这是哪里?为什么是亮的?他们是谁?为什么都笑着戳我的小脸?
眼前金光闪现,恍若时光逆流,我费力的想去睁开眼,可我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这一生我曾以为何其漫长,我穿梭于庭院,穿梭于学堂,穿梭于街头巷陌,穿梭于时光。终其一生,也不过如此匆匆,我曾梦想在少年时成名写诗;希望在青年时拥有澎湃的内心和高效的行动力;期许在中老年能在人世沉浮中仍保有本真的自我,现实是有的实现有的遥远,有时实现有时遥远。对于这一切,我有时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了,又有时觉得做的很少。但是不管如何,人最终总是要闭上双眼,在万物的争妍中沉沉睡去,从此拥抱漫无边际的永恒黑夜。一如纳博科夫所堪破,摇篮在深渊之上轻摇,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永恒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隙。
终于,一切淹没在鞭炮声中,一如来时初啼带来的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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