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视觉艺术,摄影属于人类精神文化的范畴。摄影行为本身是一种社会行为,因而也是一种文化行为。行为的结果——拍成的照片,不仅是历史的影子,也是时代的镜像,它再现了历史,留住了现代,给未来留下了遐想的线索和空间;透过一张张照片,我们能回窥某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领略某个特定时期的风土人情,透视当代人的文化观念和精神面貌。同时,它也间接地反应了摄影家的文化水准、精神境界、价值判断及审美理念。作为观者,也需要从一定的文化背景和文化观念出发去欣赏和理解一幅作品。
在当下,对于大众而言,摄影已经成为日常的消费方式,随着数码相机的出现和版本的不断更新,胶片感光的传统摄影模式已经逐渐退出了大众摄影的历史舞台,摄影被“数码”成了一种廉价的消费品。每个人的智能手机里面,都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每个人都成了“拍客”。摄影成了大众一种常见的娱乐、怡情的方式,然而,其精神文化意义也在这“数码”化、普及化的过程中消解了很多。不可否认,其中有些摄影爱好者掌握了一定的摄影技术,有些作品也拍得很“唯美”,由于不具有文化的自觉意识,尽管其作品在形式上具有一些美感的要素,但缺少文化意蕴和内涵实质,因而也就不大具有文化价值。
作为一个真正的具有思想深度的摄影家,如何赋予作品以价值的要素,保持其作品的文化品位,就不能不成为其思考和在实践中探索的问题,更何况在某种意义上说,摄影家还起着引领大众的作用。多年以来,林海在艺术的道路上跋涉,在影像的世界里追求。在艺术上取得了一些突破,作品的内容上也具有很丰富的文化意蕴。
总体来说,林海的作品是一种现实主义的风格,在其创作的所有作品中,纪实类作品占了很大的比例。他说:“历史,就是过去的现在;现在,就是过去的历史。……摄影,就是将动态的瞬间化为永恒!纪实摄影,就是定格的历史。”摄影的现实主义意味着不仅仅是“真正地”存在着什么,而是作为摄影家的“我”,“真正地”觉察到什么。客观世界中事物或事件的意义要靠人们去体会、去捕捉。普通人对于现实是不够敏感的,事物或事件的意义是隐蔽的。摄影家的优越处就在于,他对客观世界的感知能力要超过一般的人。常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物、稍纵即逝的事件可能毫无意义,而敏感的摄影家却能觉察到,从而去捕捉它、表现它。另外,摄影家感到有责任和使命去这样做,有一些被忽略了的美的东西需要去挖掘,有些被逃避的东西需要去正视,有些被淡忘的东西需要去记录,有些需要思考的东西需要去启迪。不仅于此,摄影家还给客观的事物或事件注入了一些新的、重要性的元素,使得在常人看来不具备任何意义的事物具有了某种意义,而一些只具备微小意义的事物,具有了较为重大的意义。摄影家的任务,就是等待那个启迪性的均衡时刻,以便出其不意地捕捉现实,表现现实。
林海关注历史、关注传统文化,齐文化尤其是他聚焦的核心。在他所拍摄的影像中,有官方组织的庆典,也有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有国家主席,也有平头百姓;有蹴鞠,也有现代舞蹈;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但无论拍什么,林海都不是把某个事物或某个事件孤立起来,而是放到现代化的背景下去考察,既回溯历史的悠久,也表现今天的灿烂;既阐释历史文化的厚重,也表现当下生活的生机。
“齐都视窗”,是矗立在临淄人民广场的大型屏幕,正面为“鼎”,背面为“齐”,隐喻着临淄文化之渊源,期冀着繁荣鼎盛。造型别致、寓意深远。林海把它拍了下来,注入了一些新鲜的元素,把本来具有一定艺术性和审美价值的东西再一次地艺术化了。他利用广角镜头,使得“视窗”占据了照片的中心位置,显得霸气和唯我独尊,广场上熙熙攘攘晨练的市民、远处隐约的高楼做了类似柔焦的处理,既衬托了“视窗”的高大、雄壮,也表现了这座城市的现代化气息,将要喷薄而出的红日象征这座城市和人民的朝气蓬勃。
林海直面社会生活,用镜头扫描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关注现实,关怀未来。其中,有对重大社会事件的记录,如他敏锐地意识到:三年疫情影响了人民的生活,将给中国和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会改变人类社会的轨迹,他从多个维度多幅帧记录了这次事件,给历史留下了注脚。单独一幅作品是静态的,但把这些作品组装起来就成为流动的历史。像疫情一样,好多事件、场景我们都是熟悉的,有些甚至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过,但随着时间的逝去,一般都选择了漫不经心或遗忘。林海的作品唤醒了我们,把我们再一次拉回其中,如身临其境。这不是简单地让我们再温习一遍,也不是单单让我们记住什么。林海以摄影语言重构了这些事件和场景,它们被典型化了,因而具有了更广泛的意义和更强的感染力,它拨动了我们心灵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琴弦,同摄影家在一个频道上共鸣。
林海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对普通百姓生活的描绘,记录他们生活的点滴。他不是一个摄影史上传统意义的所谓“冷静”的观察者,也不是一个嗜好古怪、公开承认题材不带喜恶、宣称一切题材无非是信手拈来的超现实主义者。美国著名摄影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说:“一张伟大的照片必须在最深刻的意义上完整地表达我们对正被拍摄的东西的感受,因此也是真实地表达我们对整体生命的感受。” 林海的作品做到了,他欢乐普通人的笑,悲伤受难者的哭;艳羡年青人的爱情;珍惜家庭中的亲情;批评社会中的荒谬、怪诞。他用自己切身的感知和独特的理解诠释着平凡人的生活,也解释着现实的社会,因而,其作品包含着浓郁的人文主义色彩。
《回娘家》中的女主人公,没有朱明瑛左手的一只鸡、右手的一只鸭,身上只背着一个娃娃。然而,女主人公的急切和身旁跟着的小男孩高兴的神情跃然于画面。脚下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和头顶拱形的涵洞表现的是原始的古朴,浓浓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留守》是一幅颇具社会意义的作品,两个保持着一段距离、互不交流的老人,那只注视着正前方的狗,无不透露出寂寞、孤独,反映了留守老人的状态和农村趋于凋敝的现实。
林海作品中人物的表情是真实的、自然的,因而也是感人的。在我们的人生体验中,或多或少会出现在某些具有仪式感的场合,例如,庆典、会议、毕业等,这样的场合往往需要拍照留念。拍照伊始,摄影师会习惯地让被拍者喊一声“茄子”,使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在微笑的样子。摄影师迅速按下快门,不自然的微笑片刻就被定格在画面之中了。这样的微笑必然是呆板的、僵硬的,也是虚假的,它掩盖了人们当时各自真实的感情。在林海的作品中,“穿花褂子大嫂”的笑,洋溢着劳动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磨剪子戗菜刀刘师傅”的笑,体现了对技术的精益求精和自身手艺的自信、自豪;“爆米花的师傅”被火炉的火苗缠绕着,通红的笑脸随着“轰”的一声震响,同爆米花一起绽放。
从技术的角度来讲,林海记录的这些普通的人和事,多采用锐焦拍摄,人物的面貌清晰、逼真,脸上的汗水、皱纹清晰可见,甚至观赏者能绰约感到人物的肌肉运动,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生动,但从根本上来说,这是生活的真实。真实是摄影艺术的生命和灵魂。从取景的角度来讲,林海不是以俯视的视角拍摄的,而是以平视的视角拍摄的。摄影家采取的不是一种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态度,而是一种平等的态度,他把自己融入到这个群体之中,已经不是一个拍摄者,而只是这群体中的一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海的作品是成系列的,他不是碎片化的记录某一个瞬间或花絮,而是瞄准一个领域深耕不辍,所以才能给人以厚重感。在这些系列中,最具有民俗和文物意义的是《正在消失的一百个行当》系列。他拍马车、拍算盘、拍爆米花、拍磨剪子戗菜刀……林海拍这些物件,不仅仅满足于列一个清单或者像图标一样把这些物件记录下来,而是把它们放到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的交叉点上,放到与人的关系之中。从而使得这些物件有了血液、有了肌肉、有了神经,也有了灵魂。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已经很少使用、很少见到这些东西,但在精神上,却对它们产生了依恋的情愫,在某个时刻,会不自觉地想念它们。
马车作为一种旧时的最常见的交通工具(连“马路”这个词都是因它而名),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被抛锚者,它行驶的轨迹是在改革开放前的道路上。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宽阔的马路已经容不下它的身影,只有在某些景点——如在孔府和孔庙之间的马路上,还可以看到它的影子,主要成了满足某些游客怀旧心理或是好奇的工具。林海拍摄的《马车》可能是在一般城市所能见到的最后的影像:它行驶在本属于它的马路上,一部轿车迎面而来。这幅作品深刻揭示了现在与过去、现代与传统的强烈冲突。在同一个有关现代与传统的主题下,林海的另一幅作品《老算盘》可能更有意义:老于是一个算盘和电脑都会使用的会计,坐在办公桌前,用算盘算账、记账;侧身后是一台电脑。突如其来的来访者打断了他,他一手举着眼镜睥睨着来访者,眼神似乎是在询问,也充满着自豪。这幅作品给我们出了一道选择题:在古代人的智慧和现代科技之间我们如何选择?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传统与现代能相互融合吗?
摄影一直是与风景、风光联系在一起的,无论对于专业摄影家或者业余爱好者来说,风光摄影一直是其拍摄的重要题材。我们说的“美”、或“美感”一般也是指风光摄影而言。由于受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这种认识在中国的摄影界更加广泛、更加浓厚。林海同样创作了大量风光摄影的作品,泰山的雄壮,草原的广阔,莲花的玲珑剔透,杨柳的婀娜多姿,西藏的异域风情,江南的烟雨水乡都曾是他拍摄的对象。从形式的角度来讲,构图、光线、色彩的运用和谐、完美,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但不止于此,林海在他的作品中,赋予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许多作品像隽永、美妙的小品文一样蕴含着哲理,给人以启迪。
《秋游》当是在秋天的早晨或傍晚拍摄的,以黑色为背衬,以蓝色为底衬,突出树叶黄金般的色彩,赞美树的生机和美丽。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生命本身,联想到自己。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已经不可能如花般的美丽了,是否应该如这棵树般的生动、美丽呢?《赏秋》由黄红两种色彩构成,但并不使人感觉单调,因为摄影家并没有把这两种色调设置在一个平面上,而是有远近、高低的变化,很有层次感。按道理讲,距离人的观察点越近的物体,应该显得越大;越远的物体应该显得越小。但摄影家通过焦距的调整,反而用之,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画面中两匹马、两个人显得很小,而整个树丛显得很大,从而增强了表现力和感染力。画中的两个人似乎是在指点风景,但本身又构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卞之琳的诗写得好:“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林海还创作了一部分写意摄影和剪影摄影的作品,其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子。绘画和摄影之间,存在一种互动的关系。摄影的诞生,对绘画造成了强有力的冲击,使得绘画追求的逼真效果大打折扣。同时,绘画应该庆幸有了摄影,才使得它打破了传统的藩篱,使得风格趋向多样化。同样,摄影也不仅仅满足于相似性,而是在艺术形式上追求创新和突破,转向绘画去寻找灵感。中国的传统绘画,强调“在似与不似之间”,力求神似。像中国的古典诗歌一样讲究意境、情趣,崇尚含蓄、蕴藉。林海借鉴了中国传统绘画、古典诗歌中的创作理念和艺术风格,也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
林海的作品不是冰冷的,而是带有温度的,有时甚至有些灼人。这种温度除了来自于作品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外,还来自于作品本身的暖色调——那一抹无处不在的红色。林海下意识地喜爱红色,在他绝大多数的彩照中,都有红色的存在,有时也许可能仅是一片红叶或者汽车的尾灯。从风格识别的角度来讲,同为视觉艺术,如书法、绘画等,其辨识度就非常的高,我们可以通过笔势习惯、色彩运用等方面来判定是谁的作品。但是我们很难判定一幅摄影作品的归属,即使他是最伟大的摄影家。那一抹红色已经形成林海在色彩运用上的风格,增加了其作品的辨识度,概括成了一个符号——能指鲜明,所指丰富。
总之,林海的摄影记录了现在,也把当下留给了未来。当历史走到了某一时刻,周围的环境已经变得物是人非的时候,再来看这些作品,带给人们的也许是熟悉,亦或是陌生;也许是漠然,亦或是感动,但都会在人们的心底留下痕迹。当一幅或者一组照片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那一缕怀旧的光影,更需要那厚重的文化韵味和深层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