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老疙篼

马智勇
创建于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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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入住华西医院第二天,护工老疙篼来到床前。

    老疙篼姓王,仁寿人,五十多岁年纪,因长得干巴瘦小,木讷不爱说话,医院里上上下下都这么叫他。

    用老疙篼的话说,骨科患者多是“脚脚爪爪遭了”的病人,行动不便,生活需靠别人照料。如今医院的护士都只干南丁格尔业务中的技术活——打针输液,给病人端茶送水、接屎倒尿的粗活早就转由护工干了。护工都是临时性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服务好坏全凭各人运气。

    老疙篼早年在家务农,后学得石匠手艺便长年在外卖力气挣钱,近年因体力不济便由侄女介绍来医院当护工,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外打工,老伴操持家务,日子过得很普通。

    老疙篼文化不高,记性也差,替病人收放的东西,转背就不知搁在何处了;给我打了好几天早饭,始终搞不清“原汤牛肉面”和不放海椒是咋回事;让他叫唤的士,脸红红的对着司机就是不敢招手,我真不明白他在医院里这两三年护工是怎么干下来的。

    手术后头几天是骨伤病人最难熬的日子,生生白骨遭受重创,那种从躯体内呈放射状发出的疼痛,象刀割,似火烧,有时简直就象大锯拉身。我在术后第二天夜间痛感达到顶峰,除创面外,因身体无法活动,背部也痛成一片,数次使用止痛针药全不济事,整整一夜几如炼狱煎熬。迷离恍惚中,突感一只厚实粗糙的大手缓缓伸入我久负重荷的脊背下,肌肤接触中真切感受到老茧的磨擦,当这双大手轻轻拖起我久未挪动的沉重身驱时,霎那间真有一种灵魂出壳的轻松感觉。

    “尾锥骨这一截要多按摩,要不容易长褥疮。”

    老疙篼一边在我耳边轻言絮语,两只手不停倒腾着在我脊背上来回按摩,粗糙的大手此时于我真如观音菩萨的纤纤玉指,空灵之中慢慢揭去了遍布全身的疼痛面纱。整个后半夜,老疙篼就这样不停地替我按摩,指法忽由里向外,忽由外到里,或上下运动,或圆周运动,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终于安抚得我在黎明前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当我看见老疙篼布满血丝的双眼时,这才真切地认识到这个金牌护工的价值。

    老疙篼的另一绝活是给病人擦澡,细致周到通体抹遍,而且坚持每天早晚各一次。据我观察,全病室前后换了十多个病友,包括亲人侍候者在内,唯我一人享受了这一优待。为了保持水温,老疙篼接的都是锅炉里刚烧开的沸水,且不加冷水。如此滚烫的水一般人根本下不了手,老疙篼却是长期坚持。有人开玩笑说石匠的手经得烫,老疙篼淡淡一笑:鬼扯!哪个的手不是肉长的?但给病人抹澡就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尿温尿温的咋个要得。据他讲,前几个月他刚照料完一个中风瘫痪的老头,就是靠坚持抹热水澡使其逐渐恢复,现已能下地走路了。且不论抹澡效果是否如此神奇,仅那份诚挚的敬业精神就实在令人起敬。

    随着伤势日渐稳定,我们之间的话题慢慢轻松起来,甚至有时还兴点“娱乐”活动。老疙篼讲故事摆笑话全不在行,一般牌类活动也不感兴趣,却对“跑得快”情有独钟。

    “老疙篼,找人来打‘跑得快’!”

    每当看到老疙篼坐在一旁打瞌睡,我就冲他大喊一声。恹恹的他立马就象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蹦老高,先是冲到门边,伸头看看,见没护士,很快便去其他病室找来牌友。我从枕头下拿出扑克,大家便有滋有味地玩起来。说实话,我对“跑得快”并不感兴趣,远不如打桥牌精彩,但为了老疙篼高兴,我打心里愿意陪他,而且每次都会输给他十块八块的。每当看到老疙篼赢钱后如儿童般灿烂的笑容,我觉得自己也只能为他做这点事了。

   时令已交五月下旬,天光日见早顾,金色的阳光刚刚洒进病房,老疙篼就急着张罗我洗漱吃饭,今天他要赶回家给婆娘过五十大寿。脱下平日从不离身的阴丹兰工作服,换上熨贴得并不整齐的中山装,老疙篼忸怩得几乎迈不开步。看着他脚下一双早穿变形的皮鞋,我爽快地送他一双新皮鞋,又另给一百元钱作为贺仪。老疙篼再三道着谢声走出了门,第二天回来反给我拎了一只五斤多的肥鸭婆。

    “尝尝吧,自家养的,全是喂红苕长大的,比饲料鸭子好吃多了。”

    老疙篼眉飞色舞地谈起了他家的副业养殖,真个是鸡鸭成群,猪儿满圈。眼下物价上涨,他家的畜禽全喂红苕长大,肉质优良,价格自然也要高出一截。老疙篼喜滋滋地一面盘算着未来的好光景,一面不住声地赞扬当前的农村政策就是好。

    “这两年政府出钱把机耕道都修成水泥路了,各家修沼气池上面还给补贴,农业税也免了——哪朝哪代做得到哟!”

    我问老疙篼哪来那么多红苕搞养殖,几头猪加一群鸡鸭,得喂多少红苕呀?

    “全是自已种的。”

    “你们家承包了好多地?”

    “现在农村外出打工的人多,抛荒地多得很,只要肯出力,随便捡点地栽种就够了。”

    老疙篼转而感叹现在种粮不如打工挣钱多,农村青壮年都进城找钱去了,丢下的土地靠在家的老弱病残者也种不过来,只好任其荒芜,他婆娘趁此种下许多红苕,还真成就了家里一块养殖业。

                           2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大病房里人多空气差。

    这天早上,我突被老疙篼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只见他面色发青,呼吸急促,急忙托人找来他在医院工作的侄女,上午抓紧作了个胸透检查-----老疙篼竟患上了矽肺病!这是一种长年在粉尘环境中工作的人易患的职业病,他怎么会得此病呢?

    “都是当石匠落下的病根。”紧急赶来的老疙篼婆娘解释说。

    当石匠会得矽肺病?我不解地望着老疙篼。

    “前些年无所谓,就是这两年给人家打石狮子遭的。”

    于是老疙篼向我讲起石狮子这几年在市面上如何卖钱,政府机关、宾馆、甚至有些企事业单位都时兴在大门口摆上这么一对猛兽“镇堂子”,石材铺的老板只要接下活,就要下面工人加班加点赶制。石狮子打造成形后全凭工人用砂轮进行表面抛光,铺天盖地的粉尘将人完全笼罩,一对石狮子磨出来,抛光的工人不知要吃进多少粉尘。

    “老板抠得很,那么凶的粉尘,连个口罩都不发给我们。”

    “你这是职业病,现在拿着医疗证明去找老板算帐!”

    “我早不在那里干了,再说老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疙篼苦笑着叹一口气,“就是找到人又有啥用?我们是农民工,不象你们国家大厂福利好,啥子都有保证,我们老来干不动了还不晓得昨个过呢?”

    我实在无法接应老疙篼这个沉重的话题,只好转而议论起外面的天气,正在此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神情诡异地对着老疙篼婆娘轻轻一招手,老疙篼婆娘忽地起身出去,一个多小时回来后刚对老疙篼说了一句:“王么娘这次回去看到二女子了。”话没说完就被老疙篼使眼色止住了,然后两口子起身走出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王么娘给老疙篼两口子带来的是一个令他们悲喜交加的消息。

    二十多年前,正值计划生育高峰时期,已有一个女儿的老疙篼婆娘又怀上了二胎,抱着一定要生个儿子的强烈愿望,两口子以“超生游击队”外出打工的方式躲过了计划生育站的追拿,到头来生下的却还是一个女儿。为了给以后留下机会,这对不生儿子不死心的夫妇决定把刚落地的女儿送人。委托之人就是那个王么娘。精明的王么娘很快秘密地在她的老家-----大凉山地区找好一户没有孩子的娘家亲戚,对方接受孩子的唯一要求就是永远保持孩子的身世秘密,当时两口子没作丝毫考虑就将孩子交给了王么娘。过了两年,老疙篼婆娘争气的肚皮终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尽管为此遭了重重罚款,两口子还是十分满意,毕竟香火传承和将来的劳动力有了保证。多年来,老疙篼夫妻一直严格恪守诺言,从没到几百公里外的偏远山区去看过小女儿。开始几年偶尔还能从娘家归来的王么娘那里了解一点小女儿的情况,但自从王么娘母亲去世后,近十来年王么娘也很少回娘家,渐渐地老疙篼家基本就没有这个孩子什么消息了。近年来,随着国家形势发展,老疙篼的家庭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根本无心在家种地,几年前就跟着几个朋友到沿海打工去了,一去几年,连春节过年也很少回来,家里那点承包土地还得老疙篼抽空侍弄,看来当年顶着风险要这个儿子是为了解决自家劳动力的初衷根本无从谈起,倒是已经出嫁到城郊的大女儿不时回来看看,每次都给家里带些好吃的,并且帮着爹妈下地干活、操持家务,逢年过节还要帮补点钞票,日子一长,老疙篼两口子心中对儿女的看法慢慢发生了微妙变化。

    “儿子是名气,女儿才是福气。”

    由于对女儿有了新的认识,这两年老疙篼夫妇突然思念起那个早年送给人家的小女儿,想见见这个孩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几次打算动身去大凉山看望小女儿,却苦于不知详细地址,为此再三央求王么娘,并保证决不打扰那家人,只是偷偷地瞄一眼小女儿就行。无奈王么娘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并且拉下脸警告两口子不要乱来,否则对两家人都会有麻烦,尤其可能对那个已长成大姑娘的孩子带来严重伤害。老疙篼两口子其实也非常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可就是压不住心中那个强烈的渴望,几次恳请长跪不起,搞得王么娘实在下不了台,最后双方各让一步,王么娘专门回一趟娘家了解这孩子的近况——那天王么娘到医院来就是向老疙篼两口子转告详情的。

    自从王么娘来过以后,老疙篼的神情日见落寞。即便“跑得快”也无法提起他的兴致。尽管疼痛的感觉有所不同,但我这个身躯被创的人却实实在在能够感受那个心灵受伤者的痛楚,同样地撕心裂肺,甚或更加肝肠寸断。就象他无法分担我的痛苦一样,我也无法分担他的痛苦,只好躺在病床上默默地与他一天天相伴。

    “六一”儿童节那天,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远处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不时随风飘进病房,却激不起各位病友任何热情。大家都为伤痛所困,一个个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病房里常常出现死一般的寂静。空调坏了,灼热的阳光照射进来,闷热的房间里人人心绪烦乱,愈发加剧了病房的沉重气氛。

    整整一个下午,老疙篼独自站在窗前,一直怔怔地望着楼下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发呆。暮色降临,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号声突然响起,惊得大家浑身一抖——少先队的“六一”晚会开始了。

    “过节了----过节了!”

    老疙篼口中喃喃自语,伫立原地一动不动,一组高悬的水银灯如莲花般倏地凌空开放,明亮的光华透过窗玻璃将他瘦小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轮廓分明,醒目扎眼,如同他亲手打造的石雕,在我心中留下了定格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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