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文篇5):爱的酥鱼

骏马临风
创建于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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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过后,我们即将启程回城。我的父亲与母亲着急地拍打后备箱。箱盖儿轻轻地“嘭”了一声。声犹在耳,父亲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箱盖儿掀到顶;母亲一个弯腰,便干净利落地把他们早已包好了的亲手制作的酥鱼,放到已无多大空间的后备箱最里面。

        这流程年年岁岁总相似,但给我心里带来的感受却岁岁年年有不同。如今走路已趔趄的父亲和上下楼梯都要拽住栏杆儿的母亲,居然流星赶月式地完成了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我不禁目瞪口呆。

        我明白,这是父母最大的心意:必须带上由他老俩亲手做的酥鱼——我们三口总是边吃边赞不绝口的骨酥刺烂的嘉肴。父母总觉得我们一走又是小半年,遂把所有的心思都注入了这些酥鱼中。这是他们蹲在地上清洗,放到盆里腌制,戴着老花镜配料,站在灶前炝锅,坐在炉火边焖炖,几乎耗尽整个下午的成果。一思忖到此,我总觉得鼻子发酸,眼底发湿,几乎要不能自持,便赶紧坐回车里冷静一下。

        这时,父母已分站车的两侧,一手扶着车身,一手摸着车顶,把脸探进后车窗,忙不迭、依依不舍地嘱咐着、祝福着他们本就迟迟吾行的孙女儿。母亲还时不时将摸着车顶的手缩回来,伸入车窗内帮她孙女轻捋一下散发,或轻扯一下窝着的衣领。

        车终将启动,母亲又大声地喊我:“酥鱼,要冷放,尽早吃!”我于是见兔放鹰般地应承着:“好,好,好……”

        酥鱼,于我而言,往事如书!

        七零后的我,生身于华北平原的农村。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幼年及童年时代,酥鱼成了我最回味无穷的高端菜肴。

        我的故乡西傍唐河,离白洋淀并不远。即便现在白洋淀西边的一些小淀已经干涸消失,但实际上沿着唐河大堤向东北蜿蜒行进约八十里,就能触碰到白洋淀了。所以,村民们虽未靠水吃水,一律以农耕为主业,打渔仅仅为爱好者的闲暇之趣,但却阻挡不了淀区渔民沿河南上,骑着“二八大杠”,后面缚载着白洋淀水产,一路叫卖到我们村上。

        那年头,唐河两岸高过屋顶的东西大堤夹峙的足有一里地宽的河滩上,绵延不知几十里长的莽莽苍苍的风柳林阻隔了西方的一切。村里除了偶尔的鸡鸣狗吠、羊咩驴唱,小孩子在街巷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追逐嬉闹声,大人不期然间呼唤或训斥小孩儿的叫喊声,就只剩下天籁了。所以,白洋淀人的吆喝声只要一起,便可以响彻耳鼓。

        “买炕席的来,新苇席,又亮又光!”“荸荠,菱角,好吃不多,吃了败火!”

        往往这时,很多家户的柴扉便轻轻开启或猛地荡开,主妇们老的少的霎时聚拢了来,凑热闹似的围成一堆儿,对着物件着实品头论足一番。其实人穷,多不买。一旦有极个别真要买,所有主妇们便似乎有了共同的使命,一哄而起地帮忙砍价。有的单刀直入,开口见心;有的慢条斯理,拐弯抹角;有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有的东拉西扯,移雨道晴;有的出言有章,要言不烦;有的薄唇轻言,顺风驶船;还有的尺水丈波,令人喷饭……不一而足,实在是热闹非凡。叫卖者一般都会耐着性子陪着笑脸,不厌其烦地回应着,直至成交,博得女人们皆大欢喜的夸赞。或者话不投机,索性来个油盐不进,打死不卖,迫使主妇们不欢而散。她们一边往家走,一边呶呶不休地发泄不满,甚至有的相互发誓再也不出来。但是,她们无法守信。因为早中晚各一次的同一个叫卖声,立马就会让她们违背誓言,再穷,也还是要在某一天某一顿饭前买上一点儿。这就是白洋淀的酥鱼。

        一旦村庄上空炊烟袅袅,一阵让孩子们口水涟涟的吆喝声便会不紧不慢地响起:“买酥鱼来,咸鱼咸虾!”

        这声音有着胜似妈妈们唤孩子回家的魔力,总能把各家各户的小孩子招惹出来。我们循着咸香的气味围拢在卖酥鱼的自行车后椅架两侧的箩筐旁,眼巴巴地瞅着。这时候,有的小伙伴儿还会不由自主地把食指放在嘴里含住。我老是想:他们肯定有着超人的想象力,能把手指幻化为酥鱼,吮咂得是那么津津有味!而我们身后,或早或晚,各自的母亲必会来报到。几分钱,几角钱,总是要买上点儿。价儿是不能讲了,她们会在量的多少上斤斤计较老半天。最后,我们每家的孩子都会拿上用裁好的报纸包住的酥鱼甚或小虾,兴高采烈地往家中一溜烟儿地奔去。

        小小的鲫鱼,小小的淀虾,泛着银黄或金红的光芒,飘出煎后又焖炖的特有咸香,令人咂嘴舔唇,垂涎三尺,恨不能立刻大快朵颐。在灶火边忙活的母亲们,总是最懂得我们小孩子的心思,再忙也要抽出空闲给孩子们用刚烙好的饼一人卷上一点儿,以解咽舌之忧。而我们一旦烙饼卷酥鱼在手,有的则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囫囵吞枣式地下肚;有的则会细嚼慢咽,有滋有味,含英咀华似地享用。记得即便饭毕,我还会拿着那洇透了的包装纸闻上几闻。

        奇怪的是,在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的当时,我是能够隔上些日子就吃上一次酥鱼的。这使得卖酥鱼的掌握到了规律,引得四邻五舍都对我家有了意见。无外乎,邻居们被动地多花钱了。

        究其原因,还是听家族中的二奶奶讲叨过。她讲笑话似的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在我三岁时,父亲“茫茫外出”——类似现在的到外地打工。母亲一个人怀着妹妹带着体弱多病的我在家操劳。一日,我趁母亲不注意,大晌午偷偷溜到了河沿儿。堂伯在撒网时,无意间远远地看到我在木桥墩边,抱着木桥桩踩水玩儿,以为有人看管,也没上心。等他回家路过我家时,看到我母亲在院里忙碌,遂感大事不妙,赶紧问。我母亲当时如同触电般弹跳起来,疯了似地冲出家门,奔跑在小巷中。二奶奶那时正在自家院里的猪圈那儿喂猪,猛抬头就看到一个脑袋擦着她家墙顶儿,一忽闪划过去了,恍惚间以为自己遇到什么邪魅,手一抖,腿一软,人险些栽下猪圈。稳下心神,跟出去一看,见我母亲像电影里演过的炮弹似地向村外大堤发射出去,心想出事了,赶紧跟上。但她在旧社会裹出了小脚儿,实在是跟不住我母亲哪怕一个人影,所以就沿街喊人。据二奶奶说,有人刚好在大堤上行走,看到我母亲像旋风一样冲下大堤,没入柳林,扑向河边,还以为她要寻死跳河。那人立马追了过去,等气喘吁吁地赶到,才发现我母亲正抱着全身已湿透的我在嚎啕大哭,而我也被母亲吓得在一同嚎啕大哭。令人惊异的是我手里居然还死死攥着一条小鱼儿。据背上渔网以备打捞之需一直都未追上我母亲的堂伯说,我母亲当时见到我死死抱住木桥桩,身子被河水冲得与水面齐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自此,母亲就厌弃了那水流湍急的唐河,也就认定了我想吃鱼。于是卖酥鱼的一吆喝,只要手里能挤出点儿钱来,她就或多或少买来给我吃,就怕我又去河身里。

        二奶奶还说,又过了几年,唐河连雨季也不见水的踪影了。村里人沮丧得不行不行的。而我母亲却与众不同地长舒了一口气,欢快得不要不要的,竟然唱起了河北梆子《大登殿》里的戏词儿。母亲可能从未想过,我已经七岁了,并且她也早已练就了一手做酥鱼的“绝活”。

        一九八八年,一场大洪水袭击了唐河。据说白洋淀就是因此复活的。母亲又惦记上了这水,增加了吃酥鱼的次数。她可能从未想过,我已经要上初中了,并且她做酥鱼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

        隔了一年,唐河又彻底干掉了。母亲从此也只在我一年中那么多放假的日子里,罕有地做那么一两次酥鱼。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在城中成家立业时。

        后来,我一年也只能偕同妻女回故乡住那么短短的两个时段。出乎意料地是,这两个时段竟然被母亲过成了做酥鱼、吃酥鱼的特定节日,父亲也乐乎其中。只是不再只为我,更多地是为了儿媳、孙女吃得开心,能留个念想。

        在物质生活极度充裕的今天,我想吃酥鱼,掏钱就能买到,方便极了。但这又哪里比得上父母亲手制作的滋味儿呢?父母亲的酥鱼,不仅有着特殊的咸香,还有爱的味道!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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