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永别
刘虹艳
有些离别,不是突然就舍得了。没有人喜欢离别,可有些离别并不会给你挽留的机会。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命运多舛的悄然改变,是生命河里的归途所致……在悲痛中变得坚强,在祝福中慢慢接受,留下的人回忆成殇。
一
奶奶走了,在她神志不清的最后的日子里,慢慢地、慢慢地忘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不带什么牵挂之后,撒手人寰了。
3月2日周六早上,加班时常规打电话回家问候爸妈身体和奶奶情况,听到爸爸奔跑中喘息着说:“奶奶走了,这边忙得很。”电话就挂断了。
想到春节大年初二我回去看奶奶时,她就躺倒在床,不能坐起来吃喝,只能喝点粥或牛奶。跟她打招呼,她说她看不见,眼前黑魆魆的,但她能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是我。我和她说孩子读大学回来,过年那天他反对酗酒的爸爸,两人争吵,孩子离家出走。我联系上孩子时,他说他爬山到山腰,天黑了。我让他往回走,然后我弟和弟媳开车在山下找到他,回来后我带他一起在他舅舅家过年。奶奶慈祥地听我说完,笑了。
我尽快做着手里的工作,给妈妈打电话问了一下情况,计划着回去的时间,计划着要打电话给妹妹等离得远的家人,又向领导请假说周一周二不能到单位上班。还没有忙好,妹妹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爸爸发的讣告,知道奶奶去世的内容,打电话叫我,说一起回去。
把手里的工作尽快忙完,我们一路飞奔,在车上手机处理部分工作琐事时,接到姐姐电话,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早上想到要联系的,忙忘了。我理解她的崩溃,她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还有……我想到远在江苏的家人们都会得到通知,没有想到匆忙中,姐姐最后一个知道。我们赶到赫章家里时,已经晚上9点多。
心里怀念,然后接受,但心里也忏悔,非常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对不起,奶奶,请您原谅我们吧。对不起,奶奶,您最后的日子没有陪好您。
跪在奶奶身旁,妈妈说,不能哭,我强忍着哭出声,泪珠随着回忆一串串掉落……
二
去年我最难过的那段时光,做完股骨头置换手术休整并居家办公,在妈妈家里住,奶奶睡下铺,我睡上铺。后来上班了,每天回到妈妈家里,我们同样睡上下铺,我们朝夕相处了四个多月的时间。
爸妈要到外面去忙碌,我在家里和奶奶相互陪伴,照顾她。奶奶要站起来时我就搀扶着她,为奶奶洗脚,煮奶奶喜欢吃的酸汤包谷稀饭给她吃……奶奶还爱和妈妈一起吃杂粮粥,吃妈妈做的汤圆,就是不喜欢吃肉类……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总听到奶奶因身子骨疼痛而哼哼。问她哪里痛?她说全身都痛。半夜起来坐在床边,妈妈知道她要上卫生间时,来帮忙穿鞋,扶着她去。有时我听到她坐起来,就从上铺下来照顾她。
奶奶是爱干净的老人,妈妈也照顾得好,每隔几天,就帮她换洗衣服。白天在家,奶奶会让我帮她洗头,稀疏的白发,多年不剪也没有长,她要用洗衣粉洗头,我跟她说要用洗发液,她的头皮很白净。她怕疼,梳头时只能轻轻梳。她不用什么化妆品,除了正常的皱纹外,脸上皮肤光滑白净。奶奶怕水温高,她洗脸洗脚的水温就在35度左右。每次为她做什么之后,她就要封赠我几句好听的话,以表达她的谢意,令我更加敬重感谢她老人家。
奶奶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也是一个坚强坦荡的人。以前给她点零花钱,她就反过来给我孩子压岁钱。过年给她点钱,在我和妈妈手术后,她也分别拿钱给我们买营养品补身体。
“太狠心了,我们家小玫这么大的手术,他都不到医院照顾也不管,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这些话从88岁的奶奶口中义愤填膺吐出,给了我一些精神支柱——女人的自强自立,是靠自己。
我的原生家庭,是一个孝老爱亲、自强不息的家庭。孝顺、善良、奋斗上进的优良传统美德,在长辈的事事亲力亲为、言传身教中浸润我们成长。我们遇到艰难时,总能在自我的坚强中找到力量,并对还爱着我们的亲人怀着感恩之心,好好活着。
对亲人的陪伴,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相伴,把该尽的孝心尽量做到,不能等,不然忙碌中就会少了陪伴,多了遗憾。珍惜当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正在慢慢变老,正在靠近死亡,所以,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应该好好珍惜,因为我们最终都是要死的,死神一直在盯着我们。在《百年孤独》里,梅尔基亚德斯在疾病和灾难的折磨下,迅速衰老,他告诉布恩迪亚,死神一直在他身后追赶着,但还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事实上,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靠近死亡,死亡如同悬挂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割掉我们的生命。所以,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人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长,想做的事情,勇敢一点,去攀一座山,去爱一个人。
三
奶奶的去世,是意料之中的事。春节假期没有结束,我和二姑他们出发,他们回江苏,我提前回贵阳准备上班。记挂家里,每天我打电话给爸妈,问家里的情况。爸爸说,妈妈从过年时办住院至今,咳嗽和肺炎治疗效果不彻底。爸爸整天头晕也办住院了,要赶快把身体调一下,才能照顾奶奶。奶奶2023年腊月二十五卧床躺倒,已有二十来天不能坐起来吃喝拉撒了,过两天就从伯娘家接奶奶来照顾,必须床边不离人。
伯娘在去年9月份刚失去了伯伯,伯伯皮肤癌晚期,伯娘照顾期间看懂了一些问题,她看到奶奶卧床水米不进,急忙让我爸妈接过来一起照顾,也好在关键时候大家守在奶奶身旁。元宵节,我打电话回去,爸爸说,已经接奶奶来照顾了,每天只能喝点牛奶,其他什么都吃不下,话也不想说,叫她只会回应,神志不清,眼看正月都熬不过了。
春节,二姑在正月初五那天,难过地和爸妈说:“我说要回江苏常州了,老妈都不理我。”之前两天,奶奶就不认识她了,有时把她叫成三姑的名字,有时把她叫成小姑的名字。二姑说那样她都能理解,因为自己13岁就流落异乡,奶奶身边三姑和小姑陪伴的时间多,叫惯了她们的名字。“但是要离别了,跟她说话,她都不理我。”二姑有点委屈。
二姑乳腺癌晚期,检查结果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多年来一直做化疗,几年没有回老家过年的她,常常跟儿子和儿媳念叨,想念自己童年时光的家乡大山。在腊月二十三,她带上儿媳和孙女,来到奶奶身边,陪奶奶到赫章县韭菜坪山下的小姑家,到有着潺潺流水的倒流河的野马川的三姑家,然后奶奶说想要到伯娘家过年。二姑她们就陪我奶奶到伯娘家。
这里,也是奶奶陪着伯伯走完最后一程的地方。去年伯伯最后的日子里,奶奶到伯娘家里,她知道伯伯或者自己的时间都不多了,不知道谁先走,但珍惜最后的日子,就想多陪陪。
四
奶奶的一生,出生在旧社会,16岁来到爷爷身边,舂碓推磨,背煤挑水,先后生育了8个儿女。
儿多母苦,衣服穿破也不丢弃,补丁加补丁,缝缝补补又穿几春。
在1958年钢铁大跃进时,25岁的奶奶和村里人们一起砸锅卖铁参与炼钢,粮食却寥寥无几,每个人一天只能分到二两粮,全家人受饿。“三年困难时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来,直到1962年,山上树皮、草根都吃尽,蕨根野菜当饭吞,爷爷奶奶全家饿得皮包骨头,一个个瘦得像一根藤。四清、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到处抓乱说话的人,奶奶他们生活在躲避和谨言慎行中,害怕自己说的什么话被人曲解,被人举报。爷爷奶奶是平民百姓,但当时社会的动荡也让他们内心不安。后来大集体时代,孩子多,爷爷为了让家人得点肉吃,悄悄躲着养一只小猪,没养多久,还没有长大,就不得不宰杀了,补充一下家人的身体能量。包产到户之后,奶奶才和村里的人们一样,安心搞生产,但人民公社管理,每年的粮食上交,沿用着1955年以来国家计划经济管理中,统一用粮票、布票、食用油票、蛋票、肉票、糕饼票等,想吃想买的东西,必须要有相关的票证,才能买到。改革开放以后,奶奶才过上了好日子,但勤俭节约成了习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奶奶大手大脚花钱过。
在农村大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琐碎的油盐酱醋中,奶奶经历了20岁时艰苦时期幼年的大女儿养不活的痛,30多岁时长辈老人的离世,二女儿失踪等。40多岁时,三叔离世,50多岁时三婶撒手,到60多岁时,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也走了。后来,爷爷走了,伯伯走了,身边的至亲慢慢离去,但她做到了珍惜陪伴每一个亲人的岁月,从容面对每一个亲人的离去。轮到自己离去时,也从容淡定。
我们帮奶奶擦身子换老衣时,姐姐说,记得奶奶最喜欢蓝色,她年轻时就爱穿蓝布衣服,绣花围腰也是蓝布做的,在园子地劳作时,薅到一把猪草,就塞到围腰里,左手拉起围腰往回走……
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劳作的身影……
奶奶干干净净地走了。一别,永别。仅留下我们默默的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