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扇文化的大门(下)——邵盈午《石涛传》略评

荷塘一菰
创建于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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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视层面之多元。石涛的创作以奇制胜,画境圆融高华、瑰奇幽邃,风格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技法精湛,语言丰富,从禅悟的修炼中获得了灵澈智慧,能将文史哲、诗书画打通,跨界学养触发了他的天机。作家对石涛作了不同角度的深度透视,展示了广阔的文化视野。全书对石涛不同时期的代表性画作从笔墨语言与风格意境作了深度透视,强调综合修养对绘画创作的重要作用,绘画以诗意为魂。石涛16岁时创作的《山水人物花卉册》,画境清雅,风格鲜明。所绘两株水仙,散发着冰清玉洁的气质,寄予宋代遗民画家赵孟坚式的国破家亡的象征意蕴。画面描写浩渺江波上的一叶扁舟,舟首端坐一和尚,正在捧读《离骚》,似将画家之悲苦身世寄予其中。读其黄山系列代表作之一《山水清音图》,构思独特,寄意幽微,黄山之雄奇、之壮美、之峭拔、之灵秀皆在个性化之“感觉”中显形出神,充溢于笔墨畦径之表,拓展出广阔的联想空间。《金陵往事》之十一《采石矶》为石涛绝笔之作,主体意象占画面的三分之一空间,右面用重墨行楷题写七律一首。主体意象之江岸观景台立有一亭,隐然见到李白衣冠冢,远山只用极淡的墨线略写几笔,令人感到滔滔江水流往当涂天门山,正朝采石矶滚滚而来,这种画法体现高度的抽象性,体现风格之简约、博雅、前卫,彰显石涛“画不违其心之用”的超前意识。

      石涛的画作以儒释道哲学为内核,以书为骨,以诗为魂,圆融瑰奇,空灵高华。石涛是大诗人,画作多为即兴题诗,多为画龙点睛之笔,诗与画和谐统一。《山水人物花卉册》中所题屈原读《离骚》一诗:“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松响涛。”此诗写出了画境的空灵感、幽寂感,文辞清雅,意境开阔,让人联想到屈原的爱国精神、孤忠意志,这与当时异族统治、明室凋零的社会现实应有内在的联系,令人联想到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境界。《写种松图小照》创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十一月,石涛时年32岁。自画像中的主人一手扶膝,一手持长竹竿,双腿自然前伸,双臂下垂,从容倚石而坐,眉棱英发,隆准坚挺,双目炯炯有神,透显出几分明睿坚毅;那一头微微蓄起的黑发,与自然翘起的嘴角漾动着微笑,显示人物情绪的欢悦与自信。整个画面和谐无间,触发读者丰富的联想,画面题诗:“双幢垂冷涧,黄蘖古遗踪。火劫千间厦,烟荒四壁峰。夜来曾入定,岁久或闻钟。且自偕兄隐,栖栖学种松。”诗作描写禅林生活的某一瞬间,从“火劫”“荒烟”等意象中隐喻画家的苦难身世,而通过“入定”“听钟”“种松”等细节描写,可感知画家努力寻求精神的解脱,诗画交融,浑化为一。

      石涛之书与画,异声而齐响,异翮而同飞。石涛的隶书浑朴高古,苍润厚拙;行书波磔飞舞,飘逸灵动;草书颇得苍茫雄奇之势,又饶活泼灵动之致。书法语言的丰富、技法的精湛、线条墨彩之清纯与整个画境有机统一。石涛认为唐人重法,失去了魏晋人的天然之趣,隋人智永写真草《千字文》800多本,笃勤匪怠,奋勉过人,而觉精熟过人,惜无奇态,缺少禅机所湛发的活笔,认为书法高境的营构,整体感悟比运腕更神奇的是心性、是感悟、是灵觉。在第八章《书画为缘结契为友,巨制遭窃失乐三年》中记有高咏、施愚山、孙卓、吴肃公、梅清等人的论书之言,暗示了石涛对以“二王”为代表的帖系书风的深度理解:晋人心无挂碍,随意点染,风神万种,美妙绝伦,为后世提供了一种混沌初开、带着雨露阳光的原生美态。石涛的书法,注重心灵的书写,用笔变化多端,不可端倪,往往中锋、侧锋并用,神来之笔与误笔甚至“败笔”共存,最大程度地释放生命的潜在能量,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石涛的书法与他的“一画”论相表理,体现有法无法、无法有法、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美学理想。

      语言风格之博雅。石涛是中国绘画史上最卓越的博学大师之一,作者对石涛形象之刻画,瑰奇艺境之描写,学术专著之研究,向读者打开了一扇文化大门,这是作家博雅的语言风格之体现,作者是当代罕见的博学大家、艺术家。此书的语言体现很强的专业性,又体现小说这一体裁的语言风格,博雅为其主要特征。《听泉图》既状绘山水,又描写音乐,将视觉与听觉之审美打通,朗现瑰奇的艺术意境。作家指出:“石涛的卓荦之处在于他的生命太丰盈、太充沛、大灵透了”,“在石涛笔下,崇岗峻岭直耸云天,清泉碧溪直泻谷底,而石涛的一片匠心,全在越过英石细沙的泉水及流经花汀碧潭的清溪等物象上凝结,通过强化其‘流动感’这一富于包孕性的片刻,来完成由视觉语言向听觉的转换,使人如禅之有‘机’而待‘参’然。”而画中的题诗更妙:“断岸遥山翠影漫,冥鸿飞去楚天宽。何年结屋松林下,坐听泉水六月寒。”断岸遥山,飞鸿飘渺,泉水潺潺,联觉意象拓展出广阔丰美之想象空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出于言外。

      石涛还是杰出的园林设计家,园林之美为跨界艺术之体现。石涛在许园说法一段谈到了园林建造与审美的问题,提出建设园林的几个原则:雅、新、体宜、借。“所谓‘借’是借景,讲究‘景到随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或因材致用,或用地制宜,最终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总体效果。”园林虽为人工建造,而着意追求浑然天成之韵致,体现崇尚自然、师法自然、天人合一之造园理念。论及雕塑中的佛教造像,作者指出依其不同生命层次而大致分为佛陀、菩萨、明王、罗汉、诸天五类。由于佛陀造像广大及无量诸佛,体现佛教最根本的觉悟观与宇宙观。南传佛教只供奉释尊,汉传佛教除释尊外,还供奉西方极乐净土的阿弥陀佛,东方琉璃净土的药师如来等,而密教则更有五方佛。佛陀是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生命,菩萨虽自觉觉他,尚未觉行圆满,所谓菩萨,意即“觉有情”,此为佛心慈悲之体现。由此窥见作家对佛教文化的造诣之深。

      《石涛传》为文学色彩浓厚的艺术家评传,运用多种表达手法塑造了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展示了那个时代广阔的社会背景,尤其通过佛教美学思想的深度阐释,论述了禅趣与书画艺术意境的内在联系。全书对自然环境、心理活动、艺术审美多有诗化的描写,如石涛被诬告陷入铁窗时,环境描写反衬了人物的坚毅性格:“当寒风带着冬夜特有的凄厉从小窗吹进时,身拥袈裟的石涛,觉得黑夜无边无际,漫无尽头。”“瞻望前路,生死未卜,一种空茫无寄的意绪油然而生,一夜难眠,辗转反侧,愈觉时光难挨,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只让自己彻底屈从于睡魔。”心理描写表达了石涛发愤著书、以艺言志的顽强意志:“不由得想起历史上那些身遭缧绁之灾的先贤,如周文王在囚于羑里的监禁中演出《周易》,司马迁在圜墙中撰写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作《汉书》的班固死于狱中,作《兵法》的孙子被膑去双脚,再说那位有着‘词’圣之誉的李后主,其腾誉千古的不朽词作不也是在幽禁中完成的吗?”石涛与灵珠听雪的一段景物描写静谧优雅:“竹上的积雪越多,雪声也就越重。细小的雪比大片的雪落势快,声音也较轻。随着风声与竹叶相互摩挲,还能听出雪声的轻重缓急,有如玉箫悠然。如有旋风骤然吹来,便会把雪的身子吹斜了。由于积雪愈来愈厚,会不断传来断竹的啪啪之声,雪团轰然坠地,散成碎片,却又如檀板惊梦,让人陡觉寒气骤增。”笔致细腻,以有声反衬无声,写出人物孑然一身的孤寂之感与晶莹禅心。

      此书对师造化、师心源和艺术审美的描写饶多诗化特色,如游黄山有独到发现,暗示外师造化对触发天机之重要性:“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消亡而显得空寂,也不会因为众多生命的加入而变得拥塞,也许是上苍不经意的安排与创化,黄山上的种种物象各显其姿,各尽其美,却又彼此回护与应和,它们用声音、用目光、用形体、用气息、用色彩,共同完成一种浩浩荡荡的盛大演出。如果只将目光停留在局部的欣赏,便很难领略黄山的大美所在!”描写各类艺术审美之通感,引用陈继儒的一段文字启人心智:“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石令人隽,琴令人寂,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

      石涛与八大山人联手创作《兰竹石图》,这是两位大师心灵交融的天籁之作,作家对创作情景的描写细腻传神:“只见他运笔如刀斫斧截,快利无双。那兰叶笔笔皆中锋自上而下,坚挺婀娜兼之,妙在超脱了表层肤象而直从于心,益觉通体皆灵;俄顷,半幅大写意的兰花便跃然纸上,那皭然不滓的清绝笔墨,运转回环、冲波逆折的神奇腕力,那知雄守雌、知白守黑而无处不可、无处不适的绝妙构图,皆生发出一种不可言说之美,使得那生于深谷的幽兰,更显幽峭冷逸、清雅大气。”“石涛笔下的竹,乃峭崖绝壁上的青竹,油然透出一股不可压抑的清高和孤傲,那片片竹叶,用笔轻举而飘逸,如天际白云,泠然从风自成卷舒,极才人之能事矣。”两位大师联手创作是真实的,而创作情景、艺术意境的描写为作家的感悟所发。

      《石涛传》为一部艺术家的评传,同时又是一部演义性质的章回体小说,精华文化的百科全书,深刻真实地塑造了石涛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形象,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文化的大门。刘海粟说:“观石涛之《画语录》,在三百年前,其思想与今世所谓后期印象派、表现派者竟完全契合,而陈义之高过之。”吴冠中说:“石涛是世界美术发展史上的一颗冠顶明珠。”品读此书,让我们认识到古人对艺术创作与理论探索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范曾先生认为高境界的中国绘画创作应遵守三条原则:哲学的、诗意的、书法的,这与石涛的创作与理论大体相通。自魏晋以来,华夏艺术以儒释道哲学为内核、以诗意为精魂、以独特语言为物化形式传承文化、抒发情感、表达思想,舍此纵施庖丁之技,依旧空洞苍白。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壑,不知地之厚。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不深入研究不能感知,更难取法和超越。艺术创作不能搞一目之罗,技法精湛、学养渊深、天机流淌,才能创造根植传统、时代感强烈、个性鲜明的高境界艺术。我们取法古人先要了解古人,弘扬精华文化必须付出移山心力。

      最近以来,书画界的某些先生动辄以“超越古人”自许,这种勇气可嘉,而应明白真正超越多么艰难。艺术创作进入高境,不仅仅是技法之精湛,语言之丰富,而应该是精湛技法与文史哲、诗书画综合修养的艺术表达。技法要上,综合修养也要上,二者统一方有湛发天机之可能,师传统、师造化、师心源是统一的。深度解读石涛对我们推进新时代艺术的发展繁荣极有启迪意义。细读《石涛传》,既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文化的大门,更对广大艺术家攀登高峰多有导向作用。

      (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中华文化之歌》《沈鹏诗书研究》《抱冲诗艺研究》《林凡评传》《求索何辞远~张海书艺探幽》《言恭达书艺研究》《周俊杰书艺研究》之作者,著名诗书画美评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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