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杂忆

创建于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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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山青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三十三年了。当年刚失去他时的悲痛和茫然,已被时光渐渐治愈,化为了一种融入内心深处的永恒的追思。父亲一生坎坷而奋发,在身处人生磨难时也保持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他在时代的低谷时仍给予我们积极向上的激励和引导,如来自山谷的一股清风,吹散了我们心中的压抑和绝望,带给我们信心和力量。

       我最早关于父亲的记忆,有两段特别温馨而清晰。一是我大约三岁时,他带我到北碚的北温泉公园玩。我们来到一个不大的温泉池,池子掩隐在一片翠绿的树林间,环境雅致而宁静,他下水后靠近一个水槽,让水顺着他的头淋下来,然后,他从温泉池的水里探出身子望着几米外的我,向我说话,我从池边铺着细细鹅卵石的一个小斜坡向他走去。另一段是他带着我沿着土阶梯爬坡,那段坡似乎无穷无尽,不断向高处延伸。我们中途坐下休息,他拿出一袋当干粮的“沙胡豆”让我吃。这两段最早的记忆,仿佛寓意着我人生的两大基调:内心的温馨宁静和现实中的跋涉陡坡。

       父亲是长子,恪守中国传统中的长兄为父的古训和操行。他对几位弟妹关爱有加,引导有方。他进入社会比他们早,见识也多些,就积极引导和支持弟妹们努力读书上进,也加上他们自己的奋发,后来都事业有成,家道兴旺。他为了弟妹的成长和发展,他自己个人的生活甚至做出很大的牺牲,因此深受弟妹们的尊敬和爱戴。当然,他也得到弟妹们的帮助。他常说一件事:他在外读书时,一个弟弟把自己积攒的零花钱放在他的枕头下让他带去用。他们兄弟姐妹间感情很深厚,联系交往很亲密。在父亲心中,亲情占有着最重要的位置。我记忆最深的是,在文革时期那些昏暗压抑的日子里,每当叔叔姑姑们有来信,父亲都会郑重其事地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坐在一起听他朗读来信。在家里暗淡昏黄的灯光下,这些充溢着浓浓亲情和生活琐事的家书,让我和弟弟心里倍感温暖和快乐。这也算那个年代的朋友圈了吧!父辈的重亲情、求上进的家族传统,也给下一代作出表率,这个家族传统也延续到我们这一代,我们真的建立了一个家族群,大家时常交流信息,联络感情,增进亲情。

       父亲性格温厚和蔼,这让我们家有了一种慈父严母的家庭特色。有时母亲对我们过于严厉,絮絮叨叨,他总会劝说她要对我们“循循善诱(他的口头禅)”。他批评我们时,常常是点到为止,一语中的,而且一辈子没有体罚过我们,这与一些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父母,有天壤之别。记得有一次,我模仿一部越南电影中的神汉做法祭天的动作,自以为维妙维肖,吸引了一些小伙伴围在身旁观看,我们正在陶醉之际,父亲碰巧路过,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我立即终止“表演”,一溜烟跑回了家。我以为会遭到他的一顿咆哮,谁知他只冷冷地骂了我一句:“不正经!”父亲平时对我们的行为举止有严格的要求,常对我们说“食无语,寝无言”之类的话,还要求我们走路时做到收腹挺胸直背,目光平视,他哪里见得我模仿神汉做法的怪异的举止。小时候,弟弟更顽皮一些,终于有机会享受了一次父亲的更高的待遇——挨打,但父亲居然是手持一把干稻草(顺手抓到的或有意选择的)“狠狠”抽打他。此事后来传为大院美谈。

       我初中毕业后,父亲考虑让我到重庆当学徒工,而不再继续读高中。去之前,他给我买了一些有关钳工技术的书籍,对我说:“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数电工。钳工不像车工那样单调劳累,有一定技术含量,你只要努力提高技术,今后凭技术吃饭也不错的。”临行前的晚上,他给我讲得最多的却是叮嘱我生活上的事,毕竟他最记挂的,是我离家在外的独立生活。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说他自己已先去了一趟重庆,到我将要工作的工厂附近做了考查,摸清了周边有一些小饭馆,叫我周末可以去打牙祭。这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真是“儿行千里父担忧”啊!但是,此事后来没有成,我又回到贵阳继续读高中。现在看来,我很有可能是一个被英语老师耽误的八级钳工。

      父亲的厨艺不错,尽管那时物质生活匮乏,但他总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丰富美味的佳肴,如粉蒸肉、灯盏窝(回锅肉)、鸡蛋裹瘦肉卷、皮冻等,尤其是每年的春节,他会花好几天时间精心准备,做出一桌美味丰盛又琳琅满目的年夜饭。就算平时,有亲戚朋友来做客,他也会亲自掌勺,款待他们。有一次,妈妈的一位表弟来做客,看到父亲做出的丰盛的早餐,眼前的口福令他大为感动,他诙谐地说道:“早点早点,就是吃一小点嘛,不要摆一大桌嘛!”

       我刚读高中时,有一次父亲有意带我和弟弟到他“蹲点(做农业技术指导)”的农村去,说让我们体验生活。我们到了贵阳新添寨附近的农村,来到一栋破旧简陋的农房,里面只有一台土灶,几乎空空如也。他完成工作后,就在土灶上煮干面条给我们吃,当晚就睡在阁楼的木楼板上。夜里蚊叮虫咬,时而还有老鼠吱吱叫着,从我们身边爬过。次日早,我们搭便车回城,那是公社的一辆破旧的解放牌汽车,与很多农民在车箱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车开到一处上坡路时,竟然开不上去了。司机恼怒地停下车,跳出驾驶室,粗鲁地对着满车人喊叫,要一些人下车。但很少有人下车,都想赖在车上。我也在犹豫,心想父亲是科技人员,如他此时亮明身份,司机总会让他享有这点坐车的便利吧。当然,在那个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才的年代,司机也可能不为所动,一视同仁,把他赶下车。我还在做着白日梦,不料父亲却很干脆地对我们说:“我们下车!”已有五十多岁年纪的他,带头麻利地跳下了车。下车后,我们步行了很久才走到区上的公交车站。在步行途中,我们跟在父亲身后,只见他挽起的裤脚下露出两个结实黝黑的腿肚子,行进中在我眼前不断迈动,在雨后湿润的泥地上踏出啪塔啪塔的声响。他这次带我们下乡体验生活的目的立刻就达到了,眼前的景象长久留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懂得,人生往往没有选择,只得面对艰辛,朝着目的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仿佛是天意,父亲的祭日与女儿的生日是同一天。他病逝时,女儿是全家最不舍他的人。女儿出生后,我先后在外省学习,在国外工作,妻子在产假后也要忙于上班,于是,退休多年的他便承担起“男保姆”的角色,他时常用背带背着女儿,双手提着买回的菜,在大院里来回的情景,获得邻居们的钦佩,以及怜悯。他就这样不辞辛劳,费心尽力,刚把孙女带满五岁,就撒手人寰。葬礼上,在向他的遗体告别时,五岁的女儿突然嚎啕大哭,悲痛地一遍遍撕心地哭喊“爷爷!爷爷!”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到家中,她看到爷爷生前给她做饭的灶台,又抽泣起来:“爷爷没有了……呜呜……我吃不到爷爷做的香饭饭了……”

       多年后,女儿长大,一次我有意问起她是否还记得爷爷的模样,她说:“他头发很稀少,好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我做饭。”

       慈祥辛劳的爷爷永远活在孙女和我们的心中。

杨山青,高校退休英语翻译教授,在多家报刊杂志、微信公众号和视频号上发表作品,有多部著作和译著被收藏于国家图书馆和数百家高校及地方图书馆。心如闲云野鹤,常探人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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