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走好
2023年1月6日10时许,大哥走完了他88年的岁月,溘然与世长辞。
初闻噩耗,难以置信。大哥虽届耄耋之年,但身体一向健朗,除了耳背、眼朦、湿疹,没听说有其他基础病,突然离去,令人生疑。我至今想不通,政府花了不菲的财力、人力,严防死守了整整三年,为什么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和药物储备的前提下突然解封?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在老人们最难耐的冬季?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悲痛与愤懑交集!
住院不到十天,一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人,没有一丝迹象,没能留下一句话,就离我们而去了,这是亲人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也无法承受的残酷结局啊!
长歌当哭,触绪感怀,往事如昨,浮现眼前。
一九五二年的冬天,我和母亲在太原姨母家避寒,听说大哥从朝鲜回国在天津集训,便决定去看望他。当我们相见时,只见大哥穿一身崭新的黄棉军装,胸前戴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白布、红框、黑字徽章,精神干练,神采飞扬,他没想到我们会来,显得非常高兴。
第二天,大哥领我们在天津大街、码头转了转,部队即将开拔,我们依依惜别,当晚就回了太原。
大哥是五一年参军的,当时他只有十五岁,正在太原上初师。恰遇装甲兵青年训练大队招收学员(实际是征兵),他瞒着家人踊跃报名。因年龄不够,他又转到另一个报名点,瞒了岁数,并咬破食指当场写了血书,义无反顾,毅然投笔从戎,奔赴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
大哥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弟一妹。父亲中年得子,视若珍宝,关爱有加,从小就教他学习、背诵《四书》《五经》等经典古籍,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孰料他却不辞而别,竟去了炮火连天、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朝鲜战场!父亲思儿心切,竟一病不起,加之穷愁潦倒,贫病交加,不久郁郁离世。
大哥在部队表现突出,先后多次立功受奖。朝鲜停战后复原回乡。我见他的手提箱里,有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还有红缎面的各种证书,以及一张在天安门石狮前英姿飒爽的照片。他还带回来一个伤痕斑斑、上面烫着蓝色“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纪念”字样的白瓷缸子,他极其珍视,一直带在身边。
他被安排到县供销总社当秘书,但他自强不息,坚持自学,一心要进高校深造。对一个从未上过一天高中的人来讲,要考上大学真是异想天开啊!他凭着自己刻苦的努力,终于以初师的学历考上了山西师范学院(山西大学前身),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那年我十一岁,清楚记得,他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前的情形:他借了别人一套高中课本,星期天一到家,就用全部时间攻读。在油灯下、晨曦中、城墙外、溪水旁,背诵课文、计算试题、专心致志,目不旁视,别人以为他疯了,谁知他正在攀登书山,泛舟学海,不到两个月,他的一头乌发已经斑白。部队曾经的训练,使他很注重仪容、仪表,我曾经看见他用熬得黑乎乎的药膏涂抹头发的情景。
他在人生路上知难而进的无畏精神,以及他的才华,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的准岳父看中,一心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读书郎。一九五七年暑假,由岳父在县城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当天下午回到我家。大哥一枚别在胸前红底白字“山西师范学院”的校徽分外引人注目。又听说大嫂出身文艺世家,能歌善舞,在众乡亲的簇拥下,当院为大家唱了几首当时流行的苏联歌曲,赢得乡邻们啧啧称赞。
那时节,先后担任村里扫盲班、幼儿园教师的母亲,还有高小毕业就辍学回乡务农的二哥,他们所挣的工分,也难以维持家庭生活。大哥、大嫂每月从他们微薄的工资里,挤出几元钱接济家用,供我和弟弟念书。
我上初中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交不起学费,连必须的生活、学习用具也没有,也是由大哥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否则,我是完成不了初中学业的。之后,为了寻找生活的出路,我远嫁省外,其时大哥已回山西大学任教,从此我们远隔千里,只能鸿雁传书。我常常向大哥倾诉内心的苦闷、彷徨、和无奈,总能得到百忙之中大哥的关爱、宽慰和指点迷津。
文革期间,我无书可读,苦闷至极,大哥设法借来了许多中外名著,托稳妥、可靠的亲友悄然捎给我。我如饥似渴,饱览群书,无形中为我后来参加的汉语言文学自学考试奠定了基础。
我从小就喜欢古典诗词。记得上初中时,曾经写信问大哥怎样写律诗?大哥回信说,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你现在先学好功课,将来上大学老师会讲到这些的。可惜我中考名落孙山。八十年代初,我积极报名参加陕西省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才对诗词格律有了初步了解。退休后,在著名诗家魏义友先生、裴智师姐的热情鼓励帮教下,学诗大有长进,后又积极参与了刘玉霖先生发起的坡底诗韵唱和,得到进一步提高。大哥得知后,很是高兴,写信极力称赞、肯定,并用心帮我修改诗稿,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2010年初,我准备出版诗文集,请大哥给我作序。不料大哥回信说“……我不给你写序,是因为既然给自己人写,就要写到心灵深处去,而我又不忍心触动你心灵上的疮疤……,”可见大哥体贴入微的良苦用心。文友写的序、跋稿样出来后,我寄给大哥看,他从多伦多及时回信道:“诗集序言写得很实在,抓住了主要特征,无溢美之辞,令人信服。……跋文看了两遍,虽是文字游戏,亦可见老魏的文学功底和热情洋溢。”随后大哥书写了一首七绝寄我,诗曰“诗文一卷意无穷,苦辣酸甜彼此同。岁月刀痕深入骨,伤怀尽在不言中。”下注:“《塬草集》即将付梓,忆及吾妹经历之艰辛、壮志之未酬,一言难尽,不禁凄然,因书数语,以致感怀。”我双手捧着大哥的书信,心潮起伏,热泪长流,情难自已。
大哥的文艺思想,有他的独到之处。除了继承古人“文以载道”“诗歌合为时而著,文章合为事而作”的文艺主张外,对现代诗词创作提出了“三突出”的原则,即一、“突出民生”,强调关爱弱势群体,为大多数人服务;二、“突出感情”,写诗要敢于说真话,抒真情;三、“突出创新”,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一定要有创新。他常告诫我说,作品要言之有物;须感情真诚;要语言清新。他最反感无病呻吟、故弄玄虚、晦涩费解的作品。对他的这种文艺创作思想我身体力行,努力实践。
大哥的政治思想在年轻时代一贯随主流社会,在各种社会活动中表现积极,但我觉得他从中年开始有了很大的转变。也许是因为他能读到鲜为人知的内部资料以及思想比较超前、内容比较大胆的刊物,故而比一般人站得高、看得远、思考得深。他总能从各种纷繁、杂乱的历史事件中总结出不同凡响、出人意料、发人深省、振聋发聩的独特见解。我最愿意与大哥在一起交谈讨论,凡我认识肤浅之处,都能够及时得到他的点拨与提升,在许多问题上,我们心有灵犀,观点甚为契合。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哥在追求真理、真知的道路上,勤于思考,特立独行,从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深切地感受到,他有屈原洁身自好的品格,有李白自由洒脱的个性,有杜甫悲天悯人的情怀,有苏子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有鲁迅先生横眉冷对、从不奴颜卑膝的“硬骨头”精神。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曾经站在从政还是从教的十字路口踌躇彷徨,来信征求我的意见。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以您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性格,不宜从政。他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参考了我的意见,最终还是回校,从事了自己热爱一生的学术研究工作。
2014年8月,已故诗姐裴智临终托我,将她个人存款义捐希望工程。待我去完成诗姐心愿时,横生变故,为此我出庭打了一场耗时四年之久的官司。大哥亦耿介忠义之士,期间非常关心官司进展情况,替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官司胜诉、捐款到位之后,又热情赞扬,勉励有加。
知我者,大哥也。
大哥生性好静,伏案读书写作是他的最爱,热闹、嘈杂的场所避而远之,即便是出差安排有游览活动,他都一一放弃,总是来去匆匆,不肯浪费一点时间。我在西安数十年,多次邀请他来观光,均未能如愿。直到2015年4月,他为“躲避”家人要给他设宴庆贺八十寿诞之际,兄妹四人才终于会聚古城。期间游览了大唐芙蓉园、秦始皇兵马俑、法门寺、马嵬驿、楼观台、等名胜古迹。大哥一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凭着他丰富的古典文史知识,为我们讲解古迹的来龙去脉。他精神矍铄,健步如飞,我和二哥、三弟都赶不上。游览之余,大家在一起聊天,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不涉猎,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好不快哉!近几年,西安又增加了几处名胜,我还想再邀他们过来,谁料竟成梦想。
2016年,大哥把他新出版的《边鼓集》寄我,我看完后百感交集。他为人写了那么多序文、诗评、读后感,却没有我的一篇;我请他改稿、点评,他总是先人后己,把自己人的事,一再后推。大哥一向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家人的事重要,家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只是羡慕他身边的那些文朋诗友,常常想,假如我在大哥身边,能得到他耳提面命,悉心指导,及时点拨,那我的写作水平肯定是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的。
2019年初,我准备出版第二本诗文集(《霜叶集》)。在诗文的选择上,本想请大哥帮忙,得知他正在全力以赴撰写数十万字的《漫卷大唐诗》,便不忍再打搅他,只请他题写个书名。他很用心地写了几张寄来,供我选择,最后却因封面设计的原因,未能采用。我感到非常遗憾,很对不起大哥,大哥回短信说,那有什么!我又不是外人,权当练笔嘛!话虽这么说,至今想起,仍是后悔不迭。
2018年,谁知曾替已故诗姐裴智完成义捐心愿一事,突生枝节,又出现了一场耗时四年之久的诉讼闹剧,我自然被卷入其中。大哥深知司法之腐败,人心之险恶,小人之猖狂,对我的意外遭遇,甚为愤慨,也操碎了心,替我补充、修改法律文书,不时询问进展情况,安慰我坐观其变,冷静应对,把坏事当成好事来做,使我得以轻松化解,泰然处之。
我是去年12月底,得到大哥染疫住院的消息的。侄儿发来视频,我看到大哥红光满面,正在用饭,原以为很快就会出院回家,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场闹剧完胜的结局告诉他,谁料没几天,就接到了大哥去世的噩耗。真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啊!泪飞如雨,悲痛无法自已,很长时间寝食难安,心情压抑得几近窒息。对我来说,这是自母亲去世以来最大的哀痛啊!
我绝不相信大哥走了。我的眼前常常出现幻觉,大哥日常伏案写作的背影,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大哥爽朗的笑声,声情并茂的朗诵,仍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总在问自己:大哥真的走了吗?是真的吗?一场恶梦吧?
但无情的事实告诉我,大哥是真的走了。
我对着苍天自问自答:您的《读词心解》校对就剩一百多页了,为什么没等付印就急匆匆走了?是不是父母亲太想念您了,把您叫走了?可您也有宝贝儿子、孙子、外孙,怎能舍得离开他们呢?您不是和老伴、同事约好,要向百岁进军吗?怎能半途负约先行?您不是还要写回忆录、练习书法吗?您不是说一定要来西安参加我大孙女的婚礼吗?......您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辞而别了呢?!是不是老天爷怜您太劳累,把您收到天堂休息去了?
大哥,您对母亲至孝至顺,使之颐养天年,是一个好儿子;您与妻子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是一个好丈夫;您言传身教,循循善诱,是一个好父亲;您竭尽全力关心、支持、帮助所有亲属,得到亲属们尊敬和厚爱,是一个好长辈;您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执教一生,桃李满天下,学子们无不敬仰,您是一位好教授;您退而不休,不遗余力,扶植诗词爱好者,不愧是一位优秀的国粹传承者;您为政、为教清廉自守,一尘不染,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您体恤弱者,憎恨贪腐,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您就是我们为人处事的楷模和表率呀。
大哥,您去世后,很多人悼念您,缅怀您,写文章赞颂您的丰硕业绩,您一生无愧,实至名归,可以安心地走了。
巍巍吕梁,滔滔汾水,郁郁墓园,您如愿长眠在父母脚下,劳碌一生的您,静静地安息吧!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今生已了,来世我们仍做兄妹。
别了,大哥!
大哥,走好!
卯兔清明节于古城西安
谢谢各位关注。春节将临,不再影响各位情绪,悼念活动到此结束。祝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