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里,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歌舞已停,歌姬与舞姬退下,妆容素情妖娆的秋妩娘孤身登场。一曲《牡丹亭》,为这歌舞会添上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越过秋妩娘的发髻,看见已有纨绔子弟迫不及待开始喊价。直到众人不耐烦了,急声询问她到底和谁走时,妩娘才缓缓抬眸,目光越过那群喊价的人,直往二楼。
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温润如玉的凤眸里。她倏忽一笑,指向二楼的一位翩翩佳公子:“我和他走。”
那位公子折扇轻摇,一袭白衣宛若谪仙,任谁第一眼都无法想到他是当朝第一将军。 我是一把桃木梳。从我有记忆起,秋妩娘便日日随身携带我。
自鸠言大将军将秋妩娘带回府中,已有半年。在我眼中,鸠言待她不薄,虽从未碰过她,但依旧吩咐府中下人视她为女主人。在她面前,他都自称在下,同时也特许她唤他公子。
如此殊荣,羡煞旁人。
可妩娘却成日郁郁寡欢。大概……是因为,她不过是他用来抵挡亲事的挡箭牌吧。
阳春三月,秋妩娘坐在庭院一株桃花树下,照着波光明灭的流水,用我梳理长发。少顷,我的余光瞥见了鸠言。
他不出声地走近,把住了妩娘梳头的手,轻轻拿过了我:“可否让在下为妩娘梳妆一番?” 秋妩娘似乎没有一点惊慌,嘴角勾起了一抹礼貌的笑意:“那便劳烦公子了。”
我依稀看见妩娘垂下头去,透过水面,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后的鸠言。他的动作轻柔温和,在漫天花雨中美似一幅水墨画。她的眼神居然有些呆滞。
梳毕。秋妩娘才回过神来。鸠言笑得温文尔雅:“妩娘可是爱慕在下多时以致失神至此?”秋妩娘轻吸几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公子难道不知,戏子无情无义?”鸠言看了她半晌,带着清浅笑意松了手:“那也好。”秋妩娘呼吸一顿,从他手中拿过我,然后从他面前退开,恢复一贯神情:“妩娘先回房了。”
关上房门,她微微勾起一侧嘴角,清淡的自嘲转瞬即逝。
我有些不忍。妩娘啊,戏子无情,却不及公子丝毫。自古美景绝美而清冷,他既示你以清冷,你为何不早日断了你的痴心妄想!
翌日,当朝天子大驾光临将军府。彼时,鸠言正教秋妩娘练武,天子一进将军府门,一支翎毛箭便直射他身旁的标靶上面。
我大惊:妩娘冲撞天子,怕不是要……
秋妩娘一看来人,吓了一跳,急忙跪地:“陛下恕罪!”鸠言目睹全程,却是一派云淡风轻:“鸠言参见陛下。”天子看了一眼正中靶心的翎毛箭,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无妨,平身吧。”
她赶忙起身离开,末了还是担忧地看了鸠言一眼。
天子和鸠言交谈甚久,直到日头落下西山,我才依稀听到天子摆驾回宫的声音。
她急忙冲出房外。我心急如焚地望过去:没看到鸠言的身影。秋妩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府中、庭院,最后在卧室中找到了鸠言。
床边放了几坛酒,他已经沉沉地睡下去了。秋妩娘叹了口气,正想退下,蓦的发现他枕下有一卷明黄圣旨。
她指尖微颤,小心地打开了圣旨。我艰难地透过发隙看过去。
鸠言武功盖世,这一年来立功不少,但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污蔑他功高震主,有谋逆之心,以讹传讹,天子终于对他起了疑心,那日亲临将军府,便是来试探,可惜迎门便是一箭刺来,虽未刺中天子,可却让天子加重了对鸠言的疑心,然后天子与鸠言交谈甚久,意欲让妩娘为国所用,可是鸠言却以她武艺不精为由挡了回去,可天子亲眼所见她在那么远的距离里刺中靶心,怎么可能相信。数次如此,天子终于震怒,以为鸠言是在为自己的谋反私自培养人手。恰逢前方战事,那卷圣旨,便是让鸠言二选一,要么他去当诱饵引敌军入陷阱,不然就是她。可圣旨中又言明此次敌我军力悬殊,一去必定凶多吉少。天子并不缺军力,他这是终于对鸠言起了杀心。而鸠言回来便睡,便是让自己离他越远越好,不要殃及她。
她的泪水滚落了下来,面对着眼前熟睡的人沉默良久,随后将我放在了鸠言床边,走了。
后来鸠言再次醒来时,府里已没有了秋妩娘的身影。
他微怔,拿起枕边的我,随后摇头失笑,将我收入袖中。
我心阵阵疼痛。
一个月过后,鸠言没等来出战的圣旨,却等来了另一副圣旨。
大将军鸠言,诛敌有功,今谋逆之贼悉数被擒,着,调任宰相一职,赏黄金万两,白银万两,绸缎千匹。
鸠言正要携旨面圣,天子却再次亲临将军府,带来了秋妩娘留给他的书信。 鸠言忙拆了信件,只有寥寥数字:遗君一心,一心怎收。
我如受雷击,而天子的话却坐实了我的担忧——秋妩娘替他完成了那到圣旨,还为天子揪出了真正的谋逆之人,还了他清白,为他求了宰相之位。
但她死了。天子准了她代替鸠言,同时也允诺日后不再对鸠言痛下杀手。战场上,秋妩娘望着对方的大军,费尽心思终于将对方带入包围圈内。
万箭齐发。 万箭穿心啊,那该如何痛苦,连男儿都难以承受,何况她一介女子。
我仿佛看到,她看着那朝她和敌军一同射来的羽箭,闭上了眼睛。滚烫泪珠滴落手背,恍若在一寸一寸灼烧她的皮肤,锥心蚀骨的痛感中,她那戏子独有的笑容终于卸下了。
都说戏子无情,可若不是情至最深,怎会无情。
她的公子前程似锦。她的公子鹏程万里。
又一年。
二月二,龙抬头。宰相鸠言适值婚配,天子赐婚于禾凰郡主与鸠言。
洞房花烛夜,鸠言连红盖头都未揭,便准备去侧房休息。
新娘子依旧坐得端庄,只是悄无声息自己掀了红盖头,但说出的话却让鸠言停下了脚步。
“遗君一心,一心怎收。”
我心间漏跳一拍,近乎疯狂地从鸠言袖中望出去,转身便撞见熟悉的眸眼。
重伤初愈的人妩娘巧笑倩兮,一双美目波光潋滟。鸠言僵在那里,似乎溺毙其中。
“可否劳烦公子为妩娘梳妆一番?”
鸠言慢慢地拿出了我。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节的颤动。
妩娘是戏子,但她重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