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春联

费伟伟

    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九，贴春联……。临近年底，哪天该做啥，老祖宗都给安排好了，这也是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的一部分。

    我是哪回过年开始写春联的？竟有点想不起了，大约是在结束任记者站长回京后，全家团圆了，过年写个春联增加点仪式感。

    但颇难。

    首先是写毛笔字。对书法有兴趣，还是在山东大学读书时，中文系成立兴趣小组，我参加了，临柳公权。某日见笔友写隶书，蚕头燕尾，好看，于是牙缝里挤出钱，坐一小时公交进城，到齐鲁书社买来汉隶史晨碑。

    山大中文系教授蒋维崧先生擅书法，以篆书名世。他喜迁新居时，书法小组同学去帮忙。组长说，搬完请先生点评大家的习作。我写了一幅楷书、一幅隶书。蒋先生就像那篆字，瘦长清瞿，但有内劲，目光炯炯。看过我习作，说隶书写得好，但笔力弱些，问临哪个帖，遂荐张迁碑。

    史晨碑秀丽，张迁碑朴拙，写一阵子自己就有体会，更助兴味，还参加中文系比赛，入选后参加学校的，没得奖，否则劲头会更大。毕业后工作一忙，动力不足，毛笔就不知扔哪儿了。

    开始写春联，主要是练字，练过大半天，壮着胆子贴出去。“这字是你自己写的？不错。”或有邻居说上一嘴，自己反倒红了脸。总是练着练着再不写就来不及了才铺红纸，总是觉得哪个字没结构好或大小不匀啥的。一年就比划一回，怎么写得好？开始写春联时信誓旦旦的要坚持，不能撤。那么，有啥补拙的办法呢？

    字不行，内容凑呗。于是便想到自创春联。而这，似乎更难。

    春联的基础是古诗，我1979年上大学，人称“新三届”，这茬人小学、中学多是文化大革命中读的，先天不足。我家裁缝出身，又不沾半点墨香。直到进大学，才读到《唐诗三百首》。练书法时，先临一页帖，然后默写一首诗，给自己一个似乎充足的理由：既练字，又背诗。这么着到也背了百来首诗词。可就这点本钱要创作，实在捉襟见肘。遂想到个讨巧的方法，把自己、妻子、女儿的名字嵌联里，有点特色，一白遮百丑。

    妻大名景梅，女儿芳名晨仪。记得有一年的春联是这样的：晨光又新人不老，伟业再创景长春。

    春联贴门上，天天见，不禁转念，做新闻讲时效，春联也当应年景，与生肖挂上才好。2021是辛丑牛年，这年春联写的是“晨光盈门金牛壮，伟业恒昌万景新”；2022是壬寅虎年，春联写“伟业辉煌虎添翼，晨星璀璨梅领春”；2023是癸卯兔年，这年的春联是“虎步威仪开新景，兔豪潇洒写伟章”。

    加了生肖，对联的难度自然增加。2024是龙年，便早早开始琢磨。临近年底，龙的话题热闹起来，其中一个，就是“龍行龘龘”的说法。有人把在《康熙字典》里躺了几百年的这个死字、死词激活了，同时带活了四个月字、四个火字、四个鱼字等。汉语美在简洁，识千把字就能写作，汉字简化后繁体字也早已退出舞台，如此大趋势下，这样的“反动”无非热闹一番应个景，但却烙上了甲辰龙年的鲜明特色，拈入对联凑下热闹也未尝不可。

    便想到让“龍行龘龘”入联。初稿为“梅呈芳仪款款开，龙腾伟略龘龘来”。

    虽已退休，每天还有一项功课，就是遛狗。女儿是92年生人，几年前眼见她奔三十，催她婚恋的话稠了点。“你当姥爷了！”她抱回一条狗，于是我这当姥爷的就多了项不容推托的任务（家中添丁，春联里自然也须安排一席，就在左右两联中间大写的“福”字下，给这个汪星人加个“旺”字）。狗子也要社交的，每天早上便约上几位宠主，狗子们互动，主人们聊天。老于爱狗也爱书法，也自撰春联，我把想法一说，他沉吟片刻，道内容好，就是平仄差点。

    一针见血。对联上句句末要取仄声，而“开”是平声。

    回家跟妻一说，她笑了，“怕打击你积极性，问题多呢。‘龙腾伟略’这说法你见过？多生僻。”

    “别光说不行，说怎么改。”

    “‘龙韬伟略’好一点。或者，把‘仪’调过来，‘伟仪’符合龙的气象。”

    顿时眼一亮。“仪”字移走，上联空间大了，可突出漫天飞雪中梅花凌寒绽开的景象。遂改成“梅迎飞雪点点绽，龙呈伟仪龘龘来”。

    商女儿。女儿道“飞雪”不好，不对仗。便改成“梅伸傲骨”。女儿又批评：“‘伸’不如‘生’，‘生’涵意丰富，海上生明月。”有道理。改！

    摩拳擦掌开写。刚写完上联，妻走过来，侧着头看了会儿说，“‘点点缀’读着别扭，不畅，原先不是说过‘款款’么？”有道理，重写！

    最后贴上门的是：梅生傲骨款款绽，龙呈伟仪龘龘来。

    这些年，过春节微信拜年铺天盖地，或发或回，斟酌用语费脑费时，自创春联后发现，据此措辞，再加张春联照片，既别致新颖，也显得诚意满满，一发微信收获不少点赞，并且，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朋友名中带个“春”，老伴叫“木荣”，回赠我一联：春临大地百花芳，福暖人间万木荣。

    一擅书法的朋友去年收到拜年春联，对我说，可重点攻攻中锋笔力弱的问题，多临秦篆。遛狗早课上聊起这事，老于忙说，我有《吴昌硕临石鼓文》，教你怎么写篆、怎么用锋。今年写春联，果然就多了“字有进步”的表扬。

    而最大一个收获，是女儿晨仪的变化。最初说写春联，商定内容全家轮流创作，可最终累我一个。去年癸卯兔年，女儿男友姓章，她让我写一联贴她家门上：良晨兔跃千山过，卯岁龙章万象新。

    端的是春联气象。

    要说贴春联，眼下条件比原先还好，银行送，保险送，年底网购有的快递也送，印刷也精美，即便是自己花钱买春联，也不是多大的事。但文化是什么？是一份敬重，贵在参与，参与多了，才会生成文化自觉，才谈得上传承发展。比如这贴春联，贴固然是参与，买红纸自己抄写更是参与，而年青人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借联抒情畅怀，岂不更是最佳的参与？

    颇喜。当晚自饮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