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爷爷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年了。倘若他还健在,看到如今社会的巨大变化,他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倘若他还健在,看到重孙女都已经成家或者参加工作,重孙子也已经在读大学或者高中,他一定会乐得逢人便夸。
爷爷原本姓唐,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四出生在江垭麻山八斗丘。爷爷的舅舅没有孩子,两岁半的时候爷爷就过继给舅舅做儿子。爷爷的过继并不顺利,因为家族里有人反对过继外甥,说是只能过继侄儿。为了这事,还打过官司。官司打赢了,爷爷才风风光光地坐着轿子,过继到三官寺水车坪南溪峪。
用现在的话来说,爷爷就是个全才。凡是当时需要用的工具,他没有一样不会自己制作。凡是当时需要干的农活,他没有一样不精通。就连阉猪他也会,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一把剃头刀,一块磨刀石,伴随着猪崽仔们几声响彻山谷的尖叫,爷爷早已手起刀落,礼成了。爷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觉得什么事麻烦,什么事不会做、不愿做,你们就把它交给我来做。
爷爷读过几年私塾,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得上是文化人了。爷爷年轻时被路过的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在部队里,靠着能识一些字,爷爷的差使相对比较轻松。由于思乡心切,又听说要打仗,爷爷瞅准时机,从军营里溜了出来。凭着庄稼人对山势的判断和行军时有意的记忆,爷爷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老家。
爷爷每每跟我们讲起这段经历的时候,还有一些遗憾:我们所在的部队并没有打仗,如果当时不回来,我现在应该是一名军官。也有一起被抓壮丁没有跑回来的,现在他们的后人每个月还有几百元的抚恤金。逃回老家的路上,听说爷爷是八字槽门的,好心人都给他饭吃,让他借宿,可见当时的八字槽门还是有一些名声的。至于爷爷当时部队的驻地在哪里,回来走了几天时间,当时没问清楚,现在已经无从知道了。
爷爷是个苦命人。结婚之后的第二年,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二,爷爷陪奶奶回娘家。十几里之外,爷爷就看到八字槽门方向火光冲天。等到他一路小跑赶回家,整个家族的房屋早已在这场熊熊大火中化为了灰烬。没办法,爷爷这一辈的的十八叔伯兄弟被迫各自择址重建家园。爷爷选择把房子建在南溪峪最里面,单家独户。爷爷房屋旁边有一大片竹园,房屋周围栽了很多果树,枇杷树、桃树、李树、枣树、柚子树、板栗树,应有尽有。
爷爷建的仍然是木房子,后来又险些被烧掉,我记得的就有两次。一次是牛栏起火,爷爷的妈妈(其实是舅妈,我们管她叫婆婆)冒着生命危险,迈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地把牛从牛栏里牵出来,然后大声呼救。火被闻讯赶来的人们扑灭,只烧焦了牛栏。还有一次是弟弟玩火不小心点燃了堆在家里做引火柴的松针,幸好当时伯爷爷住在我家,赶紧提水浇灭了。
婆婆是中国最后一批裹脚女性。我见过她的裹脚布,确实又臭又长。婆婆的勇敢行为,当时还得到了生产队长的表扬。爷爷在兄弟姐妹中最小,排行老八。伯爷爷是爷爷的三哥,是个癫子。但也不是天天癫,时时癫。伯爷爷仿佛总是晚上癫,睡梦中我们经常被他的骂声吵醒。他骂完东家骂西家,没头没脑的。伯爷爷好吃懒做,因为疯癫,爷爷也不跟他计较,来了就好吃好喝招待,当然那时候也没有多少好吃的。
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妈妈。奶奶在我妈妈三岁多的时候就因为脑膜炎去世了,从此爷爷孤身一人,默默地承担起照顾老人、养育女儿的重担。妈妈回忆说,爷爷也曾给她们两姐妹讨过一个后妈,但终究没能长久留下来。
作为家里的老大,妈妈长大后没有嫁到爸爸家做媳妇,而是爸爸嫁到妈妈家做了招郞女婿。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管妈妈的爸爸喊爷爷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我的哥哥和弟弟都姓曹,而我却姓杜的原因。可是问题来了,爸爸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人,爷爷和爸爸于是就经常闹矛盾、吵架。倒是妈妈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吵得最严重的时候,爷爷经常不务正业,趁着赶场给别人算命、抽彩头,赚一些零花钱。爷爷可真是聪明,学什么都无师自通,一学就会。
到慈利一中读高中后,我专门托爸爸交给爷爷一封信,劝他知足,让他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管地猪牛。爷爷确实也应该知足:舅舅没有孩子,自己是过继来的独苗;轮到自己这一代,又没有儿子;但留在家里的大女儿却给他接连生了三个孙子,而且我们兄弟仨都比较争气,尤其是在读书方面,爷爷没少拿我们向别人炫耀;爷爷的小女儿嫁到南溪峪对面唐家,也是接连给他生了三个外孙。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有什么事,站在门外扯起喉咙一声喊,对面唐家就会从屋里跑出来回话。
高一那年的暑假,爸爸就开始生病,而且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卧床不起,苦了妈妈几十年。也就是从爸爸生病开始,爷爷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逢场也不再出去给人算命抽彩头,而是成天在家拼命干活,辅佐妈妈送我们三兄弟上学。一个普通农村人家,主要劳动力丧失了劳动能力,既要花钱医治,又要送三个孩子读书,那时候的困难可想而知。亲戚、邻居有的自己也不宽裕,有的有钱也不愿意借给我们,因为他们不相信读书能够改变命运。
1992年夏摄于八字槽门
爷爷身体不好,常年咳嗽。即使咳嗽,爷爷也没戒掉抽烟的习惯。也许年轻时就失去了妻子,一个人也真够寂寞的。爷爷经常吃的药我还记得,叫做补中益气丸,就放在他的老抽屉里面。
一九九三年秋天,收完稻子后,爷爷就觉得身上痒,从此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腊月初三,爷爷对妈妈说,明天家里会来人,你就哪里也不要去。到了初四,爷爷身体越发不舒服。妈妈喊的杀年猪的屠夫还没来,爷爷就说想吃肉,妈妈只好又象往常一样站在门外扯起喉咙一声喊,让姑爷(妈妈的妹夫)赶紧去别家借些肉回来。怕肉多了切、炒费时间,妈妈只割下一小块肉就开始在锅里忙活。即使这样,还没等到妈妈把肉炒熟,爷爷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们,这成为妈妈一生的遗憾。妈妈后来才知道:爷爷说的初四家里会来人,应该就是阎王爷派人来接他。
爷爷病重的消息是叔伯堂弟发电报告诉我的。等我到了县城,又顺道去慈利一中带着弟弟赶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安详地躺在了棺木中,只是眼睛还没有闭上。我想他肯定是要等到孙子们都到齐了,才会放心地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一年我大四,弟弟高三,爷爷终究没能看到我大学毕业,端上铁饭碗。
妈妈把爷爷安葬在他的老屋场,让他日夜守护着自己曾经一手建立起来的家园。这个屋场爷爷总是眷念,爸爸重新在八字槽门修了新屋之后,爷爷还守着特意留下来的两间房,住了好几年。